第15章 第十四章共枕不眠
月明星稀,乌云荫蔽。
河西军大帐中,萧怀远这几日忽感风寒,卧病不起。他一向身体健壮,医官照料不出三日,已见好转。是夜,辰霜见他病得有几分蹊跷,便端了药亲往大帐中,看望萧帅病情。
萧怀远虽贵为封疆大吏,圣上亲封的忠武侯,为人确是十分节俭。无人之时,大帐昏暗,只点了一处烛火。萧帅正在灯下看书,见辰霜前来,便放下了书。他看了眼乌黑的汤药,随即接过饮下,问道:
“这几日,长风怎样?”
“发病次数已有减少。在下正在尽力试药,若要根治,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我这风寒,不是时候。区区小疾,还要劳烦你医治。”萧怀远顿了顿,眉目深沉地直视辰霜的双眼,又道,“他无令擅斩两人之事,压不了多久,明日需要给个交代。之后,又要劳烦你尽心疗伤。”
忽有夜风阵阵灌得,她满袖清寒。她等的便是此句答复,闻得答案后心中却陡生诸般滋味,又问道:
“萧帅打算如何惩治他?”
“杖责十八,跪于帐前,曝晒三日。”萧怀远收回了目光,脸色凝重地站起身,点起了另一处烛火,大帐亮堂了起来。
旁观者清,辰霜虽表面默默不语,心下却生了忧虑: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能否熬得住另说。但他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为了河西全军?这场疫病,没有他在场,如何能让河西毫发无伤?难道就不能功过相抵?
萧怀远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幽幽叹了口气道:
“我首先是河西军的统帅,其次才是长风的阿耶。他所做为何,我这个做阿耶难道不知?私心下,我宁愿损兵折将,也不要他如此舍己为人。但他既做了选择,就必须承担后果。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他先斩后奏在先,我若为一人破例,本帅往后如何治军示下?”
他见辰霜默不作声,又向帐外走了几步,望见层层云霭难掩的月华流光,回忆道:
“长风这孩子,出生便没了阿娘,我没有再续弦,于是他自小随我在军营长大了,便生了一身倔骨头和臭脾气。我待他一向严苛,也不知是对是错,他会不会因此恨我这个阿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萧帅如此对长风,定是希望他将来能领军河西,作一方守将保家卫国吧?”
辰霜说得如履薄冰,语罢屏息,见萧帅微微点了点头,心下多了几分思量:萧怀远如此忠臣良将,也免不了要将河西节镇世袭,萧长风果真是他属意的河西未来继承人。如此,圣上收权之心亦是避无可避,需得慎之又慎。
第二日还未到午时,长风被行杖责之刑前,凉生匆匆赶来,气喘吁吁:
“你伤未痊愈,又要杖责,又要罚跪。我去与大帅说,你这样会没命的!”
长风一把抓住了凉生,猛然摇头,说道:
“父帅一早便去练兵场了。你莫去,我不想让父帅为难。”他看到了凉生身后缓步走来的辰霜,勉强笑了一笑,“你看,这不是有医仙吗。我一定没事。”
辰霜走到他身边,递予他一粒药。长风见他一脸阴沉,笑着宽慰他:
“昨日见你一宿未回帐?就为了这药?放心,我死不了。”
“你若是死了,我也算功德圆满。”辰霜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
“诶,你这人,毫无同情心。”长风仍是笑着答话,随即将身子一跃,坐上了刑台趴下。
“神武营萧长风,擅自斩杀尚武营、神武营各一人,虽无造成其他伤亡,但先斩后奏,有违军规,领十八杖责,罚跪三日。”
十八杖责,长风一声也不曾喊出来。
最后几下,他咳出了血,流在了刑凳之上,一滴一滴沿着边缘掉落地面,浸润了沙土。他闷哼了几声,抹掉了口鼻的鲜血,只觉得自己的心坚硬如同磐石,不会痛,也不能痛,他只是在践行自己无上的道。
凉生忍不住要上前,被辰霜拉住了。杖责结束后,凉生和辰霜扶起了他,坐在地上。辰霜从怀里掏出一枚浅青色的方巾,想要擦去了他煞白的嘴角上那几缕鲜血,长风别过头去避开,缓缓说道:
“你帕子干净,不要被我弄脏了。父帅是让我跪着……”说着他挣扎着起身,跪倒在地,侧身对一旁的两人挥挥手,驱赶道,“你们都走吧,不要看着我。”
凉生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他也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和长风并肩,大喊道:
“此事全因我守卫不力所致,大帅要罚,也一并罚了我萧凉生!”
“你这又是何苦?”长风抬起头,责问道,额头泻下的碎发遮住了他血红的双眼。
“你为了两营受此磨难,我没伤没病,却不能替你,作陪自是应当。”凉生说完,跪直了些,顿觉内心畅快。能与兄弟同进退,
长风见他心意已决,亦不再赶他,大笑言之:
“此劫后,我们去饮酒!”此言从他细微的气息中吐出,满腔豪壮。他嘴角残留着血痕,几缕碎发飘在侧脸,笑起来有些虚弱,如同半片破碎的琉璃,虽形神俱灭但仍是光芒万丈。
两人静静跪在大帐前,引来不少将士纷纷议论。
萧家自立朝以来始执掌河西,历经三代,如今已有数十载。若无一点雷霆手段,如何在军中立威立信如此之久。军中明眼人心中早已有数,萧帅病了几日后,突然降下重罚,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一招苦肉计,明着罚的是自己儿子,实则给愈演愈烈的内斗诸营敲了警钟。
午后,神武营中几位营中大将率先来到大帐前,褪下衣袍,卸甲除器,直接在长风身后,齐刷刷一排跪了下去。
“属下治军不力,也请受罚!”
如此行径,引得军中各位主将心中一惊。萧长风隶属神武营,主将同罪一并受罚,却也无可厚非。但其所为,如此大张旗鼓,似有隐衷。他们,到底是在自责己罪,还是在为长风求情?
其余将士细思越发觉得不可轻视,一番深思熟虑,各自谋定之后,亦纷纷跟随跪在大帐外。
过了一个时辰,尹渤也带人前来,一众人卸甲之后,□□着的上身露出新鲜鞭笞的痕迹,显然是在己营中已刚刚受过刑罚。
“尹某治军无方,自请罚跪谢罪!请大帅恕罪!”话毕便也一齐跪在队伍最后。
几位主将跪了几个时辰后,萧怀远直至入夜才从练兵场姗姗来迟归来,见此状似是早有预料,即刻派人赦免长风、请诸将起身赐座。
辰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逐渐明朗。好一个明为降罪,实则试探。萧家历代掌河西帅印,萧帅此举不为独子萧长风又是为谁?果然,谁若是掌控了萧长风,便是握住了河西的脉搏。
河西诸将,跪与帐外半日求罚,实则是为少帅萧长风战队。谁若不出现同跪,怕是会被萧帅视为异己眼中钉,来日必排除核心之外。
但河西营内内斗未必会因此停息,各营各怀心事,又岂是长风斩将受罚所能消弭的?怕是日后还会有不少变故。
她要寻的,就是那变故,想要从那道罅隙中探得一丝破绽。只要人心思变,她就有了可乘之机,那么,圣上所求便可无往不利。
辰霜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叹了口气,转身进入长风帐中。她凝视着榻上服了药后呼吸渐渐平稳的少年,一时出了神。
他日,你如若知晓实情,是否还能如此心无怨怼,是否还能视我为友两不相疑?
长风似是察觉到了他异样的注视,从榻上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问道:
“辰霜,你怎么了?”
辰霜从遐思中惊醒,目光闪烁,托词道:
“这几日奔波,许是累了。”
你那帐子自从上回被尹渤端了根本不能住人,我已找人翻新了。今夜,你便与我同住吧。”长风拍了拍床榻,示意辰霜过去。
“同住?如此……甚是不妥。”辰霜心下慌乱,后退了几步。
“两个大男人,有何不妥?难道你想和凉生一起住?”长风转为侧卧,手托着头,挑眉问道。
“并非……”辰霜还未说完,便被长风一把拉过去按在榻上。身负杖责之伤,他的气力倒是不见分毫变小,辰霜怕他再用力会拉扯到伤口,只得乖乖躺下。
两人并卧,直视着头顶上方同一块幕帘。片刻,长风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少年。如此近的距离,似乎隐隐可见她白玉肌肤下青灰的血管。她闭目养神的模样,像是寺中低眉的菩萨,远离忧怖,风雪不染。
长风不忍打破寂静,久久之后,才轻声问她:
“辰霜,你去过宁州吗?”
“未曾。”
“下月宁州马球赛,你与我同去,可好?”
辰霜眼睫微颤,心中预料到了他有此问。那日在萧帅帐中得知宁州马球赛一事,他定是无论如何也是要去搏一搏的。她睁开了眼睛,沉声问他:
“你要去夺旗?”
“你怎知?”长风见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也不辩驳,而是悠悠说道,“往年我不敢肖想,但今次有了你,何妨一试。”
“你所求为何?”辰霜并不接他的话,也不言及是否可行,而是直指其心问道。
长风从胸口中拿出了那块玉玦,摸起来略带体内的温热,举起来细细凝望,玉的每一丝纹理他都抚过无数次,早已深深印刻在了心里。
“所求为一人。”经年生死茫茫,但凡有一丝寻她的机会,他都绝不放过。
辰霜未曾想长风会拿出那块玉玦,看到少年真挚炽烈的目光,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心中有片荒原,随着身旁少年的一呼一吸,起了一点点微茫的星火。
“我少时曾有一挚友,与她相知相惜,那年我没能赶回长安救得了她。如今却连她生死也不知。你说,我是不是愧为人友?”长风兀自喃喃,“长安几日,真是我有生以来最为快乐的时光。”
不知哪来的风忽地吹灭了帐中烛火,四下顿时浸入了无边夜色之中。黑暗中辰霜默默不语,只听得少年起伏的气息,不断萦绕在心怀。
过了良久,辰霜才幽幽回道:
“我多年前也交往一位朋友,几经辗转,我早已非他当初认识的模样,恐其失望,倒不如两两相忘,永不再见。”
凡有所求,皆附代价。假以时日,你发现所忆之人早已非彼时人,定会后悔今日所求吧。
“只要此生还能相见,便有转圜的机会……”在疗愈的药力作用下,少年已有了几分倦意,半梦半醒间言语有如梦呓。
辰霜思虑深重,百念交集。再回首,身侧之人已沉沉睡去。她却一人长夜无眠,遂起身掏出金印,向老君阁去了封信:
凉州事毕,将往宁州。诸人入彀,死局已定,无有遁者。
萧帅大帐内烛火亦是彻夜未熄,他久久立于案前,目光落在其上一封奏报之上,思虑如夜色般深沉。
许久,他唤来一亲卫,道:
“去查一查此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