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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蜀道之难(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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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怀恩在诏狱外等了大半个时辰, 终于见等到了动静。

    而自从他的马车停在了诏狱大门附近,可见范围内的所有锦衣卫都戒备森严,瞧着换值频次都多了几趟, 分明是特意防着他的。

    他本斜身靠在马车外, 见有人出来, 轻轻一跃跳下马车, 又拍了拍衣上灰尘,抬眼时余光瞥见那些持刀侍卫齐齐盯着他。

    不由得嗤笑一声, 略略提起几分精神,冷冷回扫过去,便不再理会他们。

    朝太子一行人迎上去时,太子方下了台阶, 却又回望一眼, 面色倒是如常。

    兰怀恩行了礼问:“殿下,审讯如何?”

    晏朝见他在此, 稍有些意外,点了头道:“一切顺利。”

    话音才落, 身后邓洵一也跟着出来,向太子告了辞,目不斜视地转身离开。兰怀恩微微低着头,懒得计较。

    “你在等本宫?”晏朝轻咳一声,转回目光。

    “是。臣有些事想单独向殿下回禀,不知殿下可有空闲?”兰怀恩躬身, 刻意放低了声音。

    晏朝才颔首, 迟疑着还没说话,他又补充一句:“……臣已经安排妥当,殿下只管上轿即可。”

    沈微又被重新关进牢房, 手腕和脚腕上的铁链坠得他立都立不稳,狱卒将他一推进去,整个人便瘫软在地。这一趟,他身上倒没添什么新伤,只是疲惫不堪。

    铁门锁上时的声音极为刺耳,他想去捂住耳朵,手却颤抖着提不起来。他叹了口气,想要将身体蜷缩起来。

    王卓隔门看着他,目光幽深。待狱卒离开后才出声问:“之前为防止你串供,才将你单独关押,现下不需要了。沈微,你可愿见你家人?”

    沈微睁开混沌的眼,动了动苍白的唇:“谁?我爹回来了么?”

    “沈岳大概还有两三天到京城。”

    “那就没必要见了。”

    他垂下眼帘,隐隐觉得左后肩一阵一阵地疼,像烙上了一条铁链般火辣辣的。

    那是她打的,气他出言不逊。他有意出言激怒她,那鞭子落下来时便能察觉出并未用尽全力,像是克制着什么似的。但他毕竟虚弱,只觉得那疼直钻到心底去,随着胸膛的起伏一颤一颤。

    他还从未见过她亲自对谁动过手。她向来也是不屑于这样做。沈微还记得她疏冷的神色,眉头紧锁,薄唇轻抿,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在昏暗的刑房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却也格格不入。

    “沈家什么时候行刑?”他哑着声问一句。

    “最多还有五天。”王卓道。

    他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若没出事,眼前这人应当是自己的女婿。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儿,前些日子还向自己打听未婚夫的样貌品行。

    “我还以为太子殿下会救你出去呢。”他暗自叹口气,摇一摇头。自己有什么资格动恻隐之心,按说太子审完离开后无事发生,他该放下心来的。

    “她……”沈微双目一空,“王大人还是慎言。太子殿下此次来就是为了与我划清界限,也没什么理由要救我。”

    “我、我还能再见到她……太子殿下吗?”他自觉问出来这一句,含着万分奢望。

    “我不知道。”王卓手按了按腰间的绣春刀,准备转身走,却又顿住步子,最后问了一句:“你确定不要和家人见面?”

    刑部那边他做不了主,但诏狱这里还是可以的。

    沈微摇头。

    王卓不再作声,转身走出去。

    观这几日的境况,他大致清楚沈家人的品性。沈微的叔伯们看沈岳还未回京,已处心积虑地想将从他们身上查出来的一些罪名往沈微身上推,所有的人都在垂死挣扎。

    闸门关闭,随身的侍从才颇为不解地出声:“沈家已是必死无疑了,大人何必要成全他?若是有心人牵扯到您身上……”

    王卓将头一扬,恰见万里无云的天际,飞过几只野鸦。

    “刚才传来消息,沈家老太太在刑部大牢自尽了。”

    听闻留了一封遗书,鲜血写就,教养有过,为亲子向百姓谢罪,字字泣血,恳切至极,沈岳若见了恐要万分惭愧了。

    在宫外要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谈话不容易,兰怀恩到底谨慎,尽管长安街附近胡同里的小酒楼不少,他还是选择了远离中心地带。

    目的地竟仍是兰怀恩的那套宅子。他虽是一个人,这么多年来积累资财不少,宅中即便常年无人居住,一应仆佣布置却齐全得很。

    晏朝掀开车帘时人已在院内,兰怀恩边伸手扶她边道:“一路上换了两次马车,尾巴都甩干净了,殿下放心。”

    “小九呢?”

    “在偏院呢,殿下带的人臣都安排好了。”他答得干脆,又示意所有人退下。

    晏朝静静地看着他,口吻有些质问的意味:“你是故意引本宫来这里的?”

    兰怀恩眨眨眼,供认不讳:“是啊。殿下不是自愿随臣进来的嘛……”

    她蹙了蹙眉,一时无言。兰怀恩对她仿佛并没有什么恶意,大约是她过于防备了。

    也仍是上一回那间熟悉的房间。晏朝坐下,看着兰怀恩为她斟了茶,奉到她面前,又说一句:“殿下放心喝,无毒。”

    “……”她接了茶,低头默然片刻,却先开口唤了一声:“兰怀恩。”

    “臣在。”他应了一声,偏头去看她的神色,以为她心情不悦,便柔声问:“殿下怎么了?”略一思忖,又试探道:“是沈微让您为难了?”

    晏朝怔了怔,一时间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他,只摇头说:“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道:“你说罢。是查出什么了?”

    “是。庄嫔的死有眉目了,”他转身,去一旁架子上取了一个盒子拿来给她,“臣顺着庄嫔那个贴身宫女查下去,她青州老家的所有亲眷已尽数被杀,臣在城中一家当铺里找到了这支金簪子。据查这簪子正是由那宫女家人拿去当的,且时间正是一个月之内。臣只能找见这一条线索,索性便叫人带了回来。”

    晏朝拿起金簪细细翻看,仅是一支赤金石榴花簪子,上头嵌了颗红宝石,虽简单,做工却十分精致,石榴花雕得栩栩如生。民间不太常见,却也不能说没有。

    她沉吟片刻道:“你说这簪子是线索,想必是知道了其他关窍?”

    “是。当铺老板说这发簪原是一对,应当还有另一支一模一样的。巧的是,另一支,臣见过。只是时间有些久远,需要殿下去证实。”

    “我?”晏朝将簪子放回匣内,猜测道,“难不成与东宫有关系?”

    兰怀恩不置可否:“您私下找借口去查一下徐疏萤罢,臣记得她仿佛有一支石榴簪子,但不肯轻易拿出来戴。”

    晏朝顿时心头一凛。若当真是徐疏萤,那背后怕还得是孙氏。思及明嫔送给自己的那把团扇,她不免疑心大作。

    “我知道了。”

    兰怀恩将匣子一合,随手放在桌上,又道:“还有件事。添香茶馆昨晚忽然失火,里头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臣怀疑是信王察觉到了什么,要再想往深处查,怕是难了。殿下您……”他忽然一哑。

    “怎么了?”

    “……臣就是想问问,那茶到底对您伤害有多大?”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迟疑。

    晏朝斟酌了一下,回:“大概就是……喝多了会睡死。”说完又一哂:“停了就无碍了,顶多调养十天半个月的。”

    “可臣听说殿下这段时间依然嗜睡……”他呼吸不由自主地一滞,都不敢轻易说下去。

    “我怕打草惊蛇,是以每天多睡了一个时辰,你别……”两个字一出,突然又戛然而止,她目光凝了凝,忽觉不大妥当,改了口,“无大碍,不必担心。”

    兰怀恩略略松了口气。

    “我暗中提醒了前去川南的钦差,让他们顺带查了一下茶课司。才得到消息,于氏叛乱一事,程家隐约牵涉其中。”她目光幽邃,严肃而坚定。

    兰怀恩在一旁看着,忽然发现,仿佛只有在提到政事时,她才显得不那么沉郁,端正认真多一些。

    他有些心不在焉,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一句:“那殿下这一回的目的,是李家吗?”

    晏朝习惯性一抬手理了理衣袖,提腕将手往桌上一扣,指尖敲着桌面,轻声道:“李家与信王向来是分不开的。”

    “臣观殿下已是成竹在胸?”他轻轻一笑。

    “火候不到,我向来不敢大意。”

    她低头,饮了一口茶,清香入喉的一瞬间,她微微一愣。

    “黄山云雾。不大合当下时节,但应当合您的口味。但……”他觑着她的神色,同她目光一碰,不免有些心虚,小心翼翼地问,“若是臣猜错了……”

    “我挺喜欢的,不过,”她将茶杯往桌上一搁,目光如炬,“以后不许监视东宫,你……”

    她忽然看到了那个青花瓷的茶杯,上面的云雾劲松……也有些熟悉?

    “殿下赏臣的,臣一直恭恭敬敬供在宅中的。只待哪次主人大驾光临……”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又突然一转话锋,轻咳一声道,“还有,殿下冤枉臣了,臣没那个胆子监视您。您的喜好也不是打听不出来……茶的这个事儿是怀清和尚告诉我的。”

    晏朝默默看他一眼,兰怀恩若是没胆子,怕是没人敢担得起胆大包天这个名号了。

    她盯了那茶杯片刻,缓然道:“那怎么,督公也有逐客之意?”

    是说那一次她“茶满欺人”一事。兰怀恩连忙认真道:“不敢不敢,臣只怕殿下不习惯宅中用物,若当真有所冒犯,还望您恕罪。”

    “我随口一句玩笑。”

    “臣都认真听着。”

    晏朝不语,半晌才道:“回宫罢。”

    兰怀恩起身去开门,回头时她已至身后。他上前一步将人拦下:“臣今日去诏狱寻殿下并非无缘无故。陛下命臣传给殿下一道旨意。”

    晏朝有些意外,随即反应过来,默然后退几步便要跪下接旨,却被兰怀恩扶住。

    “此处是臣的私宅,殿下可不拘礼仪。只说与殿下知晓即可:沈家判刑后,陛下命您监斩。”

    便分明察觉到她周身气氛不对劲。兰怀恩定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良久才听见她点头:“遵旨。”

    回宫后要去面圣。晏朝先至东宫更衣,后才乘轿前往西苑皇帝居处。

    一路上脑子里全是兰怀恩最后问她的那句话,扰得心烦意乱。

    他问:“殿下是不是喜欢沈微?”

    她当然可以矢口否认。

    她与沈微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稳定,君臣礼仪未曾逾越过半步。只是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沈微适合与她做朋友做知己,却不适合做君臣,更不必说其他的。

    是因为不信任吗?仿佛并不是。他是她幼年挚友,即便是在最疏远的时候,她自心底都是愿意给他留一丝宽容和谅解的。

    除却亲人,沈微是唯一一个陪她从小到大的男子,也是第一个知晓她秘密的外人。相知相伴十余年,于她而言,是多少回风霜雨雪里难能可贵的一片安宁。

    扪心自问:

    不曾动过心吗?

    一点点,都没有吗?

    少女还在懵懂时,柔肠百转未被磨灭,满腔热忱已锁在宫阙里。每每夜深人静,除却对未来迷茫惊惶外,还能记起从前的时光。

    有人牵起她宽大袖中的手,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杂耍、看南戏、看灯会……那样的时光短暂得只有七年,却也长久到毕生难忘。

    又如那一年她十五岁,才入东宫,被罚跪在雪天里,满天的大雪纷飞,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敢冒着顶撞天子的罪名,为她撑一把伞。

    即便后来的年岁里,两人见面已只是“君君臣臣”,不会再主动提、再刻意记起那些回忆,但存在过就是存在过。

    从什么时候开始悄然心动,又是什么时候渐次消散,零零散散的过往,每一阵风都如浮光掠影般扫过,失了光彩,便都无疾而终了。

    原本就是有始无终。

    作者有话要说:  十章了蜀道之难还没完,马上十一了标题就不整齐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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