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今生:平安归来
金陵。
入冬以来的第四场大雪落完, 时近年关,谢承足有半月没有收到姜羡余的任何消息。
对方最后一封回信在十一月末寄出,腊月初送达金陵, 说他一切平安, 在山中找到了一批物资。腊月中旬, 这批物资同朝廷发下的第二批赈灾物资一块, 发至江南各地。与此同时,谢承从方志洲口中得知, 姜羡余和姜柏舟汇合, 带人再度进山寻找九王的下落。
从那以后就断了消息。
谢承每日都在往淮安寄信,但因为大雪封路,似乎一直没有送到姜羡余手中。方巡抚那边也同淮安断了音信,没有姜羡余的消息。
国子监停学放假, 谢承仍是给自己安排好了功课,同时打理谢家商铺和四海银号,并时常帮方巡抚出主意,控制灾情。
到了晚上却整夜睡不着觉,明明累极困极, 闭眼却总是做噩梦。
一开始只是梦到前世姜羡余在地牢受刑惨死的场景,后来便梦见他在雪山中遭遇不测,什么遭遇暴雪、突逢猛兽,迷途离群、挨饿受冻, 或是与谋害九王的刺客遇上……
他什么都梦过, 每次梦醒都是一身冷汗。
谢承觉得自己接近崩溃的边缘, 但说来可笑,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少年出了趟远门而已。
哪怕天气恶劣,哪怕路途凶险, 师父师母都不至于像他这般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他本该像师父师母那般,信任小余,信任大师兄,相信镖局其他老镖师能照顾好他们兄弟俩。
可他做不到。
他无法承受再次失去对方的可能,以至于不断后悔同意对方去淮安。
但他同时又记得,少年离开前向他要了一份信任与支持,他分明答应了,不该反悔。
于是就这么失控又清醒、理智又偏激地割裂着灵魂,生生熬瘦了一圈。
谢桑柔以为他是既打理铺子又读书,实在过于辛苦,变着法给他炖汤补身,劝他多休息。
年二十九这日,谢桑柔见谢承又要出门,忍不住劝道:“要不今日还是别去了,或者
我和你姐夫去一趟也成。”
谢承披上狐裘:“不用,启轩咳嗽刚好,阿姐和姐夫多陪陪他,我去就成。”
灾民入城之后,谢家时不时在城门附近施粥放饭,发放棉衣。小年过后就没停过,谢承每日都会去,表面是作为主事人亲力亲为,实则是给自己一个理由,每日都去城门等一等姜羡余。
他有时会兴起可怕的念头,后悔自己有入仕报国之心。江南百姓的死活与他何干?万民社稷又与他何干?凭什么要他的少年涉险?
他前世自视甚高,家中要他入仕,他便也以为自己能位极人臣、激浊扬清,还大义凛然地标榜自己心怀大义,嘲笑少年不思进取,没长性,没定性。以至于一别误终身,连自己所爱都留不住,护不下。
如今又好似重蹈覆辙,让他所爱的少年为他的宏图大志、从龙之功去冒险。
哪怕少年说他是为了江家,谢承仍觉得有自己的责任。
若是他不提起九王,不拜方志洲为师,不在那天傍晚带姜羡余拜访方志洲,此刻少年就还在他身边,平安无事地,在他身边。
谢承坐上马车出了门,又一次这样懊恼自责,甚至有了亲自去淮安的冲动。
等到后天——他告诉自己,若是新的一年仍没有消息,他必须要去淮安。
……
金陵城里出现了不少来自山间乡野的灾民,因为屋舍被大雪压塌的,因为没有御寒的衣物、取暖的木炭差点冻死的,因为粮食告罄饥肠辘辘的……
少数人手里还有几分积蓄,或者有亲戚可投奔,大部分已经走投无路,只能靠官府救济。
方志洲派了官兵在城外官道接应,查问户籍,将各个村镇的灾民分到同一处安置。贡院的地方不够用,官府又租借了城中不少空宅。
谢承将木炭、棉衣、药材等紧俏物资卖给了官府,由官府定价出售,遏制住了城中飞涨的物价。
赚不到银子的商户老板恨得牙痒痒,却见巡抚大人重刑整治了几家趁机敛财的商户,顿时偃旗息鼓,不敢再
有动作。
忠王派人囤了大量木炭、棉衣,千辛万苦运到江南,没想到压根卖不出去!
气得他怒砸一方好砚,大骂方志洲假仁假义、断人财路。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过了这个寒冬,江南根本销不了这么多木炭和棉衣,而开春后这些东西又极易受潮发霉,不论是大费周章再次运回北边,还是留在江南储存,都注定是一笔赔本买卖。
最后只能全部低价卖给方志洲,尽量回些本钱。
方志洲大概猜到这是哪家势力准备趁机敛财,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更加欣赏谢承想出的好法子,不但控制住了物价,还让这些囤货的商户不得不与官府做交易,为江南百姓争取到了更多物资。
于是隔日,方志洲就将这家商户的名字,同带头给官府捐款捐物、租借仓库安置灾民、给灾民施粥送衣的富户一块,添在了贡院外的救灾善义榜上,供百姓称赞。
谢家同样榜上有名。
谢承抵达谢家粥棚时,又看到了张涛、刘定才、李浩斌和曾虎等人。
“来了。”张涛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
谢承点点头:“辛苦了,今日人多?”
曾虎答道:“好像是比前两日多一些。”
国子监虽已停学,但许多学子都困在金陵无法归家过年,张涛等人得知谢家粥棚正在招募人手,自愿过来帮忙。
四人都心怀善念,忧国忧民,却又没有谢家这等财力,便想着为灾民出一份力,不要谢家的工钱。
家境略贫的曾虎原是想趁着停学找份差事,为自己攒点纸笔费,但见张涛等人都不要工钱,便也不好意思提,全当做善事,留个好名声。
谢承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只是得知他们不愿意要工钱,送了他们几套御寒的衣物,以及一些书本笔墨,算作答谢。
曾虎知道谢承这是有意照顾自己,于是每日都来得很早,做事也尽心尽力。
谢承见他抱着棉衣的手冻得发红,上前接过他的活:“喝碗粥暖暖身,去棚子里歇一会儿。
”
“不用……”曾虎想推辞一番,却见谢承已经抱着棉衣走向排队的灾民。他没再吭声,但也不好意思去喝粥,只是在锅炉旁边暖了暖手。
没想到谢承那边却起了骚乱,曾虎和张涛等人立即跑了过去。
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身形健硕的青年汉子拽着谢承手里的棉衣大声嚷嚷:“你发棉衣就发棉衣,凭啥还要查户籍?不乐意发就直说,装什么大善人?”
“诸位来评评理,我家婆娘和孩子病了,让他多给两身棉衣,他就说要查我户籍,什么意思?不就是不想给呗!”
谢承捏住他的手腕,脸上不屑于有多余的表情:“来多少人领多少棉衣,媳妇孩子病了来不了,去那边登记户籍,会有人带他们去医馆看病,给他们发棉衣。”
说完用力一扯,拽回被对方扯住的棉衣。
那青年汉子踉跄一下,捂住手腕开始哀嚎:“哎哟!打人了打人了!谢家老板打人了!”
他故意将手腕耷拉着,卖力哭嚎:“诸位瞧瞧!谢家老板打人了!”
“你——”
张涛想上前同对方理论,谢承却拉住他,低声道:“我没说过我是老板。”
张涛等人一愣,对啊,虽然众人都知道这是谢家的粥棚,谢承也每日都来,但是他从未说过自己就是老板。按理来说,外地来的灾民不该知道他的身份。
可见这人明显就是故意来闹事的。
果然,那青年汉子见谢承不吭声,以为他自认理亏,开始引入正题:“枉我听乡里乡亲说谢家仁义,在这儿施粥发棉衣,特意赶过来,想给我家婆娘和孩子要两件棉衣。可你们瞧瞧,他不仅不肯给,而且那棉衣,比琅云阁卖的差多了!谁知道里头是棉花还是杂草,能不能抗冻!”
“他这分明是假仁义、假好心,就是想博名声!”
排着队的灾民看向谢承手中的棉衣,不禁开始议论:“真的假的?是真棉花吗?”
“不知道,但那粥是真的稠,管饱!”
“是真的,我同村的婶子昨天来
领过,说那棉衣特厚实,能抗冻。就是要登记户籍,一人只能领一件,多了没有。”
“我呸!”闹事的青年汉子见有人替谢家说话,又嚷嚷起来。
“就这样的棉衣也算厚实?琅云阁前些日子卖的比这好多了,谢老板真那么好心,怎么不把那些好棉衣拿出来发,就给咱发这样的次货?!”
灾民听了这话却露出不认同的表情,既诧异又鄙夷地看着那青年汉子。
“人家的好棉衣凭啥给你?留着卖钱有啥不对?你咋这么贪心呢?”
“就是!谢老板!您这棉衣今天还发吗?”
谢承冷冷瞥了闹事的汉子一眼,高声道:“发,诸位来这边排队。”
灾民立刻移到那头去排队。
闹事的汉子见状一愣,又开始嚷嚷:“不得了了!谢老板不把灾民当人看,你们自个也是贱骨头,怪不得人家能挣大钱,你们只能遭灾!”
一句话点燃了所有灾民的怒火。
“什么叫‘我们’只能遭灾?合着你还比我们高一等了?那你来领什么棉衣?”
“没错!”曾虎实在忍不住,上前驳斥那闹事的汉子,“同样是遭了灾,别人老实本分,心怀感恩,但凡有余力的都愿意帮他们。而你这样贪心不足的白眼狼,我就算有万两黄金也不愿意给你一粒米!”
张涛等人也上前拦住那闹事的汉子,“你看不上我们这发的棉衣,我们还不愿意给你。发给旁人是积德行善,发给你这种人才是不值当!”
李浩斌拉着张涛和曾虎退了一步,讥讽道:“行了行了,这位大哥看着中气十足,分明没有挨饿受冻。咱们有工夫搭理这样的人,不如给其他灾民多熬点粥。”
“他可不是什么灾民!”人群中忽然有人嚷嚷,“他是城里有名的泼皮无赖何老三!专门坑蒙拐骗,大家千万别听他瞎咧咧!”
那人似乎是怕何老三认出自己,边喊边往人群里钻,眨眼就不见了。
“我□□老娘!”何老三被人揭穿,气急败坏地骂粗话。
转头却被一群灾民围住,朝他啐吐沫:“我呸!臭不要脸!”
谢承让下人请来城门口的官差,何老三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就跑。
另一边,一位老汉排到谢承跟前,脸上和手上都是皴裂的红痕,拘谨地问:“谢老板,您说家里有病人,你这能帮忙送医馆,是真的吗?”
谢承:“是,您报上户籍,再说说如今住哪。我这有人跟您回去,帮您把人送去医馆治病。”
“这……这一般是送哪家医馆?要多少银子?”老汉苦着脸问。
他举家逃难,小儿子一家三口都病了,虽说每日能去官府领些驱寒退热的药材,但是如今越来越不够用了。
“不要银子。”
老汉一愣:“不要银子?!”
谢承将棉衣递给对方:“对,不要您的银子,我们谢家出。”
老汉顿时眼睛一红,老泪纵横,曲着膝盖要给谢承下跪:“多谢!多谢老板!您是好人,菩萨一样的大好人!”
“您别跪……”谢承扶着他的胳膊将人拉住,不惯于面对如此诚挚朴实的谢意,只能将对方交给身旁的下人扶住,让下人带去登记。
回过头来,排着队的灾民都夸他心善,是个活菩萨。
谢承笑了下,垂下眼继续发棉衣。
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活菩萨,而是重生一回的恶鬼,满心执念,满身业障。
他也不想当活菩萨,倘若他如今所做之事真能积德,就请菩萨垂怜,佑他的少年平安无事,早日归来。
“谢承!”
谢承猛然抬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他分明看到,赤色披风迎风摇曳,他的少年从城门策马而来,呼喊着他的名字,带着灿烂的笑容朝他奋力招手。
就好像一团火,直直撞进他的眼里,心底。
谢承忽然意识到,从前的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前世他只能做岸上人,临渊羡鱼,不敢妄动,最后痛失所爱;重生后他打算退而结网,囚困游鱼,将所爱据为己有,锁在身侧;如今他终于
明白,他不该自私狭隘地画地为牢,囚人困己。
少年本就不该是笼中鸟,池中鱼,而是无可比拟的明月,绚烂耀眼的星辰。
而他应尽力广袤而深远,做少年的瀚海高空,任他鹰击长空,鱼游瀚海;做少年的万丈红尘,任他乘风破浪,阅尽千帆;做少年的银河万里,任他皎皎如月,璀璨如星。
只要,只要少年的归路是他,故里是他,所爱是他。
只要他平安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天不知道说啥,感谢订阅!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