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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番外之皇门旧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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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佑元年春末, 皇帝领朝臣宫中亲眷往南苑骑射春猎。

    塔珠好不容易等到此时机,待到午后,她撇开众人, 策马寻到坡上无人之处,摸出腰间竹哨,轻轻吹了吹。

    不过片刻,她仰头越过丛丛树尖而望, 天边一只褐鹰展翅翱翔而来。

    可褐鹰还没飞到近前, 空中银光一闪, 一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铁箭,遽然射中了鹰腹。

    褐鹰极快地振翅,欲往高处而去, 掩于云端, 可凭空又是一箭直插鹰眼, 褐鹰如一绺破缕旋即落地。

    塔珠脸色煞白,猛夹马腹,心急火燎地往飞鹰落处策马而去。

    她赶到之时, 便见萧虢黑袍玄冠,骑在马上,背上一把长弓,比寻常弓箭长出数尺, 泛着凛凛铁器冷光。

    他眉眼凌厉地望着她,似乎早就等着她来。

    塔珠滚落下马,蹲身去摸地上的褐鹰, 羽翼柔软,胸腹僵硬,却是死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为何射杀我的鹰……”

    这头褐鹰她从小就养在身旁的, 陪伴她已过了十个年头。

    萧虢面色冷肃,漆黑的长眉蹙拢。

    他心中惊怒翻滚,从未曾料到哈塔珠真就如此绝情。

    他暗暗舒气,手中紧紧捏着他从鹰爪下取下来的信筒,压抑着怒意道:“你数次往外传鹰送信,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若是传鹰于哈代,谋求出宫北归,朕便不能再听之任之了。”

    他闭了闭眼,问道:“你真连衍儿都要舍下了?”

    塔珠用手背抹干了眼泪,怒目相向:“衍儿都是皇后的儿子了!我不想在宫里呆了!你许我得既然都是废话,我为何要留下!”

    萧虢勃然大怒:“好,好,好,哈塔珠,朕往日确实太过纵容你了,你既能舍下衍儿,往后就不必见了。”

    塔珠恨不能一跃而起再扇他一巴掌,可萧虢已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从那日之后,塔珠就不能再进蒹葭殿的殿门了。

    她只能去御花园中“偶遇”出门玩耍的萧衍。

    永佑元年末,刘嫔生下一子,赐名萧律,刘嫔升作刘妃。

    塔珠却再没和萧虢说过半句好话,除了逢年过节之时“陛下金安”的问候,平日里,她就当宫里没这么一个人。

    她不愿见他,而萧虢也没来找她。

    她躲进了屏翠宫中度日,她先种了一棵枇杷树,后来又种了一棵樱桃树。

    等到结果子的时候,萧衍已经长成了一个会跑会跳的小男孩,还会偷偷跑来屏翠宫看她。

    塔珠不知是不是皇后默许或者皇帝默许,萧衍来的次数多了,宫人也就不再战战兢兢,反倒习以为常了。

    永佑四年这一年,一开年,萧虢就杀了两个朝中众臣,千刀万剐而死,两人死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贪/污,鬻爵,连同朋党,一共杀了一千六百人,还将一千六百人名册编为奸党录,细陈其罪,供百官传阅。

    当年五月的万寿节,塔珠便觉,金龙在身,冕冠旒珠下的萧虢看上去尤为意气风发。

    短短数载,他就已然坐稳了身下的龙椅。

    她只轻描淡写地瞥过一眼,就扭头专注地看她案几上的菜肴。

    这种宫宴场合之中,塔珠历来都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一个。

    她没有封号,却独自住在西苑里最大的宫阙,她素来爱穿正红衣裙,不合宫制,可也无人指摘。

    她今日就穿着大袖交领红裙,裙上一丝纹饰也无,只在腰间缠着金缕带坠着珠环,静默地坐于宫室一角,明眸善睐,丰姿冶丽。

    萧虢隔着人烟,却能一眼望见她。

    丝竹齐奏,朝臣贺赞之后,厅中迎来了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

    塔珠目不转睛地张望殿门外走来三人。

    为首的自然是当朝太子萧衡。

    萧衡已长成了温润如玉的少年,一身明蓝太子蟒袍,一容一止,肃肃如松下风。

    人人都说太子聪敏好学,德才兼备,陛下对之寄予厚望。

    塔珠在宫宴之上见过他数回,只觉他的眉眼尤像萧虢,因而不再多看。

    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小不点,一个穿蓝,一个穿青,并肩而行,驻足阶前,齐齐拜道:“参见父皇,儿臣恭祝父皇生辰。”

    萧虢笑道:“平身。”

    两小人儿站定过后,塔珠就见蓝袍的萧律,手伸到背后,悄悄拽了拽青袍的萧衍的黑锦腰带。

    萧衍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视线巡过半圈,朝塔珠坐的角落看来,颇为腼腆地一笑。

    塔珠立刻展眉朝他露齿一笑,萧衍眨了眨眼,转回了视线注视王座上的萧虢。

    萧律随之看来,竟也朝她笑了笑。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站在一处,模样亦有几分相似。

    塔珠也朝萧律粲然一笑。

    她心中对于萧律的情绪十分复杂,一来,她厌恶萧律的存在,觉得他时时提醒自己究竟有多蠢,二来,她心中暗暗却又有一丝感激,萧律从小恩宠加身,蜜罐里泡大的,心性烂漫,萧衍自此也多了一个岁数相近的玩伴。

    她心中不觉又是一叹,刚移开眼,却见萧衡微微侧目,亦是极快地扫过她一眼。

    一双凤目寒星一般,眸光微动。

    塔珠不明所以,只好埋低了头。

    万寿节一过,萧衍和萧律就开始正式念学了,每日自辰时起,夫子于太极殿讲学,至酉时方歇。

    塔珠去不了蒹葭殿探望萧衍,只得每日傍晚前去御花园,守候在从太极殿到蒹葭殿的必经之路上,同萧衍说说话,一时半刻的寒暄,问问他念学是否辛苦一类的絮絮之语。

    直到六月末的一日,她左等右等都没有等来萧衍。

    夕阳早已落尽,御花园里唯有虫声细鸣。

    塔珠寻了宫人,一问才知,今日原是因为一只青蟒风筝,萧衍受了皇帝责罚,被打了十五杖,眼下人还躺在太极殿里,起不来床。

    她一听,当即赶去了太极殿。

    太极殿外的宫侍并没有拦她,塔珠一路横冲直撞地进了太极殿。

    一进殿门就见萧衍趴在殿中的一张软榻上,脸上红红的,分明是哭过了。

    萧虢立在榻旁,冷声问他:“知错了么?”

    萧衍倔强地闭嘴不答。

    塔珠眉心一皱,两步上前推开萧虢,趴在塌边,去扯萧衍的衣袍,想看一看他的伤处。

    “还痛么?”她柔声问道。

    萧衍扭头见到她很是惊讶,一张小脸涨得更红,手上紧拽着衣袍不松手,慌慌忙忙,奶声奶气道:“不痛了,不必看了。”

    塔珠不好再去扒拉他的裤子,只得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又亲了亲他的小脸。

    萧虢吩咐宫人道:“既已无碍,送二皇子回去罢。”

    一个宫人立刻来抱了萧衍出殿。

    塔珠见状连忙也要跟上,却听萧虢冷声喝道:“站住。”

    塔珠停住脚步,转身不悦道:“你为何打他?”

    萧虢眼风一扫,太极殿的宫侍们纷纷退了出去,又将殿门合拢。

    萧虢云淡风轻道:“他犯了错,自要受罚。”

    塔珠不由怒道:“他才多大,你打他十五杖,打坏了怎么办?”

    萧虢忽而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却被塔珠挣开。

    萧虢眉头一皱,伸手更紧地拽住她的手腕。

    塔珠挣脱不得,见萧虢拖着她沿着太极殿的幽暗长廊,往寝殿而去。

    “你要作什么?”她惊道。

    寝殿之中,青铜烛架上十二只华烛遍照,一方镂金龙榻立在中央,榻顶黄帛垂悬坠着碧环,夜风轻拂,叮铃作响。

    萧虢捏着她的手腕不放,一手拔簪卸冠,将玉冠随手抛掷一旁,凝眉望着她:“你的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些……”

    塔珠甩了甩手臂,发现仍旧挣脱不得:“你放手。”

    萧虢自然不放。

    “你为何不来找我?”他嗤笑道,“宁可日日去御花园里守着,也不来求我?”

    “我愿意。”塔珠咬牙切齿道。

    萧虢看她双颊绯红,是生了气。

    他长叹了一声:“你想着衍儿,却一点也不想我?”

    塔珠一顿,细看之下,他眼中竟流露出几分可怜之色来。

    她硬声道:“我为何要想你!”

    萧虢低声一笑:“可我想你,想得都疼了。”

    塔珠一愣,就见他恬不知耻地拉着她的手腕,碰到他的腰间玉带之下。

    她一张粉面立时涨得通红,“你!”忙不迭地要缩回手,慌不择言道,“你无耻!”

    萧虢趁势抱住她的腰身,将她密不透风地贴向自己:“我无不无耻,你不是最清楚。”

    话音未落,他伸手就扯断了她腰上的金链珠子,金箔片细细碎碎,鎏金珠子四散劈里啪啦地滚了一地。

    塔珠叫道:“你住手!”又去推他,口中愤恨道,“你为何要打我儿子,为了一只风筝,就把他打成这样!”

    萧虢蛮横地撕开了她的领口。

    “玉不琢不成器。”他笑了起来,“朕不打他,你肯来见我?”

    塔珠又叱道:“你无耻!”

    萧虢抱着她退了数步,将她压在榻上,笑道:“无耻就无耻,这两三年来,你同朕说的话,都不及今日一夜之多。”他说罢就埋首亲吻她的嘴唇。

    塔珠张嘴就是一咬,咬得萧虢唇上出了血。

    唇齿之间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

    萧虢却不松口,手下利落地剥光了二人。

    两个人很快就缠在了一起。

    “朕想你,甚想你……”他在塔珠耳边说道。

    塔珠语带嘲讽:“你也从不曾来寻我。”

    萧虢自嘲一笑:“我如何未曾寻你,夜深落锁后的翠屏宫门,朕闭上眼睛都能画出来。”

    塔珠怔愣一息,萧虢再无别话。

    等到塔珠清醒过来之时,窗外依旧漆黑一片。

    面前的萧虢醒着,眼中满是笑意,抱着她道:“再给朕生个公主罢。”

    塔珠没好气道:“陛下同别人去生罢。”说罢,就翻了个身。

    萧虢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手上又去撩拨她。

    “朕意已决,只想你和朕生。”

    塔珠按住他的手:“生不了了,大夫说我生萧衍时伤了身,再不能生了。”

    萧虢呼吸一滞,手上却忽而大力地箍住了她。

    塔珠顿觉腰都要被折断了。

    殿中人声寂静,烛火未熄,紫金炉中竹香飘飘散散。

    塔珠去拨腰上的手臂,耳后却听他语音轻颤,问道:“你……后悔么?”

    塔珠缄默数息,摇摇头:“不后悔。”

    萧虢紧紧地抱着她,一下又一下地亲吻她的头发。

    “那就你来作朕的公主。”

    隔天一早,塔珠睁开眼睛,萧虢早已去上朝了。

    她躺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才伸手撩开床帐,榻前几上已是摆好了换洗的衣裙。

    一个宫婢行到榻前,躬身道:“奴婢伺候主子沐浴。”

    沐浴过后,她推开轩窗,竖着耳朵听到了大殿孩童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塔珠不敢再呆,想另寻个出路,从寝殿出去回屏翠宫。

    宫婢瞧出了她的心思,笑道:“主子随奴婢来,这出了寝殿,绕过长廊,还有一道侧门。”

    塔珠颔首,随她出了侧门。

    走到太极殿外,她才大舒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往御花园而去。

    刚转过一道宫门,迎面便是萧衡。

    萧衡见到来人,停下了脚步。

    塔珠站定,先是笑了笑,片刻之后,想起来该蹲福,于是口中称呼道:“殿下。”

    萧衡轻轻地“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些微笑意,抬步与她擦肩而过。

    待到他走远了,塔珠才起身,继续往屏翠宫而去。

    萧衡走了数步,回身再看,那火红的人影已经转过御花园石径的月亮门,再望不见。

    哈塔珠。

    他初见她,是父皇自丹鞑而返的那日,他欲去相迎,可是当他看见萧虢进得城门之后,策马身畔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高坐马上,英英玉立,红衣似火。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丹鞑来的女人,是萧衍的生母,是父皇的塔珠。

    塔珠回到屏翠宫,脑中乱七八糟。

    她和萧虢算不算和好了,她不愿深想。

    不过,萧虢显然认为二人已是和好如初,他每过几日都会来屏翠宫,就像从前一样。

    塔珠却再没提过刘妃,高皇后,或是后宫之中的别的什么人。

    她怕提了,徒惹一通失望。

    除此之外,塔珠全然没有把巧遇萧衡一事放在心上。

    直到秋天过后,她在屏翠宫后面,西苑里的一棵大槐树上发现了一窝鸟蛋。

    那一窝鸟蛋就卧在低矮的树叶枝杈间,有三枚,纹路大小,她都万分熟悉。

    见四下正是无人,塔珠毫不犹豫地攀上了树干,去取鸟蛋。

    “你在作什么?”

    听到人声,塔珠吓了一跳,却稳稳地捧着鸟蛋,手脚并用地从树上落到地上。

    她回头一看,竟是萧衡。

    她故作轻松道:“没作什么。”

    萧衡目光落到她手上,浅笑问道:“你手里是鸟蛋么?”

    塔珠不答反问:“殿下为何来了西苑?”

    萧衡答道:“父皇欲在西苑建一座佛堂,令我与几位大人先来看看。”

    塔珠点了点头,左右一望,还未见其余来人,转身就要走,却听萧衡徐徐问道:“是鹰的蛋么?”

    塔珠脸上一惊,萧衡又笑:“我猜中了?”

    塔珠适才抬眼端详他的眉目,少年无邪,凤目之中笑意疏朗。

    她惊讶道:“你如何知晓?”

    萧衡:“我听闻你曾是饲鹰人,故而有此猜测。”

    塔珠心中赞他一声,果是聪敏好学。

    萧衡朝前迈了一步,走近了些。

    “我能细观一番么?我从前还未曾见过鹰卵。”

    塔珠不情不愿地把鹰卵朝前递了递。

    萧衡看那月白鹰卵,比寻常鸡鸭鹅蛋似乎大了数圈。

    “这是你的鹰的卵?”

    塔珠笑着摇摇头:“我的鹰死得死,老得老。”

    萧衡见她唇角虽在笑,眼中却殊无笑意,脑中蓦然想起他在太极殿中见过的贯日长弓。

    “此鹰卵从何而来?”

    塔珠笑了笑,只说:“今日之事,你勿要告知他人,好么?”

    萧衡沉吟片刻,微微颔首:“好。”

    塔珠暗松了一口气,正欲走,萧衡追问道:“若是没了鹰,这鹰卵能孵出来么?鹰吃什么?”

    塔珠当他是少年心性,样样好奇,于是耐着性子,一一答道:“没了鹰,我再想些别的法子,许不能全部孵化,但能有一只也是好的。”

    她说着说着,会心一笑:“别的鹰吃牛羊蛇鼠,可我的鹰,不知为何,从来最爱吃的都是兔子,草原上的白兔子,一捉一个准。”

    萧衡听罢,浅浅一笑,却问:“你很喜欢鹰么?”

    塔珠笑道:“当然,饲鹰人都爱她的鹰。”

    “你为何喜欢鹰?”萧衡踟蹰问道。

    塔珠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经他一问,才想了一会儿,答道:“鹰聪明,目力极好,并且……”她不禁莞尔,“鹰忠贞不二。”

    萧衡颔首笑道:“原是如此”

    西苑中的佛堂修了好几年,原本冷冷清清的西苑骤然热闹了些,人来人往。

    永佑七年,西苑里的谈源堂终于建成。

    入夏过后,萧虢再次率兵北征丹鞑。

    此一回战况持久,及至入冬,胜负依旧未分。

    十一月的时候,萧衍却忽然在宫里病倒了,病得很重。

    塔珠不能日日夜夜地守在蒹葭殿中,心急如焚。

    她日日去求高皇后,高皇后却说,太医院已尽了全力,仍是束手无策,只待天命。

    她苦苦捱到了年末,终于等到了萧虢归京的消息。

    萧虢回宫当日,漫天下着鹅毛大雪,她一听说此消息,便往太极殿发足狂奔。

    太极殿的宫人却将她拦在殿外:“陛下这几日,谁也不见。”

    塔珠在殿外大声唤道:“萧虎,你出来,衍儿就要死了,你都不管么!”

    可惜,太极殿的大门依旧紧闭,纹丝不动。

    塔珠犹不敢信,欲往前而行,却被两个侍卫以刀戟拦住,拉扯之间,她摔倒在了雪地之上,明明一点也没摔疼,可她忽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叫道:“萧虎,你出来!你出来!”

    太极殿的朱漆红门缓缓拉开,塔珠眼中一亮,只见高皇后裹着白裘缓步而出,怜悯地俯视雪地里的她,口中说道:“塔珠,回去罢,陛下不会见你。”

    刺骨的寒风雪沫自四面八方吹来,塔珠茫然无措:“为何?”

    高皇后轻摇其首,徐徐说道:“衍儿药石无医,陛下与本宫皆痛心疾首。”

    她定定地凝视着失魂落魄的塔珠,眼中寒光乍现:“此一回北征,陛下擒获哈代,囚于漠南大营,乃是军国大事,亦非小儿女情长可左右的,你回去罢。”

    塔珠心中宛如又挨了一记重拳,她先前根本不知哈代此事。

    雪上复又加霜,她的一颗心仿佛四分五裂开来,脸色骤然惨白:“萧虢捉了哈代?”

    她垂眼一息,忽地瞪向高皇后:“你骗我!你让萧虢出来,自己同我说!”

    “放肆!何可直呼帝王名讳!”高皇后冷声喝道,“来人,掌嘴。”

    四个矫健的仆妇鱼贯而出,两人捉住塔珠双臂,另一人固住她的头。

    “啪啪”两声大响,塔珠生挨了两记耳光。

    脸颊本就被风雪吹得麻木了,她浑不在意,只顾抬头去看太极殿的八扇雕花窗格。

    “萧虢!”她又叫道。

    “掌嘴!”高皇后斥道。

    塔珠又挨了几记耳光,萧虢却终没有出来见她。

    隔天,闻听皇帝下旨令太子衡监国,监国令形同圣旨。

    塔珠本已万念俱灰,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派人往东宫送信,求萧衡一见。

    萧衡业已及冠,当朝太子,亦是高皇后之子,她并不奢望萧衡真的愿意见她。

    没料到的是,萧衡真的见了她。

    甫一踏进东宫,塔珠双颊赤红,跪地长拜道:“求殿下救救我儿。”

    萧衡发间玉冠高竖,身上着明黄蟒袍,面目早已褪去了少年稚气,垂眼看了她良久,终于应了一声:“好。”

    他走到近前,伸手欲拉她的袍袖,将她拉起来:“过几日,我便让人将二弟送往沧郡养病。”

    塔珠避过他的手,再一长拜:“多谢殿下。”说罢起身欲走。

    “塔珠。”萧衡叫住了她。

    塔珠心中一跳,萧衡从前从未唤过她“塔珠”。

    她立在原地,见萧衡信步走到她身前,视线从她脸上滑过,长眉微敛,眸中流露几分不忍。

    塔珠别过眼,却见他忽而伸手,递来一枚白玉:“我偶然得见,赠予你罢。”

    塔珠低眉一看,掌中玉佩光泽若水,洁白无暇,是个兔子的形制。

    她自不敢接:“无功不受禄,殿下收回去罢。”

    萧衡倏地一笑:“我以为飞鹰最爱白兔,此玉不过是个摆弄的物件,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塔珠闻言一怔,抬头凝望他的一双凤目,隐隐约约如见故人,怔忡之间,萧衡已将玉佩塞入了她的掌中。

    玉佩触手冰凉,塔珠猛地回过神来,心头古怪愈盛。

    “退下罢。”萧衡却冷了声道。

    塔珠惶然地朝东宫门外走了两步,又回首再道:“殿下今日大恩,塔珠没齿难忘。往后若有机缘,定当报答。”

    萧衡却只是笑了笑,并未作声。

    三日过后,萧衍被送去了沧郡养病,临走前,还来屏翠宫瞧了她。

    他一张小脸已瘦得颧骨高耸,塔珠不敢哭只笑道:“养好病回来,兴许就到了樱桃成熟的时候了,再给你摘樱桃吃。”

    萧衍点点头,也没有哭。

    她发现萧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不哭了。

    永佑八年春。

    听闻萧衍终是病愈,夏天过后便会从沧郡而返。

    塔珠悬着的心事落下了一半。

    她端坐屏翠宫中,见到门外一个着青衣,缠玄带的青年宦官朝走了进来。

    他眉眼细长,满脸堆笑,躬身一揖道:“高贵问主子安。”

    塔珠看他面生,问道:“你为何来此?”

    高贵笑答道:“陛下令奴从今往后跟着二皇子,特来告诉主子一声,也替陛下传话,陛下今夜就来屏翠宫瞧主子。”

    回宫两月不见,如今萧虢终于肯来见她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高贵,轻轻点了头,郑重道:“往后劳烦高公公了。”

    高贵又笑:“分内之事,奴才告退了。”

    塔珠等在屏翠宫,一直等到夜幕落下,繁星满天,萧虢来了。

    “皇上驾到。”一声高唱道。

    她疾步迎到宫门外,蹲福道:“参见陛下。”

    萧虢扶她起身,语含笑意:“今天是怎么了?”

    塔珠抬头看他,见他脸色苍白,人也瘦削了不少,龙袍加身,袍角晃得空空荡荡。

    她心中的疑虑解开了:“陛下病了?”

    萧虢拉着她的手,进到殿中坐下:“朕确实受了伤,将养数月,才算无碍。”

    塔珠眼眶一酸,眨了眨眼:“我知道了。陛下不是故意不见我的。”

    萧虢摸了摸她的脸颊,红痕早已淡去。

    “听说你挨打了?”

    塔珠摇头道:“不算什么。好在衍儿已经好了。”

    萧虢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躺倒榻上,看她眼泪如珠地流下。

    他用指腹抹去了她的眼泪:“朕已经罚了当日的宫人,替你出过气了,若是还不解气,再罚他们便是。”

    塔珠默不作声地抱紧了他的腰身,温热的眼泪顺着他的颈窝,往衣襟下流淌。

    萧虢叹了一口气:“你在哭什么?”他沉默数息,了然道,“是为了哈代?”

    塔珠抬头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陛下不能放了哥哥么?”

    萧虢叹息道:“不能。”

    塔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算我求求陛下,放过哈代,好么?”

    萧虢轻柔地拂过她的长发,将她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你呢,你想过要放过我么?”

    塔珠浑身一僵,心跳骤然停歇了一瞬,听萧虢冷冷然道:“此一番飞鹰传信,你是从何处得来的鹰?是哈代给你的?”

    塔珠咬紧嘴唇不答。

    萧虢笑了一声:“朕从不避讳于你,而你呢,将军事机要传予哈代,是为他自保么?”

    他又朗声一笑:“哈塔珠,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他用以自保一回,既知你传信为真,第二回,便是他建功立业之时,他得此机要,反其道而行之,朕中了埋伏,险些就死了……这一切,你都没想过么?”

    塔珠浑身发颤,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萧虢以手掩面:“哈塔珠,经年朝夕而伴,你……真让朕失望了。”

    塔珠胸中乍痛,只觉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终被捏得粉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陛下呢……”她闭了闭眼,“陛下难道不懂我的失望么,陛下觉得我没有失望么?”

    她推开萧虢,擦干了眼泪。

    “陛下日理万机,宏图霸业,我一个异人,留在这宫中,早已是多余,不若让我归去,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各还本道。”

    萧虢大笑了两声:“哈塔珠,你想得太美了。”他的面目凛如冰霜,语意又轻又缓道,“你哪里都不能去。”

    塔珠被禁足于屏翠宫中。

    其后六年,萧虢率兵征伐丹鞑四次,屡战屡胜。

    丹鞑每年纳贡,稍有不臣之心,便又有一役。

    永佑十五年,萧衍被皇帝送去了漠南大营。

    塔珠是从萧衡口中得知了此事。

    她虽禁足屏翠宫中,但宫中大小饮宴,推拒不得的,也时而捧场作陪。

    太子及冠之后,高皇后于宫中举办的捶丸戏,赏花宴,观月宴等诸多宴会愈发多了起来。

    京中贵女皆为座上之宾。

    塔珠百无聊赖地看众人捶丸,自从萧衍搬出了皇宫,另立王府,她便对宫中宴会不那么热衷了。

    她悄无声息地打了一个呵欠,下意识地察觉到一道目光隐隐相随,她每每回头一望,却见众人如常,什么都没有。

    她想,自己可能是多心了。

    正午刚过,日头又烈了一些,她观了一会儿击球,就旋身往屏翠宫而去。

    走到御花园半路,一道熟悉的男音叫住了她:“塔珠。”

    塔珠顿足脚步,侧头一望,果见萧衡信步而来。

    “殿下。”她出声道。

    萧衡一笑,如沐春风:“此际便要走了?”

    塔珠客气道:“本就是来作陪的,日中过后有些晕眩,回殿歇息一会儿。”

    萧衡轻蹙眉道:“可曾看过太医?”

    塔珠笑了一声:“并无大碍,午睡一刻,便不晕了。”

    萧衡微微颔首,却说:“听闻二皇子要被父皇派去漠南大营。”

    塔珠惊道:“何时启程?”

    萧衡:“想来就是这一两日。萧衍定会求父皇,见一见你。”

    塔珠心中惴惴:“但愿能见到。”

    萧衡却笑道:“定能如愿。”

    萧衡似乎总是如此温文尔雅,话音仿若和煦暖风。

    他的面目经年不变,宫中皆言,太子衡芝兰玉树,若朗月在怀。

    塔珠默了默,开口道:“殿下早已及冠,听闻皇后一直忧心太子妃人选,殿下不妨早做决断,皇后也能宽心些。”她复又一笑,“如此一来,也不必老是拉着人来作陪,亦可清闲些。”

    萧衡神色未变,依然笑道:“所言甚是。”

    塔珠告退,旋身往屏翠宫而去。

    萧衡立在原地,袖中双拳紧握,骨节轻响。

    旁侧却忽然传来一声细微声响。

    “谁在那里?”他低声喝道。

    一个着胭脂色衣裙的女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见到他,双颊发红,声若蚊蝇道:“民女白氏叩见殿下。”

    萧衡面目含笑:“你球技了得,午后数筹,定能拔得头筹。”

    她脸上惊诧,埋头道:“殿下谬赞了。”

    萧衡笑了半声,行到她身侧:“走罢,与我同会宴中。”

    塔珠,诚如萧衡所言,在萧衍行去漠南前,在屏翠宫中见到了他。

    她将手中的鹰香珠串给了他。

    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萧衍。

    永佑十八年,萧虢率兵亲征,点萧衍为副将,一路打到了丹鞑王都城外。

    二月飞雪,一连两月的暴雪将他们拦在了王都之外。

    原上冰天雪地,白皑皑一片,万物毫无生机。

    战马骑军难以果腹,大幕之军不得不折返南下,退守漠南。

    本欲等到夏日再次往北而行,可京中太子少师,赵桀一夜暴毙,仕林哗然。

    萧虢南下返京。

    秋日骄阳,洒在樱桃树下,将发黄的叶片照得橙红,地上的枯叶已无人无心去扫。

    塔珠知道她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她看上去与从前并无不同,可是她脑中的晕眩,日复一日,从未停歇。

    她甚至无心去想,自己是怎么回事,是何人害了她,几时害了她,为何要害她。

    又或许是,她守着几重宫墙度日,早就生无可恋。

    萧虢面目铁青,怒气冲冲而来之时,她心中涌起了一种解脱的快意。

    他头上的玉冠有些散乱,鬓边已添微霜,可眉目愈发凌厉,帝王凛然之姿。

    塔珠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萧虢被她的静默激怒,将手中的信函,霍然扔到她胸前,暴怒道:“你为何不言?”

    萧衡屠尽赵桀一门,是为遮掩他自少年时起便有的思慕,有的情难自已。

    他不由得细想:“永佑八年,萧衡将萧衍送到沧郡,是为了你?”

    越是细想,越是心焚欲裂,“难道自彼时起,你与他就已暗地勾连?”

    塔珠淡然地掠过,自她身上滑落的信笺,也不去看。

    她也不想辩,只是默然。

    她疏冷的默然,彻底地激怒了萧虢。

    他口不择言道:“哈塔珠,你一个异人,你始终就是这般寡廉鲜耻,不懂礼仪伦常!”

    塔珠冷冰冰地迎向他厉红的凤目,讥诮一笑:“不懂么?我自然不懂,我若是早懂了,不会与你苟合!”

    萧虢只觉五内俱焚,额前青筋尽露:“你这个……这个……”可是再狠毒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塔珠缓缓道:“若是早懂了,我不会为你一意孤行,抛家弃国……我确实有一两桩事,对不住你,可是我从未与萧衡有何不妥,可是萧虢,你难道就对得住我?”

    萧虢大怒,欲去捉她的手腕,塔珠闪身而逃,忽从几上拿起了她的红玉银刀。

    拔刀出鞘,一声铮然,

    萧虢立时心惊:“放肆!你在做什么,放下!”

    塔珠自暴自弃道:“萧虢,你允我的事情,哪一件做到了,你既没有一心一意地爱我,也没有践诺好好待我,你杀了我的鹰,将我囚在此处。这么多年来,为了你的大业,又杀了我族多少条性命,血洗丹鞑,死去了多少无辜之人……”

    她眼眶微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萧虢看她神色灰败,劈手去夺她手中的银刀。

    塔珠抬手避过,忽而一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不愁一时半刻。”

    萧虢惊惧非常,再顾不上多想,抢上前一步死死捏住她的手腕,夺过她手中的银刀。

    塔珠却霍然捉住他的手腕,朝前扑来,萧虢手中一翻,银刀落地。

    他尚来不及松一口气,却见眼前的塔珠颓然倒下。

    他慌忙跪地,抱住她的腰身:“塔珠!”

    塔珠身上最后一丝气力殆尽,她想,她果然是要死了啊。

    萧虢上上下下地查看她的周身,却不见伤口。

    他心中陡然一沉,急切地抚摸她的脸颊:“你怎么了?塔珠!”

    塔珠耳中嗡嗡作响,脑中晕眩不止,这就是油尽灯枯的感觉么……

    “来人啊!人呢!都滚进来!”萧虢大声喝道,“去请太医!寻医政来!”

    塔珠眼皮沉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五指紧攀住他胸前的衣襟。

    金丝龙袍,飞龙之相森严。

    “萧虎……”她突地一笑,“萧虎……我……我后悔了……”

    萧虢登基为帝,恍恍十余载,杀伐决断,征战南北,他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可是,此诛心一语听来,顿如万箭穿心,令他痛不欲生。

    他慌忙地去摸她的脸颊:“塔珠……塔珠……”

    塔珠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他手中的身躯忽而往下一坠。

    他贴着她的脸颊,却查觉不到一丝声气。

    “塔珠……”他轻柔地唤了她一声。

    太医院的人从外疾奔而来。

    萧虢抱着塔珠,并不松手,只看那医政躬身查看大半刻,额角汗珠悉数落下,仓仓皇皇道:“微臣……微臣无能……”

    “滚下去,都滚出去!”

    屏翠宫中寂寂然无声。

    萧虢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她颊上犹有余温,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朕……我从来都只真心爱你一人,可我还是错了……兴许从入宫起就错了,到头来也没能保住你,没能好好待你,反而与你生了嫌隙……”

    水珠滚落在她脸上,萧虢轻柔拂去。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哈代,永佑七年,我只有擒住他,只有擒住他,压服他……往后……往后,他才能为衍儿所用。衍儿……才能……可你却要与我长别……我……”

    萧虢无声地缓缓呼吸,“丹鞑……若是一平丹鞑,你我再不相异,兴许,从今往后,便可作一对恩爱夫妻,与我一心一意,再不与我离了心……”

    帝王泪满衣襟,再多的言语已是再无人闻听。

    他起身将塔珠抱了起来,她腰间的金链珠串相撞,哗哗轻响。

    太极殿的宫人惶恐地看着皇帝抱着塔珠的尸身缓步入殿。

    宫人已是跪了一地:“万望陛下惜重龙体。”

    萧虢高坐王台,神色漠然,不疾不徐道:“屏翠宫宫人悉数射杀。”

    殿中鸦雀无声,唯闻其声:“蒹葭殿,赐杯酒。”

    宫人齐齐将头磕得砰砰作响:“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高皇后,摄六宫事,积劳而疾,病入膏肓,今日终是崩逝。”

    为首的宫人知圣意已决,起身领命而去。

    萧虢垂眸再看了一眼怀中的塔珠:“明日宣太子萧衡,二皇子萧衍太极殿觐见。”

    永佑十八年,秋,中宗皇帝萧虢卒于太极殿。

    太子萧衡登基为帝,仅仅两月余。

    萧衍率军,血洗宫闱,射杀萧衡于祁水边,登基称帝,改元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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