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玉镯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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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尾的最后一个月份, 已是呵气成霜的隆冬。
腹中胎儿月份渐大,随着临盆时日将近,崔沁音一双腿脚经常肿到穿不进鞋, 平素她若想起身出外散散腿脚, 总需采芳揉上好片刻,方才能消肿。
这日于起身后, 采芳便搓热了手,替崔沁音将那水肿之处揉按得消了些肿,又请示道:“王妃娘娘,那麻鞋底子太硬了, 要不咱们先带着, 等到了曲府再换?”
崔沁音摇头:“不躲这一时的懒了,先穿着罢, 把那孝衫和麻盖也一并替我扮上先。”
采芳只得应声, 去取来孝衫与麻布盖头。
穿戴的当口, 采芳又小声问道:“王妃娘娘,世子与姑娘今日不去……王爷会否发怒?”
“有何好怒的?”崔沁音眼波不动,反而吩咐道:“着人看好了, 让哥儿姐儿就在府里头待着,莫要让他们出府。”
片刻后,孝衫加身、麻布盖头的崔沁音整装完毕, 便由采芳给搀着向院外去了。
庭道之上,崔沁音遇着了同样着孝衫, 形容憔悴、满面慼容的庆王。
见仅有崔沁音, 庆王怔愣:“聪哥儿与婧姐儿呢?”
“他二人受了寒, 大夫说最好莫要出门吹风, 臣妾便让他们留在府里头了。”崔沁音神情疏淡地回道。
庆王凝神望了崔沁音片刻, 须臾,还是没再说什么,与她一同向府外去了。
……
曲府,穿着白衫巾帽的下人们来回忙活,府宅处处充斥着佛经唱祷声与木鱼声。
庆王甫一下车,便被满目哀色的温厚等人给迎了入府。
灵堂之中,将将自禄定回京的曲檀柔早已哭成了泪人,而魏言安竟也衰衣加身,陪在曲檀柔身边,不时温言款语地安慰她,瞧起来甚是体贴。
按说,曲檀柔只是魏言安的妾,温氏更算不得是他正儿八经的岳母,甚至这丧礼他不来,旁人都无甚好置喙的。而他之所以来,便是因着他这回之所以能从禄定回京,能得那一纸赦令,起码温氏之死,是个明面上的契机。
这会儿,见了步于庆王之后的崔沁音,曲檀柔疾步走了过去,往崔沁音身后看了又看:“聪哥儿呢?”
崔沁音并不出声应她,而由采芳代答道:“世子与姑娘都感了风寒,昨儿发了半宿的低热,早晨才将将消褪了些。大夫瞧过,说是出府若被风吹着,恐怕病情要加重,是以王妃娘娘便将两位小主子留在王府里头,未让他们跟来,还请表姑娘莫要见怪。”
曲檀柔霎时撑大了眼:“他兄妹二人好歹也是唤了我娘几年祖母的,今日我娘移棺出殡,他们就是病得再严重,那也得来给长辈送殡啊?况且、况且聪哥儿不来,谁给我娘摔盆?”
崔沁音当即拧眉纠正道:“柔姐儿慎言,聪哥儿乃我庆王府世子,是入了皇家玉碟的,岂能给臣妇摔盆?”
“你、”曲檀柔噎住,气得眸子越加泛酸了,她咬牙,转目去看庆王:“兄长……”
庆王沉默不语,还是温厚低斥了一声:“柔姐儿,不得对王妃娘娘无理。”
曲檀柔泪水增多,再度呜咽流涕起来:“可无人给娘摔盆,娘便是死了都不得安生……”她泪眼迷濛地望着庆王,哀求道:“兄长,既是聪哥儿没来,兄长可否代为摔盆?让她老人家走得顺当些……”
“还不闭嘴?说的什么混账话!冒犯天家,是想害死府里人么?”这回急忙出声喝止的,是久未出声的曲敦。
得他这声喝,曲檀柔当即喉腔颤颤地回嘴道:“爹爹哪来的脸面斥女儿?若非爹爹醉酒发疯,与阿娘争吵,阿娘又怎会一时想不开去吊那房梁?”
听得女儿振声指责,曲敦面色铁青。
这时,温厚重重敲了两下手杖:“好了,像什么样子?这样失礼,无端让宾客们见笑。”
曲敦双唇紧闭,移步出去与知宾襄礼等人安排诸事,曲檀柔则抽噎两声,歪着身子哭倒在魏言安怀里。
崔沁音挺着个大肚子,在采芳的搀扶下艰难跪下,给供桌上的灵牌磕过头,又给温氏烧了纸钱,行完所有的礼,便兀自退了出去。
避开来来往往前来吊唁的人,主仆二人寻了处无人的檐亭坐着。
就这么会儿功夫,崔沁音腰际已感疲乏,肩背腰际发酸,腿亦隐隐发胀。
给崔沁音松着肩背筋骨的当口,采芳极小声地问了句:“王妃娘娘,您说曲府姨妈当真是……”
“她性子那样彪悍的人,且那天白日里还喜滋滋在咱们府里作了半日的威福,兜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光享受都来不及,怎会因着与曲大人吵了两句嘴,便率性寻了短见呢?”
崔沁音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摇头道:“死者为大,算了,莫要议她。”
听主子这么说,采芳便没再继续提这事,转而说起另堂事道:“二姑娘那位夫婿……也不知是逢圣德渊重,还是咱们王爷言辞恳切打动了陛下,陛下竟给了他赦令呢。”想着方才魏言安随伴曲檀柔的模样,她狐疑道:“说起来,那位是转了性子不成?竟那般体贴二姑娘,听说他先前,可很是厌恶二姑娘的。”
“我也不知,不想管这些。”崔沁音对魏言安等人并不感兴趣,只经由此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她扫了眼灵堂外界:“你适才,可有见三妹妹的身影?”
采芳愣了下,亦是张目四顾好半晌,才答道:“不曾见三姑娘。”她猜测道:“三姑娘……应当不会来罢?”
闻言,崔沁音俯眼盯了自己的指甲盖两息,谓叹道:“罢了,我若是她,我也不来。”
话毕,崔沁音伸手搭上采芳:“我之前那个居院里头,还剩下几个绣花样子忘拿的,也不知还在不在,咱们去寻寻看罢。”
“好的,您慢着些。”
在采芳的搀扶下,崔沁音撑着腰,向旧日所居的院子行去。
……
相近时间,崔沁音主仆口中提到的人,这会儿正笑盈盈地跪坐在暖阁中绒毯上,向正在绒毯中行进着的奶娃娃挥动手中的布偶。
绒毯之上,姜明霄的膝处绑了充塞棉絮的膝包,腰间则系着条打了结的布带,由巧茹抓着那布带,防止他摔倒。
蹒跚学步中的姜明霄劲头十足,他正迈着两条小短腿,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走着,嘴里兴奋地笑出了‘呲呲’的声响。
曲锦萱眼底蕴满了笑意,另只手朝小娃娃招了招,柔声唤道:“霄哥儿,快来。”
得了娘亲召唤,姜明霄更是亢奋,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闪闪发亮,两手拼命向前划拉,整个身子亦向前倾着。
走到中途时,因动作幅度大了些,速度也过快了些,他膝头一软,整个人便扑伏在绒毯上。
这么摔了一跤,姜明霄也不哭闹,反而如在旱地凫水似的,身子不停拱动,两条腿更是拼命后蹬借力,奋力向曲锦萱的方向行进。奈何他力量有限,这么着努力几回,却也总在原地挪不动。
原地僵持几息后,姜明霄侧起身子,伸出手朝曲锦萱哇哇大叫。
曲锦萱立时便想上前去抱,可她身子将起,却又陡然记起徐嬷嬷的叮嘱,便还是忍下了。
见娘亲不来,姜明霄急得直将一双淡淡的小眉毛,给拧成了两条扭曲的毛虫。
曲锦萱目光柔软,仍旧用鼓励的口吻与他说道:“霄哥儿乖,快些站起来,阿娘等着你呢。”
怎么伸手都没有回应,姜明霄只得在巧茹的帮助下重新站立起来。这回,他行得比方才稳当了好些。
深一脚浅一脚地,待好不容易走近曲锦萱身前,奶娃娃往前一扑,立马摔到了曲锦萱怀中,两手紧紧抱着她的颈子,凑去她耳边发出乳声乳气的清甜笑声。
曲锦萱越发笑得和暖:“霄哥儿至聪慧了。”
这时,徐嬷嬷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姑娘,宫里头的苗常侍来了,说是陛下赏了些物件给哥儿,可要请他进来?”
“嬷嬷请苗常侍进来罢。”曲锦萱抱着姜明霄起身。
苗钧水进来,殷切地唤过曲锦萱后,便姿态恭敬地,以双手向她呈递上两抽锦盒:“这是陛下亲手做的,说给小殿下把玩,还请姑娘过目。”
徐嬷嬷抱过姜明霄,曲锦萱便亲自去接了那一长一方的两抽锦盒。
她先是打开那抽长盒,入目便见那盒子里头,躺着只巴掌大小的玉鱼件。
那玉鱼件是空心的,里头应当还塞了个铃铛,拿出来时整条玉鱼都叮铃铃作响。
曲锦萱端详了下,见那玉鱼的鱼鳍鱼腮及两面的鱼鳞都很是灵动,应是怕小娃娃把玩时碰伤,那鱼儿的每处弧线都做得异常圆润。冬日玉件吸凉,那玉鱼下头便还配了只锦布套,而那素色的锦布套之上,亦是用朱墨描了一尾栩栩如生的鲤鱼,足以见得制物之人的用心与细心。
而早在曲锦萱自锦盒中取出那玉鱼之际,姜明霄便被那叮铃铃的响声给吸引了,这会儿,他急切地伸了手,要去抓那玉鱼。
曲锦萱将玉鱼塞入锦套中,将袋口系紧,又往内推了推,匿起那系口,才抓在手中晃了几晃,递给姜明霄玩。
苗钧水揣着手,见曲锦萱一径盯着姜明霄把玩那玉鱼,心头不由暗自着急,便上前半步,笑着出声提醒道:“姑娘,这还有一件呢,您一并拆来瞧瞧罢?”
曲锦萱回神,看向苗钧水指向的另一只方锦盒。
她依言揭开那方锦盒的盒盖,见里头卧着的,是只玉手钏。
宫里头寻的,自然是上好的籽料。那半透明的羊脂玉质地温润,无有纹裂,瞧起来细腻无瑕,澄透如清湖水。而让曲锦萱心头颤了颤的,则是那镯子外壁,赫然缠着的一圈雕纹。
那茎叶她识得,是相绕的金雀花。
见曲锦萱摩挲着那玉镯,苗钧水心念微动。他谄笑着,有意重复了一遍:“这两样物件儿啊,俱是陛下亲手雕的,让奴才送来给小殿下把玩……也不知合不合小殿下的意?”
曲锦萱怎会瞧不出这镯子明显是要给自己的,听了苗钧水别有用意的话,当下便有些莞尔。她不答那是否合意的问,只笑道:“烦苗常侍跑这一回,辛苦了。”
苗钧水何等有眼力价儿的人,立时便抓着机会见缝插针地说道:“害,奴才不过是跑个腿儿,有甚辛苦的?论起来,还是陛下至为操劳。近来政务繁忙,那朝会一开便是好几个时辰,下了朝会,立即又要处理一堆子章折。若是唤了大臣朝后议事,这一耽搁下去,陛下那早午膳的空档便都没了。”
“偏生陛下又极为挑食,加上心头挂着许多事,晚膳并用不了多少。前阵子御医去诊平安脉时,道是陛下那胃肠啊,许被饿出了些毛病,因此特意叮嘱了奴才们,要催着陛下按时辰用膳的。”
“姑娘您许也知陛下那脾性,岂是常人轻易劝得动的?这经奴才好说歹说啊,陛下隔日里倒能按时辰用膳了,可每回也就吃那么几口,给尚食局都急得没法子了,天天换着法儿地给陛下捣腾新的吃食,奈何陛下那食量就没提起来过。”
苗钧水颇为真情实感,说着说着,声音还微哽起来:“说起来,陛下自登基之后,便没好好歇过。那朝事繁忙,陛下是睡也睡不好,每日里顶多睡两个余时辰,还是断断续续连午憩那会儿都算上了的。因着这个啊,陛下又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奴才瞧着可真是心疼……”
绕来绕去,苗钧水还记得要把话给绕回镯子上头,他抬了袖子拭去眼角泛出的泪,又顺势比划道:“对了,雕这两样物事时,陛下左手手背都被刻刀给割伤了的,从虎口处延至腕骨,那伤口足有寸余长呢,奴才瞧着都生疼。且还不止这处,陛下那十个手指头啊,就没有不曾受过伤的……”
说完这话,苗钧水吸了口气,作势抽了自己一嘴巴,苦笑道:“瞧奴才这嘴,适才在外头灌了两口冷风,肚子里头的话便藏掖不住,在姑娘跟前失礼了。”
这时,听得徐嬷嬷发出一声长叹,她眉间愁云惨雾的:“老奴尚在宫中时,便劝过陛下龙体为重,可陛下总也不听。陛下总这样下去,龙体欠安,这可怎生是好……”
于这二人一唱一合间,曲锦萱颦着秀眉默了两瞬,她敛下睫将那镯子收好,这才沉吟着看向苗钧水:“苗常侍可急着回宫?若是不急,烦常侍稍——”
苗钧水浑身一凛,立马把个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急声接话道:“不急不急,奴才半点不急回宫的。姑娘若有事,多久奴才都等得!”
话脱了口,苗钧水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他搓着手有些尴尬地笑道:“奴才也许久没与小殿下玩耍了,很是记挂小殿下的,将好趁这机会与小殿下亲近亲近……”
曲锦萱掐了掐手心:“那便请苗常侍稍事片刻。”
“好好好,姑娘您忙,不着急的。”苗钧水点头如捣蒜。
……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曲锦萱回了暖阁。
暖阁之中,姜明霄眉眼弯弯,正被卖力扮鬼脸的苗钧水给逗得咯咯乱笑。他这会儿已会发些简短的音腔,冲曲锦萱指着苗钧水咿嗬——咿嗬地叫着。
苗钧水揉了揉自己发酸的五官,见了跟在曲锦萱身后巧茹手中拎着一提漆盒,霎时两眼发亮。
曲锦萱有些羞赧:“这里头我近来给霄哥儿做过的糕饼子,霄哥儿克化得了,胃口起了也能用上几块,就是不知合不合陛下的口味,就当是……当是谢陛下给霄哥儿送的物件,还烦苗常侍稍带一程。”
苗钧水喜不自胜:“姑娘这般客气,委实折煞奴才了,奴才还要谢姑娘费心操持呢。”
接着,似怕曲锦萱反悔一般,苗钧水主动从巧茹手中接过:“天时不早了,奴才也该回宫了。”
曲锦萱福身:“常侍慢行。”
苗钧水立马躬下身子回礼:“外头冷,您留步。”
……
出了暖阁一段路,苗钧水便迎面遇着了杜盛。
杜盛见了那漆盒,挑了挑眉:“苗常侍不是来替陛下送东西的么?这怎么还带往回拿的?”
苗钧水喜溢眉梢,神神秘秘地回了句:“杜侍卫不知,这里头可是宝贝。”
“宝贝?”杜盛心下生奇:“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可否让我也瞧上一眼?”
苗钧水自然不肯:“哟,杜侍卫,咱家急着把这宝贝给弄回宫,下回再跟您叙话。”
可不是宝贝么?又是怕车马给颠着、又是怕风给吹冷了,那提漆盒就这么被苗钧水抱在怀里头。
一路上,苗钧水催了又催,足下生风紧赶慢赶地到了东华殿。他才将一条腿跨入槛内,便迫不及待地唤了声:“陛下!”
殿内,姜洵与丁绍策一局手谈正到关键之处,听得苗钧水这报喜般亢扬的口吻,他执棋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去。 w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