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等到顾仪领着随从提了大包小包的吃食和零碎物件从沧郡长巷出来, 已过申时,天边日光渐弱,余晖徘徊西面。
顾仪赶在日落之前, 匆匆回到了木舟之上, 进入花厅, 只见当中立着一个面目陌生的男人。
此人后背佝偻,头发半白, 眼角褶皱颇深, 可却不像年龄使然,倒像是饱经风霜之故。
顾仪便没有摘下帷帽, 只望向厅中坐着的萧衍。
他凝眉注视着那个陌生人,经高贵出言提醒, 才注意到顾仪已经走进了花厅。
他身旁坐着的赵婉也将目光投向了她。
顾仪唤了一声:“公子。”
萧衍朝她笑了笑,却说:“今日出门定是累了, 不若先回房歇息。”
顾仪点点头,转身径自往厅后的长廊而去。
赵氏旧人果然来了。
赵九,赵桀的旧仆, 当年趁乱从少师府逃脱,一直躲在沧郡。
如今见到赵婉,才现身而出。
剧情在线。
花厅之中,赵婉一脸煞白地听完赵九讲述贼寇夜闯少师府杀人之事。
她听得心颤,末了,急急追问:“即使如此, 为何当年皆传我父猝然离世,少师府当夜既已死了多条性命,为何无人去查,无人过问?“
赵九面容颓败, 只摇头道:“奴不知,奴只记得那伙贼人出手狠辣,刀刀毙命,夜半时分,整个少师府犹在安睡,大多仆从皆死得悄无声息……奴……是半夜起夜,侥幸从后院的狗洞跑了……才保下一条命来。”
他望向赵婉,悲悲戚戚,“奴也曾想报官,可苦于求告无门,不得已才躲了这么些年,今日奴见到小姐,才……终于有机会……”
赵婉紧咬下唇,祈求地看向萧衍,“陛下……此人口中若无虚言,当年少师府一案定有蹊跷。绝非他人所言的急症暴毙……”她说话间,起身长拜道,“臣妾还求陛下替赵桀做主,替赵氏做主,重新查办此案……”
萧衍视线冷冷扫过赵九,“来人,将此人送到船舱杂役房,好生看管,待到回京,再细细审问。”
赵婉脚步一动,“陛下……”
赵九忙不迭地磕头,“奴句句属实,陛下明鉴。”
萧衍露出些微笑意,只说:“是真是假,回京再言。”
此后,仅在沧郡停靠了两日,船舶便继续沿河一路往南。
越是靠近青州,越似湍急河道之中的一叶孤舟。
先前尚能见到的来往商船早已寥寥,不见踪影。
前方水路不通,青州府进不去,出不来,商户大多不得不绕道,改走陆路。
潮起潮落,日升日落几轮。
青州府就快到了。
入夜过后,顾仪紧张地睡不着了。
耳边只听河风吹打木窗,水浪拍击船身,波涛翻涌,声声入耳。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不敢真睡过去。
萧衍就躺在她的身旁,呼吸轻缓,像是睡了。
顾仪睁大眼睛凝视他的侧脸,见到他眼底微微青黑。
此一路船行甚疾。
空中飞鹰时时盘桓,送来急函,登州军营定是有事。
萧衍睡得也不好。
顾仪放轻了呼吸,静静等待。
明知前路凶险非常,可是她却一个字都不能说。
若是说了,剧情有变。
不只是她要死,萧衍说不定也会死。
主角光环这种存在,大多不能偏离剧情的轨道。
而她明知此戏,却下不来台。
顾仪眨了眨眼睛,目不转睛地去看萧衍。
贪婪地看了好几眼,心中默念道,这个人已经不是我的萧狗子了。
陪我下大富豪,给我放天灯,带我去西山看雪的萧狗子已经不在了。
再没有了。
她刚刚硬起心肠来,就听屋外几声足音轻巧落地。
哒哒哒。
人的喘息之音,继而清晰可辨起来。
来了!
顾仪心中顿时跳快了一拍,眼前的萧衍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翻身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附耳低语:“你就躲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自有影卫守住你。”
他不放心,又道:“哪里都不要去。”
顾仪见他双目在暗夜中泛着冷光,像是蛰伏的兽。
她不敢出声,飞快点头。
萧衍松开了手,又看了顾仪一眼,才起身下榻,拔出了置于榻旁的长剑。
剑光雪亮,顾仪微微闭眼,只听门扉轻响。
萧衍已是不见。
两道黑影闪身而入,合上门扉,朝顾仪拜道:“夫人。”
顾仪只略点头,摸出了榻上的黄金软甲套在中衣外,紧紧缚住,又穿上了袄裙。
窗外霎时灯火通明,刀剑之音不绝于耳。
人影憧憧,摇摇晃晃地投照在窗花之上。
‘噗’一声轻响。
便见窗染几抹血红。
有人死在了外面。
血腥味无孔不入。
顾仪坐在榻上,心跳如鼓,在耳畔跳响,一声快过一声。
她拽紧锦被,心中油煎似得,熬得难受。
两个影卫无声无息地默立屋中,腰间长剑业已出鞘,凛凛然刺目。
顾仪翻过身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门外,几声水花大响,扑通扑通,像是有人坠入了河中。
她翻身而起,屏息以待。
又过了大半刻,门外终于传来了高贵公公熟悉的声音,“仪夫人没事罢?”
影卫持剑,拉开了房门。
见到门外果真是高贵公公,顾仪肩膀一落,长舒了一口大气。
高贵公公向来打扮一丝不苟,今夜却只是随意披了一件外袍,披发而来,如释重负道:“贼人业已伏诛,夫人放心。”
顾仪忙问:“公子呢?”
高贵公公浅笑道:“夫人放心,公子无碍。”
“他人呢?”顾仪慌忙套上了一双皮靴要往外走。
高贵公公默然须臾, “公子人在花厅,婉夫人受了伤,正请船上的医政去瞧……”
顾仪脚步微顿,往花厅而去。
长廊的木板之上尚留有滑腻腻的血迹,在昏暗灯火之下蜿蜒如蛇,她不由得越走越快,走到花厅之时,却见萧衍横抱起赵婉急急往木廊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医政。
赵婉双目紧闭,右肩上赫然插着一柄短刀,殷红血迹顺着胳膊往下,滴滴答答。
萧衍望着顾仪,顿了一步,才道:“赵婉受了伤,此际需要回房,先拔出短刀,容医政查看伤势。”
顾仪愣愣地点了点头,“她……没事罢?”
萧衍见她一脸煞白,眉心一跳,正欲说话,怀中的赵婉却极为痛苦地嘤咛了一声。
“你先回房。”
萧衍抱着赵婉,掠过顾仪,疾步而行。
高贵公公见状,上前两步走到顾仪身旁,“仪夫人还是先回房罢……今夜说来也有些凶险,方才幸而是婉夫人替公子挡下了一刀,不若然,今夜受伤的就是公子了……”他抬头细细打量顾仪神色,心中叹气,又劝道,“公子向来恩怨分明,今夜去看婉夫人实是情理之中,仪夫人……还是先回房罢……”
顾仪沉默了片刻,却问:“今夜所有的贼人都抓到了么?”
高贵公公一惊,顿了少顷,方道:“只有几人侥幸涉水而逃,不过此处水流湍急,前有登州大营船只拦截,那几人跑不远。”
顾仪微微颔首,旋身回房。
船只一夜疾行,天明之时,便已行到了登州大营外,与青州府隔江而望。
一行人下了船,直往登州大营而去。
顾仪由随从领入一处宽敞的浅棕帐篷,虽是简陋,可床榻,木几俱全。
多络动手拆了行李包裹,问道:“夫人,可要沐浴?奴婢去取些热水来,昨夜夫人一夜未睡,这会儿沐浴,也可解解乏,待会儿若是困了,还可小憩……”
顾仪“嗯”了一些,“你去罢,顺道打听打听婉夫人的伤势……”
多络年纪小,尚不懂隐藏情绪,闻言脸上就是一僵,半晌才答了一声“好”。
说罢,多络就颓丧地走到了帐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笨。
她该脸上带笑,这样贵人才会开心些。
昨夜听说陛下守着医政替婉婕妤疗伤。
贵人心中定是不平。
她得像桃夹姐姐嘱咐一般,学机灵点。
多络一番自省之后,先去膳食间要热水。
等待的间隙,她顺道跑去了婉婕妤的营帐。
婉婕妤帐中,只余素雪一人伺候,婉婕妤吃了药,尚在安睡。
多络细瞧了一眼,看上去除了面色有些发白,好像也没什么大碍了。
她同素雪寒暄了几句,就自去提热水了。
中军大帐之中,萧衍脱下了血迹斑驳的内衫。
高贵公公适才注意到他右臂上多了一条刀伤,约有半掌长,深褐血迹早已凝固。
他捏着布帕,顿时大惊,“陛下受了伤?”
萧衍接过他手中沾水的帕子,擦了擦,垂眉道:“只是小伤,不值得大惊小怪。”
高贵公公速速取了箱中的伤药和棉纱来,“陛下还是包扎一下,虽是小伤,若是放任不管,变成大伤,在外多有不便。”
萧衍颔首,上过药后,任由高贵替他缠了一圈白纱。
帐外值守的侍卫扬声报道:“齐威将军求见。”
萧衍不慌不忙地穿上外袍后,才道:“宣。”
齐威迈步进帐,抱拳一揖,“末将参见陛下。”
萧衍端坐帐中几千,笑道:“许久不见齐将军,将军无甚变化。”
齐威亦笑,语意轻松,“陛下仁厚,末将老了,身体大不如前,舞刀弄枪一辈子,眼下已是有些力不从心。”
齐威年越四旬,生得高壮,常年弓马不歇,丝毫不显老态。
萧衍又笑一声,“齐将军可见到齐闯了,此番南巡,齐闯自请随行,想来也是趁此良机,与齐将军一聚?”
齐威敛了笑容,抱拳再拜,“陛下大恩,末将铭感五内,齐闯身负重任,陛下安危乃系国本,他不可擅离职守,末将见与不见,非是大事。”
萧衍此刻才道:“齐将军坐下罢。”
齐威撩袍坐于几前空座,见到几上摊开的卷轴,是一幅熟悉的水路图,洛川流经青州,四通八达。
萧衍观他目光落处,缓缓问:“齐将军可有把握?”
齐威沉吟片刻,“末将与于将军前日商议一番,两军相和,此计或可行。”
“甚好。”萧衍复又笑道,“郑绥东拼西凑的兵马,皆是利益所趋,毫无忠心,郑绥一死,便如散沙,齐将军若是取下郑绥首级,朕……允你卸甲。”
齐威喉头一滚,抱拳道:“末将领旨。”
待到齐威离去,高贵公公便将刚熬好的汤药呈了上来,“陛下有伤在身,还是服一碗安眠汤,躺下歇一会儿罢……”
萧衍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却问:“顾仪此际人在何处?”
高贵公公笑道:“顾贵人的帐篷离此处不远,陛下要去瞧瞧?”
萧衍颔首,起身往外而去。
高贵公公快走了两步,在前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