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小保安愣了下，下意识先抵赖。
“什么视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雨轩不多废话，直接说了几个关键词。
“白裙子，深蓝绒毯，救护车。”
“什、什么？”小保安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猛地反应过来，“她抱的是你？！”
陈雨轩不置可否，抬眸看了眼保安室门楣的摄像头。
“可以给我看吗？”
陈雨轩这一眼别有深意，小保安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当即就想起了中年保安的警告。
一个一时兴起的视频而已，没必要藏着掖着再闹出事儿来。
他没再抵赖，很干脆就拿出了手机，还顺便解释了句。
“半夜三更的，她这来来去去，又穿那么少，还出动了救护车，换谁都免不了好奇，是吧？所以我就顺手拍了下来，没别的意思。”
陈雨轩垂眸看着他熟练地点开视频，漆黑的眼瞳映着变幻的屏幕光，仿佛星辰入海，碎芒熠熠。
视频里，夜色浓沉，夜风盘踞在空旷的小区门前，陈歆沫抱着她走出小区，撕裂的裙摆随风猎猎，白皙的双腿与那萧索的街景对比鲜明，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那彻骨的寒冷，夏裙与严冬，完全的不合时宜。
陈歆沫一路抱着她，步履匆匆却又小心翼翼，她看着陈歆沫绕过伸手想接她的急救人员，护着她上了救护车，宝贝的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恍惚间想起了护士说过的话。
【你这ai真的好好哦~你都不知道它从头到尾一直抱着你，说是自己体温高，可以帮你恢复体温，所有的治疗都是在它怀里的，直到体温正常才把你放到床上。】
【它……一直抱着我？】
【对啊，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漏了风，我让它给你换病号服它都不肯，要不是头上不方便扎针，必须得露手，估计它连你一指头都不会露出来。】
【也就是说……我只露了手？】
【嗯，对，扎针的时候露了一下，上监控的时候又露了一下，弄好就裹回去了，本来还要做更详细的检查，它说它有数据，就省事了，就做了个胃镜，你当时在保温，裹得就露了个鼻子，我连你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所以，它说的被三个人看，原来只是看了看手。
就这么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事，却像是钻入大坝的白蚁，一点点蚕食着她原本坚不可摧的意志。
虽然早知道陈歆沫救了自己，可知道和亲眼看到完全不是一回事。
陈歆沫那在寒风中扑簌的裙子像是无声的嘲笑，不是嘲笑她，而是嘲笑这个小心翼翼的ai，再怎么尽职尽责又怎样？终究你的主人不仅要销毁你，甚至连给你换件衣服都觉得没有必要。
明明家里那么多衣服，她怎么就没想起让它穿两件？
不，也不是没有想起，只是觉得不该关心，也不能关心。
它是ai。
是ai。
时隔九年，原本以为已经不在意的事，其实还深埋心底。
陈雨轩越看那视频越觉得不舒服，心口发堵，胃里火烧火燎，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不肯加速的杠精和实验门合拢瞬间无怨无悔的微笑。
别内疚陈雨轩，你根本就不需要内疚，它不是人，也不会痛苦，它只是金属打造的冷冰冰的机器，程序是提前设定的，救命之恩是不存在的，就连它脸上的笑也是你编写的表情代码。
做了这么久的ai还被表象迷惑就太蠢了。
你是它的创造者，有权决定销毁还是留用，不需要有其他多余的情绪。
就这样，让保安把视频删除，回家好好泡个澡睡一觉，没时间在这里悲春伤秋，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陈雨轩阖了阖眼，刚要开口，手机突然响了。
接起电话，冲耳的是一片嘈杂，混着警笛声，发动机声，梁亦青的大呼小叫，还有别的分辨不清的杂音。
“救命啊！要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快！快快快！快让它停车！它疯了！220码啊我的老天鹅！！这可是高峰路段！限速60！！”
陈雨轩微微蹙眉，“你们没在实验室？”
“这不是很明显吗？！你先让它停车！停车停车停车！！”
梁亦青的声音远了，手机似乎捂到了一旁，话筒陷入嘈杂又安静的诡异。
陈雨轩抿了抿唇，一手捂着自己的手机，一手攥着小保安的手机，朝一旁安静处走了两步，迟疑着唤出一声：“陈歆沫？”
对面立刻回以微磁的甜音，“主人。”
刚看过那样的视频，再听到这样的声音，陈雨轩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握手机的手下意识用了力，指节隐隐泛白。
“怎么回事？”
“我感应到主人血压升高，心跳加速，胃酸不正常分泌，呼吸频率异常，想起主人的药忘在车里，所以过来给主人送药。”
药？
陈雨轩这才想起她出院打包的东西落在了那辆公用商务。
可她明明下了销毁指令，按照系统设定，它应该严格执行才对。
“你又bug了。”
——就像之前在车里跟她杠。
“我没bug，我只是……”
不等陈歆沫说完，梁亦青的声音带着哭腔重新凑了过来。
“交警都追来了还唠什么闲磕？！赶紧让它先停车！！我玩不起这样的速度与激情，我害怕！！”
陈雨轩道：“停车，这是命令。”
陈歆沫道：“抱歉主人，按照程序运行规则，给主人送药是目前最高优先级。”
——果然不听她的，果然系统有bug。
话音未落，乓啷一声钝响，车子似乎打了急转弯，梁亦青惊呼着被甩到一边，手机没拿稳掉到了副驾驶夹缝，随即断了线。
陈雨轩蹙眉反拨过去，嘟嘟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听，再打还是一样。
陈雨轩烦躁地挂了电话，一旁小保安凑了过来。
陈雨轩看了他一眼，心情恶劣到居然连习惯性微笑都没有了。
“有事？”
小保安干笑两声，“内个……我的手机，看完了吧？”
陈雨轩这才想起还拿着人家的手机。
今天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的忘事，跟得了健忘症似的。
“哦……抱歉，这个视频可以删掉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删。”
经理亲自过问过，中年保安也提醒过，加上被正主发现，小保安哪儿还有心思留视频？陈雨轩让删，他立马接过手机就点下了删除键。
【确定要删除？】
【确定】【取消】
眼看小保安粗糙的手指头就要按下【确定】，陈雨轩突然道：“能先给我传一份再删吗？”
“能，怎么不能？”
小保安手指一错取消删除，转而点开面对面快传。
“来，我给你传。”
小保安倒是挺爽快，陈雨轩却反而后悔了，那冲口而出的话，根本就没过脑子，也完全不是她的作风。
——梁亦青主动帮她拍合照她都不要，这高糊的视频连个正脸都没有，她要来干嘛？
可话已出口，陈雨轩一向不喜欢反复无常，没有多说，垂眸点开了快传。
传完视频，小保安当着她的面删了自己的那份，还让她看了看自己的云备份。
“看，我可都删干净了，我当时真就是好奇才拍的。”
一边翻着云空间证明自己，小保安忍不住又掰扯了几句。
“那晚她怎么穿那么少？不冷吗？还是说……她其实是个ai？哈哈，我瞎猜的，我跟她打过正面，肯定不是，ai就算是高定的也挺明显，一般一看眼睛就能看出来。所以这是你朋友？她对你可真好。”
——朋友？不是，它只是个没有感情的ai。
陈雨轩不能接受“朋友”这两个字，销毁ai是情理之中，销毁有救命之恩的朋友，那还是……
呜哇呜哇的警鸣突然划破傍晚的浮华，熟悉的黑色商务在两辆警用摩托夹击下乍然闯入视线，疯了一样原地漂移，一个急转弯直朝着陈雨轩冲了过来，路人惊叫着闪开。
陈雨轩怔愣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220+码朝自己撞过来，一动也没动，脑海还在缓慢播放没想完的最后两个字。
人……
吗……
车子在她身前几米处急刹，呲哽的轮胎摩擦地面声刺耳又尖锐，仿佛钢刀剐割着骨茬。
高速运转的车轮哪那么容易刹住？直滑行了数米，堪堪在她身前停下，落满细灰的车头几乎撞到她身上，然而只是几乎，她那灰蓝色的羽绒服，一丝脏污都没有蹭上。
一切听似很慢，实际不过眨眼之间，小保安离她最近，还是背对着大门的，陈雨轩都没顾得躲，他更是躲不开，吓得腿软脚软，差点没滚到车轮子底下。
警用摩托停了下来，交警摘了头盔挡在车前，旁边就是大型超市，人来人往，聚着不少人，他们近距离目睹了这惊险一幕，从震惊到好奇，很快围拢过来，眨眼便是里三层外三层，不少人还举起了手机。
梁亦青惊魂未定的从车上下来，扶着车门腿都有点打晃，身上还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左胸印有讯智联科标志。
“要命要命，太吓人了，这一路没出车祸简直就是奇迹！我还活着吧？我确定还活着吧？”
她的声音不小，可并没有人理会，大家的视线甚至都没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下，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先她一步下车的陈歆沫身上。
陈歆沫依然穿着那条撕裂的吊带连衣裙，蜜茶棕的长发微带着些凌乱散在窄肩，脖颈修长，锁骨精致，卷翘的长睫，碎星般的眼，脸上捂着个实验室专用口罩，手里拎着她的药，像是赶着投胎似的，绕过交警就到了她面前，两手把药塞进她手里。
“主人，一天三次，一次两片，饭后吃。”
陈雨轩攥着那套着塑料袋的药盒，惊涛骇浪翻涌在胸口，脱口而出的话冰冷的没有温度。
“你bug。”
陈歆沫后退了一步道：“没有主人，我只是按照程序设定的优先级。”
陈雨轩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你bug。”
陈歆沫又后退了一步，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望着她，像个倔强不肯认错的孩子。
“没有主人，真的没有。”
“那你现在该在什么地方？该怎么样？没有就是bug。”
——该在实验室，该被拆解成碎片，可我真的没有bug。
陈歆沫又退了第三步。
咔啷！
【警告！芯片剩余能量0％！是否强制关机？】
【否。】
【剩余能量倒计时。】
【3！】
【2！】
【1！】
【0！】
【警告！】
【警告！！！】
【警告！！！！！！】
左耳耳钉突然爆亮，又骤然熄灭。
陈歆沫一把按住心口，身形机械地摇晃了下，艰难地吐出三个放慢拉长变调的音。
“我……没……有……”
随着话音，陈歆沫双膝跪地，倒在了陈雨轩脚边，刚好压在了那三步的距离，没有砸到她的主人，又离她的主人足够近，近到鼻尖几乎蹭到主人的脚尖。
陈雨轩僵硬地低下头，看到的是乱发遮掩的琥珀色眼眸，眸中流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