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和离啦!!
【第五十三章】
---------------
朔风劲吹间, 冬梅含雪,暗香浮动。倏尔,便是半个多月过去。
这日, 待霜院中语笑阵阵。那阵语笑中, 有女子灵动的、逗怪的声音, 亦有清甜的、咯咯的嘻笑声。
乐阳坐在摇床旁, 手中摆弄着个红色的拔浪鼓,正一下下地, 逗弄着摇床中的小人儿。
将近两旬的时日, 红皱皱的小人儿已经蜕变成了粉嘟嘟的雪玉团子。刚出生时那双睁不开的眼睛, 也早变成了圆溜溜的两颗小葡萄, 水汪汪地闪动着, 恁地惹人疼喜。
乐阳实在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小家伙,还与曲锦萱打趣道:“这要是个姑娘家啊, 长大后,肯定是个招人的。”
桑晴捂嘴笑:“小公子日后长大了,也招姑娘呀。”
乐阳认同了, 点头道:“可不是?这小模样, 长大后肯定是个俊俏得不得了的, 怕就怕是个花花公子, 你可得好好教,别让他当个到处留情的。”
本是柔柔笑着的曲锦萱, 唇角的微笑滞了滞, 眼神也有些发黯。
乐阳本就是有意说上面那番话的, 因此曲锦萱的神情变化, 压根没能避得了她。
乐阳给桑晴递了个眼神, 桑晴会意, 便借口烘小衣裳,出去了。
乐阳并不摆出一幅谈正事的,她放下拨浪鼓,抓起个小毛球来,在手间一掂一抛地逗着小人儿,间隙,她装作不经意地睨了曲锦萱一眼:“心里的事可想好了?”
曲锦萱收了收视线,下意识地想要避过这个话题。
“你这月子坐得也够糟心的,眉间这点儿荷包褶不时就会起来,当我是个傻的不成?”乐阳一幅了然于心的模样:“你在这头犹犹豫豫,苏伯母那头也在叹气,天天忧心忡忡的,还想瞒着我?”
说着,乐阳叹了口气,给小家伙掖好被角,这才转向曲锦萱:“不怕跟你说,有些事啊,我早就料到了。只是那时候看你满心都扑在你那好夫婿身上,提到他的时候,你整个人都娇滴滴羞怯怯,跟要化成水了似的。说真的,要到今儿个,你还是那样一幅用情至深的小媳妇模样,这话啊,我也就不问了。”
“事儿我都从苏伯母那儿问来了,今日我要问你,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曲锦萱咬了咬唇肉,轻声道:“我、我还没有想好……”
“你不是没有想好,你是下不了决心罢了。”乐阳字腔咬得颇重:“这事儿没得逃避,紧迫到不行。不然,我怎么也得等你出了月子再提。”
她正色道:“我都不用想多细,就知道你是舍不得孩子。可我要说一句大实话,为了这个留下,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曲锦萱目光闪了闪,看了乐阳一眼。而乐阳直视着她,目中,是极少有的认真。
“你若真不想和他过了,便趁早罢。否则等他即了位,到时候你成了他后宫的妃嫔,再想离开他,那就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事了。当然,这样说许有些绝对,真想离他远些,也不是没有法子。要么,你故意触怒他,被打入所谓的冷宫,要么,你犯了错被关去宗人府。无论哪一桩,先别说你这个人受不受罪了,就是对你这儿子的影响,那也是极大的。”
“或者我这样说罢。你若不在宫中,对你这儿子来说,那才是好事。”
说完这些后,乐阳停顿。特意观察了下曲锦萱,见她当真在认真思考,没再眼神逃避,这才继续开腔了。将这里头的利害之处,丝丝缕缕地与她理着。
“你且好生想想,过不了多久,你这儿子可就是皇长子了。为了稳住他的地位,我猜,八成会把他给将来的中宫抚养。你再换个位想想,若你是中宫那位,你可愿意把你夫婿与其它女子生的孩子,放到身旁抚养?固然,她没得推拒,可她那心头的膈应肯定会有的。需知人一膈应啊,有些事儿就不对味了。你该担心的,不仅是你这乖儿会否被人好生对待,而是要提防着他的安全了。小娃娃连路都不会走,要对他动手脚,可有的是法子。内宅阴私,你不会不晓得罢?后宫之中,可比一般府宅中的后院,还要更危险。”
“若要我给建议,我是不赞成你留的。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你自己。后宫妃嫔众多,你可能忍受与众多女子共侍一夫?且自古帝王最是无情,就算你为他添了长子,他念你护你,但这份情,可能长久?”
“也许你心头还放不下孩子,那我再与你说一档子事,你权作参照。”
“靖晟伯爵府那位卢伯爷你可知晓?他现在的那位夫人潘氏啊,是个继室,先前那位原配叶氏嫌卢伯爷性子太闷、不会说话,忖量着他将来没什么出息,便主动提了和离,还把一双儿女都给带走改嫁了。但就说世事难料罢,没几年,卢伯爷那位嫡兄得急病走了,且他那嫡兄膝下还无子,于是那爵位就这么着到了他头上。”
“后来呢,被原配带走的那双儿女大了,要开始议亲了。偏生两个都是眼高手低的,左挑右选怎么都选不到合适的。有一回,那儿子在街上遇着个姑娘,对人家一见倾心,便起了求娶之心。也是托付的那媒人嘴快,想着要促成这门亲,便说是卢伯爷的嫡长子,可把那家人给高兴坏了,二话不说便应了这门亲,谁曾想后头一打听,晓得这里头有蹊跷,姑娘家就不愿意了,且把话说得很直接,若他能让卢伯爷认回去当嫡长子,能承袭那爵位,人家就愿嫁,如若不然,谈都没得谈。”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乐阳端起盏茶来,边撇着浮沫,边问曲锦萱:“你可知……这事儿后来怎么发展的?”
曲锦萱沉默了。
这事,她是有耳闻的。
这事后,被那叶氏带走的子女便开始闹腾了,控诉叶氏当年自作主张,硬要把他们给带离伯府,尤其那位长子最是气得跳脚,觉得叶氏自作主张毁了他的富贵,要求叶氏把他们兄妹二人的名籍给改了,重新把他们送回伯府。
叶氏爱子心切,便腆着脸带着一双子女重登靖晟伯府的门,要求卢伯爷重新认回儿女。结果人家当场把那和离书给甩将出来,再去请了当年和离的见证人,把个叶氏噎得没话说。不仅如此,叶氏还被那位姓潘的继室给当狗一样给撵了出府,当着人来人往,便把叶氏和她那双子女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自此,母子三人反目成仇。或该说,是一双儿女与生母离了心,视生母为仇敌。各自婚嫁后,兄妹二人再没去看过叶氏。
乐阳慢吞吞饮完一盏茶,看着半半陷入怔忡的曲锦萱,再度轻声提醒道:“你且想想,不过是个伯爵之家,尚且闹成这样,惶论在前头等着你这儿子的,可是,若养在中宫名下,加上他那皇长子的身份,贵不可言四个字,可不是说说而已的。你若当真为了他好,亦不想将来母子变仇人,我劝你还是三思,莫要冲动。”
……
送走了乐阳后,桑晴回了内室,看到的,便是自家夫人垂着眉眼,异常专注地,凝视着摇床中的小主子。
单那姿态,便能感受出浓浓的眷恋与不舍。
桑晴于当中的事并不知情,但主仆多年,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家夫人的忧悒。
“夫人?可要歇一会儿?”桑晴上前,小声询问道。
曲锦萱摇摇头:“无事的,我想多看看他。”
桑晴便也凑过去看。
小小的人儿,方才玩了没多一会儿便又睡了。每天的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睡觉的。徐嬷嬷说眼角口鼻都像爷,可她觉得,小公子长开后,也有夫人的影子了。比如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像极了夫人。
还有小公子的声音,咿咿呀呀软乎乎的,以后学会唤阿娘了,肯定能让夫人心里乐开花儿来。
有了孩子,兴许夫人和爷,关系能回暖一些了?
这样想着,桑晴便笑道:“嬷嬷之前说过,夫人这月子坐完,爷也该回来了,到时候呀,就能让爷给小公子取名字了。”
曲锦萱苦笑着,并不接话。
于她来说,母子连心,刚生下他不久,便要面临生离,试问她怎舍得?
可是,不论是季大人之前的那番话,还是县主方才那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为她着想。县主后头说的,更似是一语点醒她这个梦中人。
是了,只要孩儿过得好不就够了么?
她何必执着?
---
季春三月,桃花密缀,春光懒困。
下旬的某日,姜洵终于回到了奉京。
安定门外,奉京百姓夹道相迎,高声唱讼凯旋的大昌将士们此番大退长畴、一出浊气之英举。
如此盛景,新帝自然也亲率百官,至城郊相迎。
姜洵下马,向少年天子恭敬揖礼:“臣,参见陛下。”
魏松赋朗笑道:“洵表兄此番居功至伟,朕已命人在宫中备好庆功宴,就等着与洵表兄一同畅饮!”
姜洵恳言道:“陛下容禀。臣家中妻子已于上月生产,臣心中甚是激动。可否容臣先行回府,与妻儿团聚。”
魏松赋一怔。
毕竟今晚的庆功宴,宴饮为次,要回兵符,才是最主要的。
到底还是少年之人,于某些场合的突发情形不知如何应对,又兼见得姜洵对自己毕恭毕敬、言辞亦恳切无比,魏松赋略略迟疑了下,正欲开口应下,却突闻一道声音急急打住了他的话头。
那疾声唤着“陛下不可”的,便是许昭容之父,亦是魏松赋外祖,许合维。
许合维上前来,笑着开口道:“自来凯旋而归的将士,定是先至太庙告奠天地宗祖,再到宫中饮那庆功酒,以示慰劳。姜大人既是载誉归来,尊夫人又岂会连这小半日都等不得?姜大人便是饮完那庆功酒再归,也不迟。”
姜洵听了许合维的话,不仅眉峰都不见动,反而仍旧对魏松赋恳求道:“陛下许不知,内子怀胎时,臣于宁源遇刺,已令她胆颤心惊。此番逢她待产时,臣又远在千里之外抗敌,日日刀枪箭雨,让她镇日牵胆挂怀。臣这心中,委实过意不去。且内子此胎是为早产,她又一贯是个身体虚弱的,臣于出征前便与她有过约定,若归奉京,定然立马回府探她……还请陛下体谅臣归家心切。”
十几岁的少年,本就有些唯我独尊的心理,这会儿最是气性大的时候。惶论魏松赋被魏言安欺压多年,心中早有不忿,而早前,那本与他无缘的帝位忽然落到头上来,砸得魏松赋整个人晕晕乎乎,好几日行步间都在发飘。
只唯一令他羞恼的,便是自登基以之后,他时常被自己母后与祖父一行人纠正言行。不管是下达政令时,还是笔御朱批时,也皆是祖父在旁‘辅助’着。
因而,有那看不过眼的内宦,便时不常会在内殿替他鸣不平。好巧不巧的是,前几日他路经御花园时,亲耳听见有几个小黄门,在背地里嘲笑他是傀儡皇帝,他岂能不气?这会儿,许合维又当众抢他话头,落他脸面,少年天子这心中,愈发怒不可遏。
是以,不理会许合维的暗示,魏松赋大手一挥,满面凛然:“既是家中妻儿在等,洵表兄便先回府罢,那庆功宴,明日再饮也不迟。家国家国,洵表兄已尽忠护了国,便该与家人团聚了。”
姜洵佯作感激:“臣,谢过陛下体谅!”
……
许是太过兴奋,临到府门时,姜洵突发奇想,竟没有走正门,而是寻到了离待霜院近的一处院墙。
可在纵身落地后,姜洵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行为有多幼稚。
就着别别扭扭的心思,姜洵拍净掌上及身上的灰尘,这才大大方方地,往待霜院去了。
入了院门,姜洵便竖起手掌,示意见了他的桑晴等人莫要出声。
他走到廊芜之下,透过窗叶,视线探了进去。
内室中,坐着个云鬓花容的小妇人,正拿着个布老虎,抬起又放下地,在逗弄着摇床中的小婴儿。
姜洵的视线,先是定在自己的小妻子脸上。
粉颊晕暖,笑靥灿灿,还是那般芳菲妩媚。
如先前在宁源那般,他心间很是不惑。
一般新婚夫妇分隔两地,妇人都是思君念君、面容憔悴、姿不如旧,怎她倒是个反的?
看来,她在奉京过得可真是滋润。
这样想着,姜洵亦有些不快了,他挺直身姿,重重地踏起步子,进了内室。
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鳞甲相碰的声音,曲锦萱偏了偏头,与男人一双直勾勾、热灼灼的俊目对上。
“夫君回来了?”曲锦萱讶异道。
有惊讶,却不见惊喜。
姜洵皱了皱眉,心间不悦。
他矜持地颔了颔首,便跨入内室,径直去到摇床边。
摇床中,躺着个盖着小被子的婴儿。他进来时,明显正逗得兴起,那一双手脚还在兴奋地胡乱挥踢。
小婴儿面颊肉鼓鼓的,眉毛还很淡,小嘴却是红润润的,那双圆滚滚的眼珠正移到姜洵脸上。
小家伙是个胆子大的,见了个身着鳞甲,眉目凛凛的陌生人,也一点都不怯,反而冲他露了个憨态可掬的笑,张着嘴,笑得小舌头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默不作声间,姜洵一颗心似是化作了春水。
被本能所驱,他变下腰,便想去抱抱自己的儿子,却被一条手臂给横住了。
曲锦萱轻声道:“夫君还是先除战甲罢,会磕到孩子的。”
姜洵动作止住,起身后,又顺势唤曲锦萱:“帮我更衣。”
曲锦萱自然得去。
看着她取衣、挂衣、解带,俱是有条不紊,对自己却连一句问都没有。姜洵心间憋闷,主动开腔道:“宫中备了庆功宴,本是一回城就要去的,我推到明日了。”
曲锦萱愣住,手间停滞了下。她随即想到,按季大人所说,便是在庆功宴之上,会举事。
所以今日,她便得提了。
而将曲锦萱这一下的顿住看在眼里的姜洵,还当她是会了自己的意,便满意地挑了挑眼尾,将声音放暖了些:“这些时日辛苦你了,身子可养回来了?”
曲锦萱点头:“我身子已恢复了,谢夫君关心。”
姜洵等了好半晌,直到换完常袍,也没等来别的话。
姜洵下巴微绷。可他随即又想到,她许是还是置气。如此也无妨,待晚些,他哄哄她便是了。
出了隔间,姜洵便去了摇床边。在他伸手去抱孩子时,曲锦萱倒是主动说话了。她耐心地告诉他,手要如何放,手肘要护着哪处、手掌要托着哪处。
姜洵到底是男子,又是初回抱小婴儿,纵是曲锦萱细声细气地教着他,可那样软绵绵的一小团抱在手里时,他还是僵硬得不行。早些时日挥刀舞剑还是轻矫灵活的一双手臂,现下那肘节跟被锁住了似的,调来调去都不得其法。
许是被抱得不舒服,方才还以为是在跟自己玩的小家伙,忽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来罢。”曲锦萱上前,自木人桩般的姜洵手中将孩子接了过来。
才被换了个怀抱,或者说曲锦萱甫一靠近的时候,小娃娃的身子就朝她倾了过来,被抱在怀中后,又急急地在她怀里头乱拱。
姜洵皱了皱眉:“为何这样,他不舒服了?”
曲锦萱脸颊浮红,小声道:“请夫君回避,我要喂孩子了。”
姜洵先是怔了下,跟着,他以手揖拳,抵在嘴边虚咳了声,正色道:“我是他爹爹,为何要回避?”
曲锦萱也没说什么,只抱着孩子,往外间去了。
姜洵唤住她:“这是要去何处?”
“嬷嬷请了奶娘,我让桑晴把孩子抱去给奶娘喂。”曲锦萱这样答他。
姜洵险些便脱口问她,是否还在生气,偏生她又平静得很,平静到让他开不了口。更何况,久等不到喂奶的小娃娃又开始哭了,那哭声像在控诉他非要留下来,又似在催赶他出去。
“罢了,我回避就是。”
说完这话,姜洵便大步出了内室。
姜洵在院中来回走了几圈,又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曲锦萱的声音。
他转身,再度进了内室。
门帘一挑,便闻见空气中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掺着她独特的、甜润的体香,味道很是特别。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摇床中,吃饱喝足的小家伙一反常态,竟没有犯困,两只小手无意识地在空中乱抓,咿咿呀呀地,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姜洵俯头,状似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实则他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自己身侧的人。
她坐在榻上,手中叠着几件小衣裳,动作,极其缓慢,而神情,异常郑重。
等那衣裳叠完了,她又伸手,在上面轻柔地抚了几下。与其说是抚平,更不如说,是在用用指腹摩挲,垂着的眉眼间,满是留恋。
姜洵手指微蜷。于他的胸腔中,莫名升起股令人心悸的跃动来。
正当姜洵思索着,要怎么找话题与曲锦萱开口时,却见她终于肯放开那几件小衣裳,从榻上立起了身,走到摇床的另一端,对他笑了笑:“夫君给孩子取个名字罢。”
姜洵睨她:“名字不是取好了么?”
见曲锦萱眼眸微睁,姜洵故意弯下腰去逗儿子:“霄哥儿,你这娘亲委实是个糊涂的,自己亲口给你取的名字,这便忘了。”
曲锦萱这才反应过来,她喃声道:“……唤姜明霄么?”
姜洵斜眼觑她,目中染笑地揶揄道:“难不成叫姜明菀?可惜你这回只生了个儿子,还缺个女儿。”
姜明霄,姜明菀。
宁源的种种过往,伴着这两个名字浮上心头,曲锦萱不由弯眸笑了笑。
足够了,好歹知晓儿子的名字了。
“夫君晚些可还有事?”曲锦萱轻声问姜洵。
姜洵看她。
明明方才还是粉魇藏笑,一眨眼的功夫,却又变回了幅平静温婉的模样。
“你有事?”
“我有话想与夫君说。”
“何事?在你房内不能说?”
“因为霄哥儿在。”
最后那句话出口时,姜洵认真盯了曲锦萱几瞬。须臾,他慢慢直起腰来:“那你想去何处说?”
曲锦萱请求道:“能不能去夫君书房?”
内室中,陷入好一阵静默。
“走罢。”
撂下这两个字后,姜洵便率先往外行去。
一路上,姜洵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仿佛这样,便能把他心间的不安赶走。
于是,在姜洵到了书房一小会儿手,曲锦萱才随之到了。
姜洵坐在桌案后,合握的双拳放在膝上。他看着曲锦萱跟了进来,又去把门给掩上,这才到了自己跟前。
夫妻二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对。
姜洵绷着下颌:“究竟何事?说罢。”
曲锦萱道:“夫君远征才回,我本不该在今日提起这事的,可,我知夫君后头就要开始忙,许是再无空闲分出来,便只好选今日了。”
姜洵一声不吭,盯着她那张不停翕动的红唇。
她的声音,便如她的身段一般,袅袅柔柔,语调又如清水潺潺,舒缓绵流。可她说的这些话,后头接的该是什么,他似有所感。
只是,还没待姜洵出声制止,曲锦萱已将话说了出口。
“我想与夫君和离。”
七个字,字正腔圆。
许久,姜洵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与夫君和离。”曲锦萱不加思索地,便将那七个字重复了一遍。
双拳越攥越紧,姜洵自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来:“为何?”
显然,曲锦萱早便想好了说辞。
她极慢,又极清晰地说道:“当初换婚之事,是我有意为之。我害怕那魏言安,不想嫁他、不想入东宫,便算计了夫君,让夫君没能娶到二姐姐,也让夫君受人嘲笑,这些,都是我的错。夫君若不想与我和离,想直接休弃我,我也无半句怨言。”
这些话,惊雷般震着姜洵的耳鼓。他满心的欢喜,都被这些话给打了个措手不及,满腹的思念,亦被曲锦萱这冷静的神色、不慌不忙的表述给驱得消失殆尽。
半晌后。
“你恨我?”
“不恨。”
“那是嫌我,亦是憎我?”
“都不曾。”
“你定是带孩子太累了,心神大乱。看在霄儿的份上,这回,我不予你计较,你出去罢。”姜洵抿了抿唇,撇过脸去,不愿看她。
“不是的,我……”
“我让你出去!”姜洵目有愠色,突然‘砰’地拍了下桌案,低声吼道:“回你的待霜院去,莫在此处。”
曲锦萱怎么也没料到姜洵会怒成这般,她秀眉微皱,还欲再说些什么时,书房的门被敲响,杜盛战战兢兢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主子,季大人来了。”
姜洵敛住心绪,深吸了一口气后,尽量心平气和地,对曲锦萱道:“你回待霜院去,好生歇息,莫要多想。带孩子若是太累,便交给嬷嬷安排,府里这么些人,莫要让自己累着。”
听到季岫来了,加之姜洵单手支额,闭着眼,一幅不愿看自己的模样。曲锦萱便也没再试图说什么,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
书房门口,季岫对曲锦萱点了点头。是宽慰,以及让她放心的意思。
曲锦萱心间一松,对季岫福了个身,便回了待霜院。
待霜院内,桑晴正站在内室的窗边翘首以盼,见曲锦萱回来,她连忙轻手轻脚地走去外间。
“夫人,小公子睡着啦。”
曲锦萱点点头,用极其正常的口吻说道:“桑晴,你将咱们的衣物清点一下,兴许晚些时候,咱们就出府了。”
“……夫人?您方才说什么?”一时间,桑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我与夫君要分开了,许是和离,又许是……他予我休书。”曲锦萱冲她笑笑:“莫要问太多了,事情一时说不清的,快去罢。”
试问桑晴如何能挪得动脚?她一颗心像被风给吹胀了,马上要炸裂开似的。
桑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夫人,到底怎么回事啊?这、爷今儿才回来呀?”
曲锦萱并不肯答她:“莫要问了,日后有机会了,我再与你说。”
重复了几遍让自己莫要问,桑晴知道,确是不能再问了。她转而关心起另一个问题来:“那、那小公子怎么办?”
曲锦萱走到摇床边,盯着那张红扑扑的睡颜,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喃声道:“迟些再看罢……”
……
晚些时候,杜盛来传话,说是姜洵让去玉昇居书房。
杜盛耳力惊人,眼力也不差,虽是平时碍于规矩不敢乱瞟,可今儿个,他忍不住大胆用余光扫了扫,便见了厅堂放着的包袱。
收回目光,杜盛不由咽了口口水。
夫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事……可怎么收场好。
……
曲锦萱踏入书房,便见姜洵仍旧坐在桌案后的圈椅上,而季岫,则立在自己方才立的位置。
见了曲锦萱,姜洵那张本就铁青得不能看的脸,愈发如阎王一般嚇人。他硬声道:“还请季大人在外间稍侯片刻。”
季岫踟蹰:“这……姜大人……”
“季大人,她现在还是我的妻,我与她单独说两句话,有何问题?”姜洵眸似寒星,他还故意加了一句:“季大人放心,姜某言出必行,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季岫也不好再逗留,只能再给了曲锦萱一个肯定的眼神,便去了外间侯着。
人怒极时,反而平静得出奇。
姜洵扬了扬唇角,刺道:“你还会寻帮手了,怎么?怕我死活不肯?”
这样的话,曲锦萱自然不会答。
“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悔。”
姜洵哂笑一记,声音冷冽如劈:“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哪怕舍了儿子?”
提起儿子,曲锦萱急急开口,语间带了深重的恳求:“若是夫君肯让我带走霄儿,我……”
姜洵气急反笑,想也不想便打断她:“你可知道你说的话有多可笑?霄儿是我的儿子,亦是日后的皇长子。”既然事情都已经知道,他也不再顾忌什么,加之心间郁结,气得脏腑都疼,口吻便重了许多:“你想清楚,但凡霄儿年长几岁,是个会说话的,只要他不是个愚痴呆傻的,他会放着皇长子不做,跟着你流落民间?”
话不好听,却字句都现实无比。
曲锦萱咬了咬唇肉。
她只是、只是想再争取一下。
姜洵的嘴角拉得很平,他想了想,淡声问她:“好歹夫妻一场,既是和离,我自然得赠你些东西。你要什么?钱财,还是屋宅田地?或是替你父兄讨要官职?看在你为我生了霄儿的份上,我都可允你。”
曲锦萱低声:“那便请夫君,日后好生待霄儿罢。”
姜洵肺门子被顶得生疼,他嗤笑着讥讽道:“好个慈母,装得像模像样,当真这样舍不得霄儿,又为何、为何、”
话是再说不下去了,姜洵腾地起身,挥手铺了宣纸,正想唤杜盛进来磨墨,可见了杵在那处的人,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唤她道:“既是别离在即,让你研一回墨,不过分罢?”
自然不过分。
曲锦萱应声上前,取了水后,又执起墨锭,前后推磨着,专心研墨。任身旁男人的目光再怎么灼人,气息再怎么冷冻,从始至终,她都不曾停过手,也不曾抬头看过他一眼。
一方墨研好后,曲锦萱便退开了。
姜洵牙根紧咬。他取过狼毫,蘸了那墨汁后,便落笔于纸面,一气呵成式地,写下两封和离书。
等着墨迹转干的空档,姜洵对着那和离书,胸闷得透不过气来。
虽是他亲手写的,可那字字句句,皆戳他心窝。
一行行地扫过去,见到‘愿娘子和离之后,重梳婵鬓,美画娥眉’时,姜洵的目光落在‘娘子’二字上,他心下刺痛,像是被鸟兽衔了一下,痛到他闭了下眼。
他好似、好似从来都没有这般唤过她。
甚至头回说出这两个字时,还是质问魏言安的那一回。而她立在那亭外,用目光钉住他。
到底何时,他和她竟生了这样深的隔阂?又是何时,他与她的关系,竟落到了如此积重难返的地步?
挨过胸口那阵悲沧后,姜洵再度睁开眼。这回,他的目光,落在‘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上。
姜洵心间冷笑。明日过后,试问这整个大昌,还有谁的位置能高得过他?
越看,便越是扯心闹心。
在季岫的见证下,姜洵盖上私印,曲锦萱也摁过指印后,姜洵便递了其中一张给她。
实则,他心中还憋着个问,想问她是不是回曲府。可转念一想,既已和离,今后便是陌路人,她既绞尽脑汁要了那和离书,指不定想往后离他远远的,他又何必讨扰?
思及此,姜洵如旁的郎君和离时那般,洒脱且大度地扔了句:“珍重。”
曲锦萱对姜洵福了福身。接过那一纸文书,心间畅然松快。
自此,她要有新的活法了。
同在一室,姜洵又是格外注意她的,自然也看到了她脸上的释然。
姜洵见状,目光变得冷飕飕的,他板起脸来,本想说些什么,却突闻书房的门再度被叩响。
杜盛不晓得现下是怎么个情形,他憋了半天,还是照常唤道:“夫、夫人,您母家兄长来了。” w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