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没有任何悬念的,在双方的默契运作下、这场注定不可能成功的谈判最终还是破裂了。
以一座州城作为代价换取豺狼短暂助力的提案实在太过愚蠢、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冒犯,因此我当即就与风竞翻了脸,而他的反应也正如我所猜测的那般,在一顿看似卑微实则嚣张的“安抚”后,便半强/迫着我留在了西树。
“殿下奔波数月,想必身体也已困乏不堪。既然如此、何不妨在我西树多休息几日,待养足精神之后再做决定?”
说着,便又抬手招来两人,以不容置喙的态度将我“请”了出去。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那我也就没有再继续同风竞耗下去的必要了,因此倒也离开得干脆。而为了避免这份干脆让风竞起疑,临走前我特地做足了架子、学着罗允的臭脸假装自己是不想再多费口舌,还故意朝着他翻了一个白眼。
所谓有恃无恐,自然是要先有恃才能无恐。如今风竞既然还远远没有产生与我撕破脸皮的打算,那他手底下的人现在也只能捏着着鼻子在我跟前摇尾乞怜。未等我有所动作、那两人便率先主动撩起一方帐帘供我通行,而我贵为储君自然是不屑于同旁人说话的,冷嗤一声便算作是回应,随后便在他们的指引下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来时是一侍女引路,去时却是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相伴“护送”,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毫无疑问,计划进展得非常成功。现在风竞已然对我放下了大部分戒心,至少此刻在他眼中我再也不是什么潜在的威胁、而是可以被随意操/纵的傀儡,否则也不会故意留给我第二次谈判的“机会”。
这是一件好事。
我虽然讨厌被人看低,却并不讨厌假以示弱的手段将猎物玩/弄于掌心之中。每每看着那一张张因发觉事态远超出控制而变得惊慌失措的脸我都会由衷地感到愉/悦,因此我并不在意此刻风竞对我的态度究竟如何。
倒不如说,他对我的态度越是恶劣、我就越是满意。
那两名士兵在领我抵达帐篷后便停下了脚步,然后一言不发地守在入口,沉寂冷漠得好似两尊石柱般屹然不动。
从表面上看,他们这是在保护我的安全、然而实际上却是一种风竞对我变相的监视,可他或许根本想不到自己这番作为竟正好中了我的下怀。
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风竞很快会知道,有时即便亲眼所见也不一定就是事实。
于是在简单评估了一番帐内装饰物的价值后,我默默地撸起袖子、又活动了一下手腕,而后气沉丹田,猛地抡起一个看起来就很珍贵的花瓶狠狠朝着地面砸去,一面砸还一面故意大骂道:
“可恶,那风竞究竟是什么混账东西!竟然胆敢忤逆孤的意志!?”
“不过是一蛮夷小国,居然敢不听孤的话!——还有那个背叛了孤的混账!你们罪该万死!孤要杀了你们!!”
“风竞——!!!”
我骂得歇斯底里,吼得撕心裂肺,几乎用尽了毕生(年仅十一岁)所学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一番何谓天子一怒、浮/尸万里,凰凌世所到之处亦是寸草…不是,寸瓶不生。
帐内动静不小,照理说那两名士兵不可能毫无察觉,可偏偏他们始终没有动作,这无疑是一种默许——又或者说、眼下发生的正是风竞希望能看到的。
察觉到这一点后我闹腾得更起劲了,干脆放下最后一丝顾虑,不仅将桌椅木箱之类的东西纷纷推翻在地、甚至还拿着瓷器碎片将布匹全都划了个稀烂。
而待我终于将能砸的全都砸了、能撕的全都撕了后,我才喘着粗气在一室狼藉中收了手。
虽然有些不道德,但看着这破烂得不成模样的帐篷,我还是忍不住偷偷感叹了一句——
——好爽。
我做事向来都不是靠着一时意气,此番作为除去是为加深西树印象的同时也是为了掩饰我的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在不引起他们警惕的前提下获得一把可以防身的武器。
关于这点倒不是我不信任镇西军,而是正如宋贤她们所说,西树此行实在太过危险,镇西军的支援又很可能赶不上变化,因此我必须做好第二手准备,而眼下无疑正是一个好时机。
满地的碎片即便不见了一块也不会有人知道。于是我蹲下身来,快速挑拣了一块大小刚好能被我藏在掌中的瓷片用碎布仔细包好,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其绑在腿上,以备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
我调整着瓷片的位置,一直到确定了这块瓷片不会影响我正常行动后,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命这种东西只有把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才真正属于自己。
可惜我的心情并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很快我就想起了宁光逢。…如今我的命是把握在了自己手里,可他呢?他还好吗?
焦虑一旦开始就再难停止,即便我再怎么有意识地克制自己却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其在我的脑海中蔓延。
明明对自己的生命看得极其淡漠,却唯独害怕身边之人的离去;即便经历了数次生与死的洗礼,却还是始终无法说服自己适应这种感觉。
我甚至产生了想要去见宁光逢的念头。想要亲眼确定他的安危,最好是能找个机会将他送出这狼窝虎穴。——但同时我也知道这念头太过不切实际、甚至是不该发生在我身上的。
【凰凌世】不能存在弱点。
一昧的焦虑只会拖慢我复国的脚步,大义当前个人的情感又算得了什么,朋友的存在只能是为我锦上添花,而不该成为我懦弱的借口。
所以我必须相信宁光逢、相信他一定能摆脱困境。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于是我暗自咬紧了舌尖,逼使自己从情感的飓风中一步步醒来,感受着原本激烈的心跳逐渐放缓了脚步、直至最后无限趋近于平静,理智才终于再一次主导了我的全部。
先前风竞曾说过要我在西树多“休息”几日、待养足精神之后再进行第二次谈判,尽管其中关于“养足精神”具体是怎么一个判定法还尚不明确,但他此番话中或许还存了几分允许我在西树营帐里“逛一逛”的意思。
这其实并不难猜测。事实正如我先前所说那般,以一座州城作为代价换取豺狼短暂助力的提案实在太过愚蠢、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冒犯,因此即便风竞再怎么看不起我所表现出来的模样,身为君王的他也绝不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而以这一点作为立足点继续思考下去,也就不难得出风竞是想以颢州为饵试探我的结论。
若我当真是蠢到无可救药地同意了这提案,那风竞便可以放心地将野心放宽至整个赤凰王朝;而若我聪明地与他周旋商议,那么风竞便极有可能对我有所防备,甚至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悄悄留下后手。
可我偏偏以进为退,故作暴怒反咬他一口,不仅掩饰了自己的虚实,还让风竞也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本该是为我构建的陷阱之中。——他或许以为可以借这几天的时间让我明白西树是我复国之路上必不可缺的盟友、以此作为向我提出真正条件的筹码,却不知这一决定将会是他走向败者结局的催命符。
心怀鬼胎、暗藏杀机,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所以我才会说这是一场注定不可能成功的谈判。
正所谓敌明我暗,既然如今掌握事态发展的主动权在我手上,那就绝无拱手相让的可能。
——胜利,只会属于我。
我如此确信着。
再说回“逛一逛”,这件事可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以什么样的借口、在什么样的时机,“逛”哪里、如何“逛”…诸如此类等等,都是我现在必须考虑的问题。
…不、不对。
借口这种东西,不是已经有现成的摆在我面前了吗?
儿/女情长纵有万般不敌家/国,但若是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也会竭尽所能为宁光逢谋出一条活路。
【凰凌世】的确不能存在弱点,可身为朋友的我却会为自己的不作为而感到痛苦。眼下既然能有两全之策,我又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况且我也想借机探一探风竞对我的容忍程度。
打定主意之后,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而后抬手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又顺了顺衣摆,才挺直脊背踏着满地狼藉朝着帐外走去。
“——那个叛/徒,现在在哪里?
…
……
关押宁光逢的地方并不算远,因此没过多久我就见到了灰头土脸的他。
早在我下达命令后,那两名士兵便是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地直接应下。其中一人当即就要出发去带宁光逢回来见我,而另一人则表示会带我去新帐篷处等候,哪怕是我坚持要自己亲自过去,他们也只是默默听从、全然没有异议,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看来我对风竞的利用价值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得多。
只不过话虽如此,但其实我也有些拿不准这是否是风竞为我挖的坑、心中难免有些顾虑。怀抱着这样的心情,于是这一路上我仅仅便是尽可能地将周围的环境记了个大概,更多的时候都是揣着储君的架子跟在两名士兵的身后悠闲地漫步。
直到我看见了宁光逢。
此时距离我们分隔也不过仅仅才过去半天的时间,他的手脚就都已经被拷上了重重的铁链。而看守他的西树人们又或许是做了什么、使得宁光逢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埋首躲在脏兮兮木制栅栏后面。
背叛储君的罪人会有什么下场自然是不言而喻,因此早在来时的路上我就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我真的亲眼看见宛如一头毫无尊严的牲/畜般被人拴在木桩上的宁光逢时,整个让人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愤怒起来。
…这群、该死的东西……!!!
我绷紧了身体,纵使心中燃有万般怒火,却也还是忍耐着没有轻举妄动,甚至窝/囊到就连攥紧拳头这点小事都因碍于暴/露的风险而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西树士兵一言不发,他们或许是在等待我的下一步指令、又或许是在观察着我的举措但是不论如何,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我都必须竭尽所能地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自己该做什么。
成大业者必须学会忍耐。——这是我从父君那里学到的第一课。
复兴之路何其艰难,又岂是我一朝一夕间就能完成的?不过是要我一直蛰伏着、蛰伏着,收敛起自己的所有锋芒,哪怕是他们现在要当着我的面杀死父君、又或者是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宁光逢的死而不作为,我也必须收敛起自己所有的锋芒,待终于积攒够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再寻求时机拧断敌人的喉咙罢了。
——天下,
必须只能属于我。
齿间泛起腥甜的锈味,那是我又一次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伤口反反复复疼痛不止、却远不及此刻我心中痛楚半分。我站在原地,在两名西树士兵的注视下冷冷地瞪着宁光逢。
“宁光逢,成为阶下囚的感觉如何?”
我是故意这么说的。西树里知晓宁光逢名字的人并不多,而唯一会出现在这里连名带姓地叫他的、自然也就剩下了那位与他同来的高傲皇储——
“是你啊,凰凌世。”
话音刚落,宁光逢便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身上很脏,脸也额外添了几处不太明显的擦伤,却唯独一双眼睛额外狡黠、就差没把“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刻在自个儿的脑门上,微妙地叫我松了口气。
“一有靠山就特地跑来看我笑话,你可真够闲的。”
他字字带刺,又刻意拖长了语调,显得尤其地阴阳怪气,任谁听了都忍不住想打他一顿。
然而实际上,他却是在问我【进展如何?】
我与宁光逢虽然仅相处了短短的两个月,可我们的默契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那般,即便在计划偏航后没有商议的现在也能接上头。
我垂下眼睑,视线停留在他腕间的铁链上,不过转瞬间便已然调整好了自己的语气,“废话少说,孤现在可没你这么闲。”
【一切顺利,你呢?】
宁光逢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也不知您这位大忙人找我一介闲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代吗?”
【不顺利。】
——意料之中的结果。
先前我在来时的路上并未看见有其他疑似被抓来的孩子,而这周围一眼望去又只有宁光逢一人,也就是说、那些孩子定是被关在了别处。
虽然也不排除他们全都已经遇害的可能,但这可能实在微乎其微,毕竟若西树当真是为了要他们的命,那便早在村庄掳掠时就已动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
我顿了顿,正思索着究竟该怎么说才能让宁光逢和其他孩子们被关在一处,就看见他缓慢地朝着我眨了两下左眼。
那是【否】的意思,而结合眼下的情景,自然也就能被延伸为【不需要帮助】的意思。
倒是我小瞧他了。
我心下了然,先前的那些焦虑与不安也在得到了宁光逢答案的这一刻烟消云散,却还是要摆出一副臭脸:“…哼,不过是一个叛/徒罢了,孤才不稀罕你。”
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就仿佛自己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想来看他一眼般,但其实也不过是怕自己表现太多弄巧成拙而已。
然而才刚走出两步,我就停下了脚步,冷声道:“回去。”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可在场的两名士兵都心知肚明这位坏脾气的储君是绝不可能对那位背/叛了她的俘/虏说的。他们来时没有对储君的决定有异议,去时自然更不可能会多嘴什么,因此只是默默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为她带路。
同样的道路、刻印于心的布局,我早已将这条从我营帐通往关押宁光逢的道路熟记,却还是故作不知,悠闲地跟在两名士兵身后。
只不过这一次,前方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夹杂着西树的语言与匆忙的步履声传来阵阵喧闹。
两名士兵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二人对视一眼,然后便要请我走另一条路。
我对此当然是乐见其成,于是便爽快地点了点头。
表面上我虽是一幅不甚在意的模样,但其实却还是在心里悄悄将这件事记了下来,准备找个时机旁敲侧击一下。
我算得极好,就连打听的借口都分别想了两种。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意外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
“你就是赤凰的储君,凰凌世?”
来人生得一副黝黑的面孔,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红色礼服,年龄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模样竟仿佛是与风竞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般,只看一眼就能明白他的身份。
——西树王子。
我默默将手中的瓷片塞进了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