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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番外之皇门旧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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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虢的信要给的人是身在丹鞑的齐威。

    自萧虢被俘之后, 齐威并未随退兵离开丹鞑,一直留在垤城以北。

    王都守备森严,又有鹰哨, 要救萧虢不容易。萧虢上一回本欲从王宫脱逃, 到垤城与齐威汇合,可惜没有逃脱成功, 此一回塔珠将王都大牢的方位布置悉数告予齐威。

    劫狱的日子是在月余之后, 塔珠当夜避开众人,先离了城。

    齐威救下萧虢,王都大牢火光冲天,一行人策马行到城楼十余里处,见到她, 脸上不由震惊。

    萧虢一身血污,坐在马上,拉了塔珠上马。

    她一身红衣, 腰间虽栓着嵌着红珠的锦带, 可若是细察,已然略有起伏。

    萧虢将她抱到马前, 说:“你别怕。”

    塔珠轻摇头:“我不怕。”

    他们一路往南疾驰, 身后追兵不绝, 空中鹰啼长啸, 塔珠吹了一声竹哨, 她的鹰就和别的鹰打作一团。

    齐威骑行跟在马后,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一眼, 眉头皱得更紧。

    一行人在草原上终于甩开了追兵,可是丹鞑边境戒备森严,往来盘查密集, 他们出不了丹鞑。

    迂回而行三月有余,齐威终于领着他们一行先到了垤城以北的藏匿处所。

    塔珠不能再这么彻夜赶路了,她已经见了血。

    萧虢不再往南走了,喂塔珠服过安胎药,等到她睡下,他才走出了放有软榻的内室,走到屋外。

    齐威在这里的藏身处是一处马堡,此马堡经营多年,往来丹鞑、大幕两地贩马,同时亦是机密军情搜集之处。

    齐威忐忑问道:“你这样把人带来,可是妥当?”

    萧虢:“既是我的人,自然妥当。”

    齐威见他眉目暗沉沉,压低声问:“你真要把她带回大幕?高王妃可是知晓?衡儿又正是多思的年纪……”

    齐威教萧衡习武已有多年,感情深厚,萧衡是禄王世子。

    禄王萧虢及冠之年便被皇帝赐婚,隔年禄王妃诞下萧衡,萧虢常年混迹军中,北征数次,不在京中,子嗣单薄,禄王府一直以来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哈塔珠是丹鞑人,就算诞下子嗣,也不可能纳入禄王府,若是以后……萧虢真成了皇帝,她更不可能入宫。

    “信函不通,禄王府未曾知晓。”萧虢直视齐威道,“我自要带塔珠回去。”

    他的声音愈低:“即便……即便不能给她名分,她也是我的人,总要留在我身边。”

    齐威心头大震,萧虢素来寡情,虽与禄王妃相敬如宾,可从未在流露出多少情难自已。可是如今对着这个丹鞑人,齐威才瞧出了些许不同来。

    齐威转念又想到她腹中的孩儿,若也是个男孩,衡儿会不会被取而代之……

    正当他脑子里乱糟糟地胡思乱想之时,却见萧虢忽然转过身去,脸上顿时一暗。

    齐威一看,塔珠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站在木门前凝望二人。

    此时天气已热,可塔珠怕冷,她披着萧虢的黑斗篷,立在那里,几盏白灯笼往她身上一照,腹部高耸,脸色却也像白纸糊的灯笼。

    萧虢还未向塔珠说起禄王府,说起禄王妃,也从未提过萧衡。

    一路行来,他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他想,等到进了大幕的地界,再说不迟。

    偶有二人独处之时,他本可以吐露实情,但脑中隐约有个念头,若是说了,塔珠兴许就不会和他走了。

    然而,此刻塔珠却被他人道破,萧虢只觉双脚滞重,将他贯在原地,塔珠的一双眼睛凝视着他,幽幽暗暗。

    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我欲寻些热水,不想打扰了二位。”她说罢,转身又走了回去。

    萧虢适才如梦初醒,急追了上去。

    塔珠捧着肚子躺回了软榻,萧虢将她的脸扳过来朝向自己,见她脸上并没有流泪。

    他松了一口气:“我本欲过几日与你细说此事,我……”他言语艰涩,“我确已有一妻一子……”

    塔珠依旧面无表情地看他。

    等了数息,“我知晓了。”她低笑了一声,叹道,“怪我自己没有想到……是我错了。”

    听到她口中的“错”字,萧虢胸中一沉,慌忙握住了她的手:“即便如此,你同我回了大幕,我也可保你一生荣华。”

    却听塔珠大笑了两声,她这才抬头仔细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满含讥诮:“萧虢,我从来就不求一生荣华,若是委身于人以求荣华,我何不作那什么第十九妃,也是一生荣华。”

    萧虢紧握住她的手:“你如何将我与那淫邪之人相提并论,你心悦于我,发乎于情,如何是委身于人?”

    塔珠挣脱了他的手:“我不会同你回大幕,此番出逃,不过是想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你若是寻得时机回你的大幕,你走便是,我们相逢一场,也是缘分,到此为止罢。”

    萧虢长眉骤敛:“荒唐,我的骨肉怎能流落在外。”他咬牙切齿道,“你既先招惹了我,便不是你想到此为止,就能到此为止!”

    塔珠摸着肚子,怒极反笑:“我本就是丹鞑人,生是丹鞑人,死是丹鞑鬼,绝不会同你去什么大幕。这腹中之子,虽是你的骨肉,可你已经有儿子了,不愁多一个少一个,此孩儿,我要自己留着。”

    闻此一言,萧虢横眉冷眼道:“哈塔珠,你口中究竟几句真,几句假?当日大牢之中所言,可是真话?你我育有一子,如何还有分离的道理?”

    塔珠气得头脑发昏,不想再同他多言,抱着肚子,翻了个身,再不说话。

    萧虢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可是眼前之人有孕在身,惊动不得。

    他坐在塌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见塔珠一动不动,冷声道:“再过一段时间,等边境戒备松懈,我便带你南下。”

    塔珠没有回答。

    数月之间,丹鞑边界戒备不松反而日渐森严。

    若是仅齐威,萧虢二人带骑兵闯关,犹有胜算,可加上身子沉重的塔珠,绝无可能。

    这一天空中乌云蔽日,大雨将倾。

    塔珠走到屋外,仰头一望,见沉沉叠叠的云影中,似有飞鹰而过。

    萧虢随之望去,凝神细看,一只白头黑鹰忽而俯冲而来,发出一声尖利的鹰啸。

    “是你的鹰?”他瞪向塔珠,“这又是你的计谋?”

    塔珠见他眼神锐利,发笑道:“你不信我?”

    她顿觉一切索然无味:“我难再信你,你也难再信我。”

    她仰头一望,又见数只黑鹰盘旋:“这是我哥哥的鹰,你要是想走,现在就得走了,再晚半刻,你就走不了了。”

    一旁的齐威大惊道:“三皇子,事不宜迟,我们走罢!”

    萧虢拉住塔珠:“走,随我走,上马去。”

    塔珠的肚子隆得像口倒扣的大锅,她的脚肿了好些时日,根本不能策马疾行,更莫提冲破关隘。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萧虢,坚决道:“萧虢,我不会和你走得,带上我,你也走不了,来得人既是我哥哥,便不会为难我,你自己走罢!”

    空中闪过一道青雷,远处马蹄声如雨。

    齐威扯过萧虢:“三皇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扫过一眼,原地立着的塔珠,又劝,“来日方长,总有相见之日。”

    塔珠又看了一眼萧虢:“你快走罢!再不走,若是再被抓住,少不得要掉一层皮。”她说完,自顾自地转身要进屋,“要下雨了,我再睡一会儿。”

    萧虢急切地拉住她的手臂,将她人扯得转过半圈,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你等我,过段时日,我回来接你!”

    塔珠哈哈大笑:“好啊,萧虎。”

    萧虢见她笑容刺目,心知她根本不信,可是眼下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容他细说了。

    “你等我。”他只能重复道。

    马蹄声愈近,萧虢翻身上马,见塔珠人已经走回了屋中,再望不见。

    策马往垤城关隘疾行,他和齐威,加上二十骑兵,雨幕渐大,厮杀而过。

    哈代赶到马堡之时,见到人去楼空,在屋中寻过一圈,才找到榻上昏睡的塔珠。

    她躺着的那一块白布床单,已满是猩红血迹,吓得他心胆俱寒,连忙上前,拍她的脸,大叫道:“塔珠!塔珠!妹妹!”

    塔珠腹中剧痛,宛如一把弯刀从中捅开,她睁开眼,看到哈代,不由地长舒了一口,强忍腹痛,断断续续道:“哥哥……求你,保住这个孩儿……”

    哈代抱她起来:“这就带你去寻大夫……”

    塔珠像小的时候一样,扯着他耳边的辫子,急道:“就算是我死了,哥哥也要保住这个孩子……”

    哈代喝道:“你省些力气,不要尽说胡话!”

    塔珠想笑一笑,可突然见到他辫子下的火红印记,她立刻拨开头发去看,疼得哈代“嘶”一声叫。

    “哥哥这奴印,什么时候来得?”她恍然大悟道,“是因为我才有的奴印么?”

    塔珠传信大幕将军,劫狱救下萧虢,通敌叛/国,哈氏一族,罪无可恕。

    哈代带兵来寻萧虢,未尝不是想将功补过。

    可此刻哈代却说:“这有什么,不是大事!如今我先带你去垤城,寻个大夫!”

    塔珠泪如雨下,腹中锐痛令她更是喘不过气来。

    大雨倾盆而落,哈代带着塔珠,终于在垤城找到了一间医馆。

    腹中胎儿早已足月,已经到了不得不生下来的时候了,若是还生不下来,胎死腹中,就是一尸两命。

    哈代着急地等在门外,屋中的塔珠疼得撕心裂肺,他来来回回踱步,汗流了一背。

    苦苦捱过一整个日夜,塔珠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婴,只是瘦弱得很,不能轻举妄动。

    哈代抱着婴孩细看,看不出红皮猴子的面目,可这就是他的外甥。

    哈代领着塔珠在垤城隐匿了月余,容她将养。

    婴孩的面目也逐渐由红转白,粉嫩嫩的,身体也健壮了些。

    哈代说:“眼睛长得像我们。”

    塔珠每日看他,却觉得他越长越像萧虢。

    哈代终于问她:“如今你想怎么办?这个婴孩怎么办?”

    塔珠想了数月,已是想好了,“我不能再回王都了,这个婴孩也不能回王都。我带着他寻个别的藏身之处,隐姓埋名,才能活下去。”

    哈代正要开口,木门外却传来人声响动。

    他捉过腰间短刀,示意塔珠噤声。

    塔珠一手抱起婴孩,一手也摸出了红玉银刀。

    垤城守卫领着王都的侍卫而来。

    门外密密麻麻地站了数十卫兵。

    为首的一人,手中提着烧红的烙铁。

    塔珠和哈代两人,寡不敌众,一个不慎,就被四人合击,抢去了手中婴孩,递给为首的侍卫。

    “此为哈氏逃奴,自要打上奴印。”话音未落,他手中的烙铁按向婴孩的鬓角,婴孩发出凄厉的啼哭声来。

    塔珠双目赤红,猛地一跃,银刀往前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四溅,她将婴孩抱回了手中。

    好在及时,他的鬓角的红印并未太深。

    哈代见状,立刻冲破人群,扯了门外的两匹马,齐齐翻身上马往东飞奔。

    东边林道,最易脱身。

    身后的侍卫紧追而来。

    塔珠将婴孩用布裹住,系在身前。

    两人不知疲惫地奔波了数个时辰,身后的侍卫也未停下马来。

    婴孩受不住长时间的颠簸,嚎啕大哭了起来,哈代面露难色,回头望了一眼。

    恰在此时,道旁的密林之中,羽箭齐发,朝身后的侍卫而去,数十人接二连三地落下奔马。

    塔珠一惊,望向道旁,影影绰绰,似是马影,又有人影。

    她不敢停下,只能往前继续行路。

    耳畔忽听一声马嘶,一匹黑马从林中跃出,她才看清了马上的人,一袭黑袍,冠发高竖。

    “萧虢!”哈代惊道。

    塔珠猛地勒住了缰绳,立在黑马之前。

    “萧虢……”她皱眉打量他,见他面目如旧,只是人仿佛又瘦了些。

    她猛然回神,左右一望,见到数十大幕骑兵从林中现身,马群之后还有一辆四马驱策的马车。

    “你怎会在此地?”

    萧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转眼去看她身前的布包。

    他压抑住胸中翻涌的万般情绪,缓缓说道:“我前些时日才探听到你在垤城,今日本欲去垤城寻你,未曾想半路遇上了。”

    塔珠内心大震,她万万没想到,萧虢真又跑了回来。

    “你不是回大幕了么?”

    萧虢:“我回到漠南大营,重振骑军,点了精兵强将,才能来寻你。”

    塔珠见他目光看向婴孩,立刻伸手按住布包,警惕道:“此婴孩你不能带走。”

    萧虢苦笑道:“我能看看他么?”

    塔珠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将婴孩递给了他。

    萧虢小心翼翼地接过,抱在怀里一看,目光掠过他额前的红印,凤目微澜,等了许久,却说了一句:“长得像你。”

    塔珠看他抱了好一会儿,不放心道:“你既看过了,就还给我罢。”

    萧虢真就把婴孩还给了她。

    塔珠摸不清萧虢究竟要做什么,只听萧虢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哈代横眉倒竖:“为何?”

    塔珠想了片刻,点头道:“好。”

    萧虢翻身下马,将塔珠也拉了下来。

    二人,连同婴孩进了马车。

    一行复又朝东而行。

    哈代策马车旁,恨不能多长一只耳朵,听一下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塔珠进得车中,竟然见到了一方供婴孩安睡的木摇篮。

    她心中惊疑更甚:“你有什么话要说?”

    萧虢凝视眼前之人,见她因策马疾行,面色绯红,黛蓝衣襟上满是血点,是与人厮杀留下的痕迹。

    她后来是如何诞下婴孩,躲过追兵,其中艰辛自不必言。

    萧虢只顾看向她的眉眼,沉声道:“你随我南下去大幕。”

    塔珠摇头:“早说了不去。”

    萧虢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孩:“他额头上是什么?是你们丹鞑的奴印么?”

    塔珠不由一震,硬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萧虢笑了一声:“哈塔珠,你忍心看他一辈子留在丹鞑为奴,抬不起头来,认人唾弃么?”

    塔珠被说中心事,脸上一暗:“我自有办法。”

    萧虢又说:“无论如何,他是我的骨肉,自要留在我身边。”他顿了顿,“你也要留在我身边。”

    塔珠一笑:“凭什么!”

    萧虢凝视她的眼睛,徐徐说:“你说你心悦于我,又说你不求一生荣华,我便想,你到底求什么?后来我便想明白了,你求得是真心?”

    塔珠怔愣一息,萧虢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腕:“你随我回大幕,我许你一生荣华,也……许你真心,我会真心待你的,一心一意,绝不负你。”

    塔珠眸光微闪:“你说得是真话?”

    萧虢笑了半声:“自是真话。”

    塔珠认认真真道:“那你发个誓。”

    萧虢举起三指,说道:“我萧虢一生绝不辜负哈塔珠,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塔珠无声无息地凝望他的眼睛。

    她最喜欢萧虢的眼睛,凤目微澜时似有无边风情。

    她第一次见的时候,就爱他的眼睛,当他柔情而望时,犹甚。

    “好。”塔珠说道。

    林道密林外往南便是漠南漠北,此番南下乃是归京,萧虢领着骑兵往东而行,经裹城跃过虎丘南下回京。

    在裹城的最后一夜,哈代来与塔珠辞别。

    “你想好了么?”虽然此问,一路行来,他问过无数遍,今夜却仍要再问一遍。

    塔珠点头道:“想好了。”

    哈代叹了一口气:“阿衍在大幕确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萧虢将此婴孩取名为萧衍。

    塔珠笑道:“哥哥若是南下,记得来看我。”

    哈代笑了一声:“好啊。”

    二人皆知此事谈何容易,但在今夜离别之际,无人说破。

    哈代拍了拍她的肩膀,“哥哥走了。”

    塔珠笑了笑,不敢轻易点头,唯恐眼泪掉下来。

    永嘉二十年,冬,这是塔珠最后一次见到哈代。

    永嘉二十一年,秋,三皇子萧虢率军再次北上,大胜而归。

    永嘉二十一年,冬,皇帝驾崩,传位于三皇子萧虢,改元永佑元年。

    萧虢称帝,立原禄王妃高氏为后,皇长子萧衡为太子。

    塔珠住进了宫中西苑的屏翠宫。

    她没有正式的封号名头,屏翠宫中的人都称呼她为主子。

    高皇后,连同后宫中的其他人,都与皇帝一般称她“塔珠”。

    塔珠在萧虢登基前就见过高皇后,彼时,她住在京中的私宅里,并未住进禄王府。

    萧虢去打仗前,每天都和她在一起。

    萧虢再次北上以后,她就见到了高氏。

    高氏是一个端庄的大幕女人,在塔珠看来。

    她面上总是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娴淑优雅。

    难怪萧虢从前没被人打过,她想。

    高氏言语客气:“你就是丹鞑来的塔珠?”

    塔珠点头。

    高氏笑道:“果是好颜色的妹妹。”

    塔珠虽然不喜欢这一声“妹妹”,但从年纪上来说,她确实是妹妹。

    塔珠微微笑了笑。

    高氏又说:“听说衍儿住在此处?这里不比禄王府齐备,王爷不在京,我便想着接他回府,也好照料。”

    塔珠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拒绝道:“多谢,但我的孩儿在这里被照顾得很好,无需费心!”

    奇怪的是高氏并没有坚持,喝过一盏茶,便走了。

    进宫以后,塔珠也避免和高皇后打交道,大部分时候都呆在屏翠宫中。

    直到萧虢登基后的第二个月里,萧虢将刚满周岁的萧衍送到了高皇后膝下抚养。

    一觉醒来,她殿中的婴儿就不见了踪影,萧虢也已去上朝。

    塔珠宛如一只炸开了毛的猫,捏着她的红玉银刀,匆匆往前殿而去,行到半路就撞见了前殿来的侍从:“主子息怒,陛下说待会儿下朝,就会去屏翠宫。”

    “阿衍呢?”她问道。

    “回主子,二皇子此际就在皇后娘娘宫里,几个惯常照料的嬷嬷,宫人皆在。”

    塔珠掉头往高皇后的蒹葭殿而去,却连宫门都没进去,就被宫中禁军拦下。

    “皇后娘娘自己有儿子,凭什么要我的儿子!”

    蒹葭殿宫门紧闭,门中悄无声息。

    抬眼见到日光大盛,塔珠一咬牙转身回到屏翠宫,等待萧虢。

    萧虢下朝迈步进了屏翠宫中,身上明黄朝服金龙盘桓,塔珠捏着短刀迎来:“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萧虢见她手中短刀,面露不快道:“入宫也有月余了,这里的规矩你还没学会么?把刀放下,成何体统,”

    塔珠只说:“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萧虢走到她身前,取下她手中的银刀,额前冰冷的旒珠撞到了塔珠的眼睛。

    她不耐地一挥手,萧虢笑过一声,自取下了冕冠。

    他拉着塔珠到屏翠宫中坐下:“此举乃是为他着想。”

    塔珠皱眉:“这是什么狗屁……”

    萧虢按住她的嘴,打断道 :“休要胡言。”又劝她,“养在蒹葭殿里,你也可以日日去看,伺候阿衍的总归是旧人,平日里御花园玩耍,往后宫中念学,你皆可以前去看他,同他养在屏翠宫无甚区别。”

    塔珠眉目皱得更紧:“他才一岁,为何不能养在我身边?”

    萧虢不愿说破,塔珠异人出身,于萧衍而言,若是不养在皇后膝下,他往后只怕愈遭此非议。

    “少时便要磨练心性,玉不琢不成器,他若是不经打磨,日后如何立身。”

    塔珠瞪向萧虢:“我想何时见他就能何时见他?”

    萧虢颔首:“自是如此。”

    塔珠心中何尝不懂,她的出身对于萧衍并非一桩好事。

    “好。那我日日都去看他。”

    蒹葭殿的大门诚如萧虢所言,从此为她打开。

    塔珠在蒹葭殿里第一次见到了刘嫔。

    她看过萧衍之后,行到前殿,见到了一个穿水葱色衣裙的女人,面目姣好,头上戴了一支金色的蝴蝶钗环,闪了她的眼。

    高皇后招呼道:“今日人齐,留下来用些点心。”

    萧虢充盈后宫,并未瞒着塔珠,他告诉塔珠,只真心待她一人,塔珠信他。

    在此之前。

    高皇后命人送来的点心是酸枣糕,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吃得酸枣糕酸得要命。

    塔珠吃了半口,只得放下了。

    对面的刘嫔却吃了好几块,她无言地看她,心想,大幕的女人口味这么重。

    高皇后举着一方金丝蝶恋花绣纹丝帕,遮住嘴角笑道:“刘嫔若是喜欢,本宫差人往你宫中多送一些。”

    刘嫔咽下口中酸枣糕,饮过一口茶,笑道:“多谢皇后娘娘,这几日害喜得厉害,这酸枣糕正合口味。”

    塔珠只觉脑中嗡一声响,嗓子又干又痒,心中似被一块突如其来的大石压得粉碎。

    她再也抑住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旁的宫婢见状立时轻拍她的背心。

    高皇后面露焦急道:“塔珠,可是无碍?”

    塔珠生憋住咳嗽,抹了抹眼角:“我宫中尚有事,先告退了。”

    她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蒹葭殿。

    脑中浑浑噩噩,有些不辨东西,她走了好几圈远路,才终于找到了回屏翠宫的宫道。

    伺候的宫人迎上前来,见到她的脸色,登时大惊道:“主子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塔珠抹了一把脸,才发现她泪流满面,泪水落在指尖,早已冰凉。

    她继而哈哈大笑了起来。

    宫人俱是惊诧,连忙扶她到殿中坐下,沏了一壶热茶来。

    萧虢赶来的时候,日光已经落尽,屏翠宫中却唯有一尊仙鹤烛台的光亮着。

    他一进朱漆宫门就见宫人都站在殿外,他心中愈沉,抬步走进殿中。

    塔珠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旁,看到他,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虢先前便从宫人口中得知了今日蒹葭殿中之事,刘嫔有孕,本就是他有意为之,也不打算瞒住她。

    塔珠虽无份位,却有一子,恩宠不绝,难保不成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宫闱之间人心叵测,塔珠自不知晓。他初登大位,难免有疏漏之时。

    刘嫔出身不显,心思不深。

    有了刘嫔,又有一子,塔珠才能不那么扎眼,而萧衍也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他嘴唇轻动,本欲开口,可她眼眶发红,双目灰败,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塔珠见他走近,扶着紫檀木长桌站了起来。

    她右拳松了又紧,她用尽此刻全身仅余的力气,朝他挥去。

    萧虢没有躲,右脸上硬生生挨了一巴掌。

    啪一声大响,殿门外站着的成串宫人埋低了头,大气都不敢出。

    塔珠犹不解恨,又是一巴掌挥去,却被萧虢伸手挡住,她再换左手,也被挡住。

    “你此计不管用了。”萧虢开口道。

    塔珠挣脱他的手臂,原以为哭够了,哭不出来了,可此刻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随之滚落。

    “你许我的,你都忘了?”

    “朕待你,从来都是真心。”

    塔珠闻言大笑:“真心?这就是你的真心?”

    她再也哭不出来了,只觉可笑:“我的儿子送给别人养,而你跑去和别的女人生儿子,这就是你的真心,哈哈哈,萧虢,这就是你的真心。”她再也抑住不住地大笑起来。

    萧虢听她言语声声刺耳,愠怒道:“你呢?你待我便是真心么?”

    塔珠顿住笑,不可思议道:“我如何不真心?我难道去和别的男人生儿子了么?”

    萧虢冷叱道:“放肆。”

    他眉目愈沉,“今岁秋日,北伐丹鞑,哈代带了一万五千军,侥幸脱逃,是你飞鹰传信于他,将埋伏之地,提前透露给他。难道不是你?”

    塔珠心中一跳,萧虢北伐归来之后从未提前此事,她原以为他并不知晓。

    见她哑然失色,萧虢又道:“你可曾想过,若是他得此机要,并非用以自保,反而设计埋伏,那么此一役,我便要埋骨丹鞑,永无归期,你可曾想过?”

    塔珠后来确有想到此事,有些后怕,见到萧虢平安归来之日,才算大石落地。

    此刻被他无情戳穿,她也知再无可辨,神色哀戚道:“那你要让我如何,袖手旁观,看我哥哥,我族人通通去死么?”

    无论如何粉饰太平,如何旖旎缱绻,塔珠终究是个丹鞑人,是丹鞑的饲鹰人。

    萧虢摇头:“我知你心意,从未想过追究此事。”他沉默了数息,“我待你真心,即便如此,依旧真心。”

    塔珠闻此一言,想到刘嫔,想到她腹中之子,如鲠在喉,心绪难平。

    “你许我的不只这个,你许我的,还有一心一意?你难道忘了么?”

    萧虢缓缓垂下眼帘:“事已至此……”他再抬眼,只见塔珠暗褐色的瞳孔,寸寸如灰。

    他心中一惊,捉住她的手,又道,“从今往后,朕便许你一心一意。”

    塔珠豁然甩开他的手,自嘲地一笑:“这许是我的报应,高皇后当日定然也如我一般如鲠在喉。”

    萧虢皱眉:“你我二人与高氏何干。”

    高氏与他有多少情意,他心知肚明。高氏想要的后位,她也得到了。

    塔珠闻言又笑:“或许陛下以后再遇见什么人,也会同她说,你我二人与塔珠何干。”

    萧虢听她越说越无稽,心知她还在气头上,他缓声道:“那你要朕如何?”

    塔珠颓然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走罢。”

    萧虢走了,他想,过几日,塔珠定能明白过来。

    可是一连数月,塔珠都再不愿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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