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萧衍察觉到身后没了动作, 扭头一看,却见顾仪捧着翼蝉冠立在原地。
呆若木鸡。
他不耐地轻蹙长眉,“你去取发带来。”
“是……”顾仪连忙回身放下玄冠,去桩匣中选了一条青色丝带, 走近两步, 替萧衍仔细绑上。
殿中的宫侍早已随高贵公公出殿时, 也跟着一连串地退了出去。
顾仪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渐暗了下来,应该已是过了戌时。
她想到萧衍明日卯时便要起, 问道:“陛下, 现在梳洗么?宫侍已在屏后备了热水和换洗衣物。”
萧衍“嗯”了一声,起身而立,却见眼前的顾才人动也不动。
他心中掠过一丝失望, 便伸手自解了玉带,脱下外袍,迈步自去了屏后。
顾仪暗暗地长舒一口气,将他的玉带和常服齐齐挂到了一人高的梨花木架上。
耳畔响起了水声, 透过黑与白的刺绣山水屏风,白雾渺渺,投照隐约轮廓的虚影。
顾仪转开眼, 走到妆台前,伸手慢慢取下了脑后垂着的一绺一绺的金缕流苏, 顿觉脑袋一轻。
她先前已经梳洗过, 眼下就是简单地用水盆里的雪白布巾擦手,净面,又抹了一层香膏。
片刻之后,顾仪才走到木榻之前, 伸手撩开了先前司珍司送来的琉璃珠帘,晶莹剔透,哗啦轻响。
行吧。
一帘幽梦。
顾仪低头看那被丝绸缎面,光润若水,已是换上了五彩鸳鸯戏水图。
她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只好缓缓坐了下来。
坐在一帘幽梦之中。
萧衍沐浴过后,换上青纱裤,着素色深衣,自屏后转了出来。
鬓旁犹带水光,眉目如画,风仪自来。
顾仪却见他走到榻前,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东西?”
萧衍随手撩开了琉璃珠帘,哗啦大响。
行吧,看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对这一帘幽梦有意见。
她浅浅笑道:“这是白日里司珍司送来装点寝殿的琉璃珠帘,今夜无风,料想不会扰了陛下睡眠。”
萧衍又晃了晃那珠帘,数串琉璃珠子相碰,一阵乱响。
“明日就让人撤了罢,这往后起风了,谁睡得着……”
顾仪点点头,就见萧衍也坐到了榻上。
与她并排而坐,肩膀轻碰。
珠帘停歇,殿中霎时寂静了下来。
两人并排坐了片刻。
着实有点尴尬。
顾仪正欲说话,却见一旁的萧衍身影一动,敏捷地滚到了榻中。
冷冷然,说:“早些安置罢,朕明日还要上朝。”
顾仪见他面朝白墙,拉过薄被盖住肩下,似乎真要睡了。
她心中大石落地,探头‘噗’一声吹灭了榻旁烛火,便也轻手轻脚地躺下了。
天色全然暗了下来。
屏翠宫寝殿的轩窗是黑漆檀木窗格纵横交错,挡住了月色。
寝殿内暗沉极了,伸手不见五指。
可是窗外时有时无的蝉鸣,一声又一声。
顾仪睡不着,不敢乱动。
她只是轻轻地眨了眨眼,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萧衍的背影也从暗影之中逐渐清晰了起来。
她睁着眼,却见他忽然动了动,翻过身来,与她面对面。
近在咫尺,鼻息可闻。
顾仪呼吸一滞,定睛一看,见他双目轻合,才徐徐地舒了一口气,唯恐惊醒他。
她闭上眼睛,试图入睡。
可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睡不着。
萧衍的存在犹如山岳,令人无法忽视。
殿中虽有冰山,可他周身散发的热量,拢在身侧,像个火炉。
顾仪只得轻轻掀开了被子,将四肢露在被外。
月升于顶,些微月光投了进来。
没了青纱帐,琉璃珠帘反而将皎白月光映得雪亮。
顾仪真的搞不懂司珍司的心态,搞这么一副帘子来,不是将人吵醒,就是将人晃醒。
为何要弄这琉璃珠帘挂在榻前。
难道就是为了让贵人们动作起来,听个响?
她猛地顿住思路,不能放任自己在脑海中搞颜色。
可借着洁白月色,她终于能看清眼前萧衍的面目。
他似乎睡得很沉。
睫毛低垂,桃花眼闭紧,眼尾微挑,鬓旁的细小浅疤像一轮浅月。
萧狗子即便是哪天老了,应该也会是个气宇轩昂的美爷爷。
萧衍太阳穴骤然抽痛。
痛得他睁开了眼睛。
被月光一晃,才看见眼前之人。
此人正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这是何人?
他大梦方醒,神思尚且混沌。
想了片刻,才记起这里是屏翠宫。
面前的人是顾才人。
但见她一双杏目在暗中泛着粼粼水光,见到他醒来,霎时圆睁,仿佛适才回过神来。
喏喏道:“陛下……醒了?”
萧衍胸中陡然腾起一种古怪之感。
顾才人,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
他踌躇片刻,“你在想……谁?”
顾仪悚然一惊。
万万没料到,萧衍刚刚睡醒就这么敏锐。
她嘴唇微动。
轰隆。
一声巨响自殿外传来。
萧衍掀开锦被,翻身而起,珠帘乱响了片刻。
他人已经出了宫殿,停在檐下。
却见屏翠宫一切如旧,可西面不远处的一处宫阙已被大火点燃。
红光冲天,浓烟四起。
谈源堂。
两个影卫疾步而来,跪拜低语道:“陛下,刘太妃被劫走了!”
萧衍闻言笑了两声,“萧律啊……”静默片刻,复道,“扑灭火势,封锁九门,天亮了,再捉贼。”
他说罢,便抬步下了台阶,往前殿的方向而去。
此时不过刚刚寅时。
天边的月亮正圆,跃上枝头,又慢慢西移。
青州府,扬城行宫之中,尚有靡靡歌舞之音。
郑王妃,如今的郑贵妃,领着侍婢二三,徐徐往前厅饮宴处去。
面上似笑非笑,步履轻盈,款款而行。
侍婢默不作声地跟着她。
今夜,陛下又在胡闹了。
也得亏郑贵妃性子好,去劝一劝,旁人才不管呢。
先王妃,哦,不,先皇后,一听说慎王在青州府登基为帝,就生了病,短短时日间,就薨了。
都说,她其实是被吓死的。
只有侧妃郑王妃尚在,做了郑贵妃,一直陪在陛下身边。
穿过游廊,乐声更刺耳了。
郑贵妃甫一进殿,一双似笑似嗔的柳叶眼就望向座上的皇帝。
萧律。
即便他不高座于王台之上,也依旧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萧律处众人间,如星月坠于瓦砾间。
俊美绝伦,世无其二。
此刻的他只着一身月白锦袍,胸膛微露,长发半竖,只用一柄青玉簪斜插脑后,懒懒散散地坐在金椅之上,百无聊赖地看庭上歌舞。
“陛下,夜深了,还不安睡么?”郑贵妃笑意盈盈道。
萧律一见来人,柳眉轻皱,口中念道:“恼人。”却真的站了起来,拖着脚步往殿后而去。
郑贵妃敛了笑意,沉声对乐伶舞姬说:“都散了罢。”
待到殿中人去楼空,她才抬脚也往殿后而去。
屋内轩窗大敞,明月高挂。
萧律盘腿坐在窗前,微风轻鼓他的袍袖,风姿若仙,却一动不动。
郑贵妃放轻脚步,走到他身旁,瞧他一眼。
肩膀一落,不由笑道:“陛下,又在对月垂泪?”
萧律眼角挂着豆大泪珠,眼稍荡漾红晕,虽是惊艳,可哀戚之色真若梨花带雨,蝉露秋枝。
郑贵妃摸出腰间丝绢,递给他,“陛下,擦擦泪罢,不哭了。”
萧律并不转头,只伸手接过,“我……朕没哭,只是迎风落泪。”
郑贵妃哄孩童似的,“好好好,明日就又叫太医来瞧瞧陛下迎风落泪的毛病。”
萧律轻压眼角,继而一声长叹。
郑贵妃知他心意,开解道:“太妃娘娘定能安然无恙,陛下宽心,说不定太妃娘娘很快就能南下,与陛下在青州相见。”
萧律适才抬头看她,怒目而视,“你也来哄我,所有人都在哄我,他们不过就是想逼死母妃,好打着这不忠不孝的旗号,发兵讨伐萧衍那个狗东西罢了,谁又会真正地将母妃全须全尾地带到青州来。”
不过说了两句话,萧律的眼角又湿了。
郑贵妃半蹲下去,哭笑不得,只好夺过他手中丝绢,轻轻替他拭泪,“陛下,不哭了,他们哄你,臣妾可从不哄你,臣妾……再去求求阿爹,让他再派几个得力之人去京城救回太妃娘娘……”
萧律心中稍安,却忽然捉过郑贵妃的袖袍,将她拉近,附耳低语道:“贵妃不如和朕一起跑罢,离开扬城,离开青州,跑得远远得……”他似下了决心,“这皇位不要也罢!都是他们逼我得,萧衍那个狗东西素来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连父王都敢杀,我……我与他从小就不对付,若是被他捉住,肯定会被剁成肉泥!”
郑贵妃闻言一惊,复又笑道:“陛下,说什么胡话,陛下才是真龙,才是正统,迟早一飞冲天,难道陛下忘了景帝,忘了尚有此仇未报?”
“景帝……”萧律垂眉嗫嚅道,“太子哥哥……”
郑贵妃见他神色动摇,再劝道:“正是,太子衡死得那般惨烈,陛下难道不为所动?太子衡光风霁月,为世人所爱,仁心仁义,本可成一代明君,可却死于萧衍剑下,难道萧衍不该杀,陛下也是先帝子嗣,乃是正统,萧衍生母是个异人,连大幕人都不算,凭什么与陛下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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