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上元夜里,风雪忽临。
烈烈寒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花席卷铜州城内外。
琼兰院里,覆着明瓦的窗子咯吱作响,忽然“啪”的一声,一扇小窗禁受不住寒风的摧残,猛地挣开。
风雪拥挤着进入屋内,冰寒的冷气驱走屋内的热气。
守夜的丫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躺在床上的小姑娘瑟缩下身子,裹紧身上的被子,将整个人团到里侧。
外院的风雪声不停,似又在渐渐远去。
黎姝觉得冷得厉害,想去唤守夜的丫头,甫一睁眼,只见膝上放着一只檀木盒子。
鎏金梅花枝香炉里飘出淡淡的香味,银钩勾着紫色的床幔,床上的被褥做工精细,花纹繁复。
黎姝眨了眨眼,看了看手中的盒子,“啪嗒”一声打开小锁。
檀木盒子应声而开,黎姝小小惊呼一声。
盒子里放着满满的银票和碎银子,摆在最上面的是一支紫薇花步摇,流苏上坠着珍珠,花瓣若真,似能引来飞蝶。
黎姝看着满盒子的银票,脑海中似想起什么。
“叶姐姐,叶姐姐……”屋外响起小丫头急促的喊声。
黎姝迅速将盒子合上,塞到床头的柜子里,起身去开门。
雕花木门一打开,黎姝的袖子就叫人紧紧拽住。
她看着面前焦急万分的小丫头,眼中的困惑忽而消散。
小丫头穿着一身蓝色宫装,因跑得太急,额前生了薄汗。
黎姝轻轻一笑,拿出帕子擦去小丫头脸上的汗珠,“怎么了?什么事这般急?”
“殿下发火啦,好生气好生气。王公公让我赶紧来喊姐姐过去。”
王公公是东宫的掌事太监,小丫头口中的殿下便是当今太子傅谌。
傅谌很少在人前发火,王公公既然觉得不好,怕是真的火气大了。
黎姝当下也不耽搁,疾步往前殿去。
她刚跨进院子,王公公远远便瞧见她过来,赶忙迎了上去。
“今日又有人提让殿下娶妻的事,回宫时半路上偏偏撞上了邓家姑娘,殿下一回来就命人烧了那件外衣。”王公公一边走,一边低声道。
他三言两语就解释了傅谌动怒的原因。
傅谌最不喜别人碰他。
自从荣贵妃和戚家相继倒台后,再无人能动摇傅谌的太子之位。前朝的那些大臣就起了些别的心思。
傅谌如今身边一人都无,他们自然要抓紧机会。
“这是您吩咐小厨房做的糕点,殿下就在里面。”王公公递过食盒。
守着书房的那些侍卫一见黎姝过来,纷纷让开,连去请示傅谌的意思都没有。
他们早已习惯黎姝随意进出书房。
东宫也唯有她一人能如此。
黎姝拎着食盒踏入书房,书房安静得只能听见翻折子的声音。
傅谌坐在书案后,指尖轻点着折子,旁边卷放着一摞高的画纸。
黎姝轻声走到案前,声音小小地喊道:“殿下?”
傅谌闻声抬头,微微皱眉。
他放下折子,大步跨到黎姝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食盒,牵着她走到椅子旁,“坐下,谁让你来的?”
她前段日子刚染了风寒,如今将将养好几日。
这几日他们也只在晚膳时分见上几面,还是在黎姝的屋子里。
傅谌是真真把她当成了一个瓷娃娃,生怕她再吹一点风。
“我没事啦,今日太医都说我身子大好了。想着好长时间没有给你做糕点了,就写了张方子,让小厨房的人照着做,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黎姝乖乖坐下,打开食盒,端出精致的小碟子。
碟子上放着十二块糕点,做成十二生肖的模样,端的是憨态可掬。
傅谌陪坐在一旁,看了一眼:“说谎。”
黎姝鼓了鼓嘴巴,讨好地笑了笑,轻轻扯了扯傅谌的袖子:“别生气嘛。我都闷在屋子里好些天了,你那么久没有吃我做的糕点,就不想尝尝?”
傅谌只要看一眼,就明白这糕点是黎姝亲自做的。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戳了一下黎姝的额头:“下次再骗,可不会轻饶你。”
十二生肖或坐或立,都可爱得很。黎姝挑挑选选,一时也拿不定注意。
傅谌见她犹豫不决,修长的指尖轻捏起一只兔子的脑袋。
黎姝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见他要吃那只兔子,伸手就想拦:“那是我……”
话音未落,兔子一整只都没了。
傅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把你吃了。”
黎姝鼓了鼓嘴巴,不去看他,“殿下别闹。”
明知道她的生肖是兔子,偏偏还要选那块糕点,分明就是故意的。
“好了,是我的错。”傅谌道歉,握住黎姝的手。
如今已是深秋,秋风中都带着寒意。
小姑娘的手不出意外有些凉,葱根般的指尖修剪整齐,不像其他京中贵女留着长长的指甲,涂着嫣红的丹蔻。
傅谌喜欢她这副模样,干净透着纯净。
“知道邓家姑娘的事了?”
黎姝正想着怎么提到这件事,不想傅谌自己主动说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傅谌。
傅谌是好看的。
这是黎姝第一次见傅谌时的感觉。
黎姝第一次见他,傅谌只穿了一身雪白的中衣,斜斜靠在窗前。
月光的清辉落在他的身上,墨发只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束在身后。
整间屋子都是暗的,只有那个窗前的人是明亮的。
那时人人都说昭华殿的大皇子是个疯子,可她第一眼看过去,却看见了满身的孤寂。
“邓姑娘想来也不是故意的,殿下别与她生气,好不好?”
“只想说这个?”傅谌淡淡地道。
黎姝一时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还有别的吗?殿下与我说,看看我能不能为殿下分忧。”
话是如此说,可傅谌的事大多与前朝有关。唯一一件和后宫息息相关的事便是他的婚姻大事。
可这件事,她并没有置喙的余地。
傅谌盯着黎姝看了许久,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困惑不已,显然没想到别的。
“确还有别的事。”
傅谌牵着黎姝走到书案前,伸手将那卷画纸拿了过来,平铺开来。
黎姝这才瞧清画纸上的内容。
画纸上绘着一个女子,绘制精细到连脸上有什么痣都清楚得很。
旁边小字写着这女子的家世过往,皆是溢美之词。
黎姝瞬间反应过来这卷画纸是做什么的。
傅谌尚未有太子妃,前朝那些大臣催了无数次,偏偏傅谌稳如泰山。
这些画像,想来就是为了给傅谌选太子妃用的。
黎姝看着画像中的女子,想夸赞一两句,忽然又不知如何开口。
小字都写得那么详尽,哪里还需要她去补充?
王公公不是说他生气了吗?如今还有心思看未来太子妃的画像,想来是心情好的。
黎姝松开捏着画纸边缘的指尖:“她很好,殿下想娶她吗?”
“你想我娶她吗?”傅谌不答反问。
他看着黎姝,似乎在执着于她的回答。
黎姝讶异抬头,不解道:“这是殿下的婚姻之事,怎么能让我做决定?”
“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傅谌不罢休地追问着。
黎姝忽然有些恼,又不知恼从何来。
她小小退了一步,“殿下别闹了。殿下将要娶妻是好事。等到殿下娶妻之后,我差不多也要到了出宫的年龄。我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银钱,到时候可以在盛京城开一家糕点铺子。以后殿下想吃,也可让人来买。”
黎姝不知觉就说出了日后的安排。
大焱朝有规定,宫女到了十八岁就可放出宫去。
她如今已经十六,再有两年时间,她便可以出宫去开一家小小的糕点铺子。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养一只小猫儿陪着她。
黎姝幻想着日后的生活,心情也好了几分。
忽然头顶传了一道阴沉沉的声音:“你想出宫?”
傅谌冷冷地看着黎姝,箍住她的手腕:“孤说了要放你出宫吗?”
黎姝惊讶地看向傅谌,“宫中有规矩,宫女到了十八岁可以自行选择……”
“孤便是规矩。”傅谌毫不留情截断黎姝的话。
黎姝看着傅谌,想反驳,又深知他说得对。
可她不明白,刚刚还好好的人怎么现下就生这么大的气?难道她说错什么话了?
自从傅谌成为太子,黎姝已经很少见到他这么明显动怒的样子。
“殿下,你……”
黎姝想问清楚,门外却传来王公公的声音:“殿下,齐大人有事求见。”
“进。”傅谌松开黎姝,淡声应下。
他看了一眼黎姝,见小姑娘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移开目光:“你先回去吧,晚膳时我去见你。”
黎姝咬了咬下唇,低着脑袋点头,“好。”
傅谌忍住安抚她的冲动,转身将画卷卷起,扬手就扔进了一旁的纸篓中。
黎姝背着他收拾食盒,齐墨进来低声说着些什么。
他们这些人不会刻意避着黎姝,该说事便说事。
黎姝看着碟子里剩下的糕点,一时决断不下。
他刚刚那么生气,说不得连带着也要讨厌这几块糕点,她要不要一起带走?
黎姝心想着还是问一问,她转身去看傅谌。
齐墨站在傅谌身边,两人距离不近不远,他刚说完事情,似要躬身退下。
黎姝转身瞬间,眸光一瞥,一道寒光闪现。
她猛地瞪大眼睛,急促道:“殿下!小心!”
她来不及思考什么,冲到傅谌身前,替他挡下那致命的一刀。
利刃插在后心口处,鲜血蔓延开出一朵血红的花。
齐墨见一击不中,拔出血淋淋的利刃,伸手要刺。傅谌搂住黎姝,一脚踢过去,将他重重踢到远处,口吐血沫。
外面的人早听到动静,一群侍卫冲了进来,迅速将齐墨制服。
王公公看着鲜血湿了半边身子的黎姝,心道不好,大声朝外喊:“快叫太医,快!”
黎姝觉得心口处疼得厉害,她听见王公公的喊声,想说自己没事,却疼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傅谌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捂着她的伤处,想要止住那鲜血,偏偏怎么止也止不住。
“阿姝,没事没事,太医就快来了。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傅谌不停地安慰黎姝。
他一向沉静,入住东宫后情绪鲜少外露。
可如今,他抱着黎姝,指尖颤抖,眸中尽是慌乱。
太医院离东宫有段距离,黎姝曾经走过那段路,她知道那段路有多远。
黎姝能感觉到自己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她觉得她大抵是撑不到太医过来。
她缓慢抬起手,指尖轻轻拭去傅谌眼角的泪。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傅谌哭。
他一向冷静,现下却像个孩子似的哭着。
“别哭。”黎姝小声道。
“好,我不哭。你乖一点,太医就快来了。”傅谌紧紧抱着黎姝。
黎姝身上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裳。
刚刚他才因为邓家姑娘碰了他一下,就烧了一件外衣。
如今鲜血染红他的衣袖,他却仿佛看不见。
黎姝觉得呼吸都带着痛,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握住傅谌的手,“殿下,我好累啊……”
黎姝觉得自己快要睁不动眼睛了,她勉力看着傅谌,努力握紧他的手,“伤口好疼啊,傅谌,我是不是要死了?”
傅谌红着双眼,轻声哄着黎姝:“不会的。别睡,阿姝,乖,现在不能睡。”
黎姝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傅谌,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还记着刚刚傅谌动怒的事。
傅谌心脏仿佛被收拢抓紧,他疼得无法呼吸:“好,我再也不生气,再也不与你生气。”
黎姝听着他的承诺,压在心上的石头落下。
她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消散。
她隐隐听见傅谌的哭声,她想说别哭,却再也不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