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漠北的夕阳血红, 落在如绸的金黄细沙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日影,瑰丽无双。可是日落之后,狂风就起了。从漠北到垤城的路途不远, 但车马穿行于沙漠而过, 水源处甚为稀少, 往往行了数日, 都不见一棵树。行路处,大风呼啸一吹,沙子下掩埋住的动物骸骨时而露于表面, 有一些小一些,有一些却是肉眼可辨的狼一般体型的骨架。
等到夜中赶路, 哈木尔仰望星空辨别方向, 偶尔遇到树木,便会让马匹停下来,掘开草木之下, 运气好的时候, 能遇上浅浅一层水花。
今夜, 马匹实在是跑不动了。哈木尔不得不让人停了下来,在沙地上升起了一个熊熊火堆, 驱赶捕猎的兽群。
多珠也已经是一副风尘仆仆的可怜模样,再不是夜宴之时灯下起舞的公主, 她头上披着一层薄薄的红纱, 轻轻一扬满是沙尘。
她翻身下马后, 疾步走到马车前,粗鲁地扯开车幔,见到车中两人,美目微眯。
顾仪和赵婉因在车中, 虽也是面黄肌瘦,可瞧上去不若多珠形象狼狈,犹有几分体面。
多珠举着火把,晃了晃二人面目,眼中不甘愈盛。她抬手就去扯顾仪头上的木簪,“我喜欢这个,归我了!”
顾仪本咸鱼摊地靠在车壁上,乍见她的手忽然就要伸到发间,连忙往后躲闪,避了开去。
多珠不由更怒:“你还敢躲!”猛地拽住了顾仪两手上的绳结,把她往外一拖,顾仪弯着腰左右挣扎,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她头上的木簪撞到了车壁之上。
‘咚’一声巨响,瞬间断成两截,‘噼啪’两声,落到了车板上。
两人动作俱是一顿。
哈木尔坐在火堆旁,闻听动静,不耐地喝道:“多珠,闹够了没有,回来!”
多珠扭头愤愤然,“哈木尔,你为何总向着她们!”
哈木尔抬眉,冷声一笑,“你若是想要纳裹死在垤城,我现在就可以杀了她们。”
多珠眼中骤暗,扬手猛地摔下了车幔,“哈木尔,你这样威胁我,等到了垤城,我要说予纳裹听,让他狠狠罚你!”
哈木尔转开眼,垂首去看火堆,并不理她。
火光被车幔一挡,车中复又黯淡了下来,顾仪双手捆缚在一起,摸黑摸了半天,才摸到了车板上断掉的簪头,她手中一停,又往下摸到了红珠之下短了一截的木柄,双手合捧,十分费力地塞回了腰间。
赵婉见她好一番动作,“不过是个簪子,为何不愿给她?她身上有鞭,不怕惹急了她,挥鞭打你?”
顾仪闷声道:“这是陛下给我的,我不愿给别人。”
赵婉神色极其复杂地看了顾仪一眼,可惜车中太暗,顾仪并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的脸色。
“你……爱他?”
赵婉出声问道,只见暗影中的顾仪仿佛一愣,继而缓缓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两人静默片刻,原本寂然的沙漠黑夜,突地传来几声模模糊糊的声响,遥遥地似从空中而来。
哈木尔举目朝垤城的方向眺望,见到漆黑夜空中似有朦朦胧胧的烟火闪烁。
金色烟火为盟,此乃发兵之号。
短短数月,萧衍比他想得来得还快!
哈木尔再也坐不住了,他看了一眼稍稍喘息的奔马,脚下踹起几抔黄沙迅速掩埋火堆,硬声道:“启程!”
十五日,大幕的军队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使得垤城的丹鞑大军连败数回,死伤已愈一万,策反出逃者已过数千。
于代带领的丹鞑旧部起初便是纠集于垤城的丹鞑奴隶,丹鞑掌权者为贵,大族为贵,为奴姓名者,无论男女,生而为奴。可丹鞑人丁不兴,征兵而来的大军之中,为奴者众多。
于代,不,哈代许这些奴者的,是不再为奴的机会,被哈代策反而逃之人,纳裹自知根本杀不尽。若是杀尽,丹鞑也再没了军心。
他是大君最小的儿子,如今业已年过二十,大君垂垂老矣,虽对他恩宠有加,可也时日无多了。他的哥哥们个个正值盛年,身后各有丹鞑大族支持,如一批豺狼虎豹,对他虎视眈眈。
若是他垤城此战不胜,丢了军权,回到王都,他恐怕活不过下一个满月。
纳裹输不起。
他坐于皮毯之上,正愁眉不展间,营帐外传来人声:“哈木尔求见主将。”
纳裹揉了揉眉心,“进来!”
哈木尔换过了一身铠甲,入帐道:“信函已由飞鹰送至大幕军营。”
纳裹嘴角轻扬,挑眉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哈木尔少顷。
“哈木尔,你献来此计,以萧衍的妃嫔为饵,引他来和谈,意欲杀之,确是毒计。”他起身慢悠悠地围着哈木尔踱了数步,“同室操戈,你与你亲弟弟,亲外甥兵戎相见,我该如何信你?”
哈木尔单膝跪地道:“哈木尔的忠心永远奉于大君,奉于主将,哈代,哈塔珠,自叛逃之日起不再是丹鞑人,也不再是哈木尔的亲人!萧衍既为大幕而战,更是丹鞑的敌人。”
纳裹俯身,平视他的眼睛,见到一双暗褐色的瞳孔无波无澜。
“好,念在你对大君的忠心,我信你一回,若是此计成功,回到王都,我便让你作我的近臣,待我成为大君之日,你是第一臣。”
哈木尔再拜:“谢主将。”
垤城外,大幕营寨之中,于代捏着信函,疾走行到中军大帐之外。
守在帐外的小将见到来人,恭敬唤道:“于将军。”
于代朝他一扬手中的信函,小降立时认出了纳裹的徽印,扬手掀帘道:“于将军求见。”
帐中的萧衍正与周郎坐于几千,以沙盘推演练兵,见到于代手中之物,他当即起身而去,伸手接过。
信函之上,短短数行,他来来回回读了三遍。
于代见他面色沉郁,眼中隐有血丝,“陛下……”刚一出声,却被他打断道,“于将军意下如何?”说着将拆开的信笺递给了他。
于代认得哈木尔的笔迹,“笔迹倒是不假。”
周郎闻言也快步走来,瞄了一眼信中内容,微蹙眉道:“陛下三日后真要去赴约?此乃诱敌深入,恐有埋伏。不若从长计议,纳裹如今败势已定,此举定然不祥!”
萧衍挥手道:“朕等此一日已等了多时,自要赴约。”他已经无法再多等一刻了。
周郎见他说罢,两指缓缓擦过眉角,目中冷然,不耐至极。周郎心中颇有些骇然,数月以来,他见到的萧衍与他从前在漠南军营里熟识的萧衍大不相同。除却愈来愈盛的帝王威仪,萧衍心中还有别的念头,垤城此战,他星夜兼程自京城而来,似乎不光是为了了却一平丹鞑的夙愿。
周郎不敢再劝。
萧衍立在原地,缓了缓气息,复又走回沙盘前,“此事尚余三日,三日之后,定要取下纳裹人头。”
三日之约,纳裹约在垤城外的长亭。
纳裹不过等了半刻,就见萧衍身披银甲,果然应约,只身策马而来。
纳裹开口道:“经年未见,二皇子,不,皇帝,别来无恙?”
萧衍目光迎向纳裹,见他坐于马上,马后十数步开处,停着一辆红布马车,马前两个丹鞑大汉,手持利刃。
“别来无恙。”他轻拉缰绳,勒马稳稳停于纳裹马前,两人相距不过二三尺。
纳裹凝视他的双眼,目光转向他鬓边的浅疤,轻声一笑,“你身上流着我丹鞑血脉,为何苦苦相逼,你作了大幕朝的皇帝,还不罢休么!”
萧衍缓缓摇了摇头,“今日你约朕来,不妨开门见山。”
纳裹击掌数声,马前的丹鞑大汉轻撩车帘,萧衍窥见了车中似在昏睡的两道身影,顾仪就斜靠在布幔旁的车壁之上。
车幔旋即落下,纳裹笑道:“稍安勿躁,二位贵客只是累了,尚在安睡,若是你今日应了我,二位贵客必定完璧归还。”他笑容扩大,“若是不应,二位贵客便只能永留丹鞑,葬身此处了。”
萧衍浅浅一笑,“但说无妨。”
纳裹见他神色漠然,全然未见惊怒,他心中犹疑了一瞬,方道:“你今日退兵垤城以南百里,周郎即刻带兵回漠南,你以性命起誓永不再犯丹鞑,我明日就把人还给你。”
话音未落,萧衍朗声笑了数声,“两人换丹鞑一国,纳裹,你究竟是不是太过天真?”
纳裹当然猜到他不会应,冷声一笑,“萧衍,是你太天真了。”
长亭边的灌木丛疏疏一响,十数个丹鞑军士涌出,顿生合围之势。
纳裹的大笑还未来得及挂在脸上,抬眼就对面的萧衍大袖一挥,他左手腕上银光一闪,竟是了一个极为精巧的箭/弩。
他几乎未曾看清他的动作,六支指长的银箭齐发,因两人相距太近,箭矢快若飞星,其中一枚直直地射入了纳裹眉心。
纳裹倒抽了一口凉气,尚未瞑目,身体朝后一仰,跌落马下。
萧衍抽出腰间长剑,打马向前,横剑一扫,砍下了纳裹的头颅,鲜血溅开了数尺之远。
合围的丹鞑军士齐声大喝,朝他而去。
萧衍横剑挡过,一拉缰绳,朝前而去,他的身后奔来了数匹快马。
周郎带着十数骑兵而来,登时与在场的丹鞑军士缠斗不休。
眼前红布马车早已跑出了数里,马车夫早在纳裹落马数息之后,就得令策马而逃。
萧衍拍马疾驰而去,行过半刻,才追上了奔驰的马车,他手中长剑一挑将车夫挑倒在地。
然而,当他接过缰绳,勒马之时,方见两匹黑马的后臀皆被细长的钢针扎住,因而马匹才会发了疯似地疾跑向前。
他往下一看,马身与车身相连处为圆环铁索,一时半刻挣脱不得。
萧衍旋即侧身,翻身跳到了马车前沿处,他甫一拉开车帐,迎面而来却是一把尖利的银刀。
他险险避过,刀尖轻擦过他的脖子右侧,带出了数颗细小的血珠。
车内多珠的面目狰狞癫狂,捉着银刀又朝他扑来,萧衍以剑一挡,将多珠手中的银刀打落在地。
马车疾奔,银刀坠地,不过片刻就落于马后的滚滚沙尘之中。
眼前的多珠却哈哈大笑道:“你杀了我啊,你杀了我,便无药可解!”
萧衍只觉脖子上被银刀擦过的浅痕忽而麻木了几分,他的耳中听见了忽远忽近的嗡鸣。
“这是何物?”
多珠伸出一指,点了点他胸前的银甲,“萧衍,纳裹死了,你也要给他陪葬!”
萧衍捏住长剑,头昏脑胀起来,他的四肢渐渐发软,右手微微抖动,已是有些握不住长剑了。
多珠正欲伸手将他推向马车,却见萧衍的目光极快地扫过车内,忽而伸手捉住了她的左臂。
多珠挣脱不得,下一刻便觉腹中剧痛,她低头一看,萧衍手中的长剑已经刺穿了她的肚子。
多珠痛得大叫,“你!”
萧衍长眉轻挑,仅凭最后一丝气力,扯过多珠滚下了马车。
两人齐齐跌落于飞扬的滚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