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没人教你应该说‘谢过母后...)
看见周围命妇们指指点点的目光,丁雪桃好歹也是未出阁的女子,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我、我没有……”
“民安,派人送她回去。”
丁雪桃猛地回头,就看见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几个踏步之间就到了御座上。
嵇玄扶住顾逢锦的肩膀,冷声道:“今日为宗亲中秋国宴,丁大小姐缘没有资格参宴,还有在座的其他几位贵女……张全,派人去告诉守城将领,放人进宫必须严加审查,否则,朕不介意换一个人来守。”
“是,皇上。”
丁雪桃愣愣抬头,正好和那位年轻的帝王对上眼,他只是回头扫了一眼她,她就觉得腿脚发软,站立不住只能跪在地上。
哲成帝只比四殿下大几岁,但从不参与年轻一辈的交流,她也几乎没有见过他,因此正面相对时才发现,嵇玄和嵇耀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周身流淌的是战场上杀敌的血。
丁雪桃被宦官带下去了,连带着的还有嵇耀的其他几名红粉知己。场内宾客命妇噤若寒蝉,虽然表面上没说破,但明天大家都会知道这桩丑事。
秦王妃气得牙痒痒,皇帝这是在“啪啪”打他们的脸,但她还算知道分寸,就只是拿眼风像刀子一样瞟着顾逢锦。
金贵的太后娘娘本就没病,御医自然也诊不出什么,就只是开了两幅安神茶。顾逢锦喝了茶,又和父母亲亲热热说了一会话,遂觉得‘头疼’好的差不多了。
嵇玄却还不很放心:“你若是疲累可先回宫歇息。”
“谢皇上关心,本宫没事。”顾逢锦以袖掩口,“而且,四殿下似乎有话要说。”
嵇玄挑眉回头,正好看到某个人朝他们走来,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陛下、太后娘娘。”嵇耀拱手行了一礼,虽然举止挑不出毛病,但他眉宇间总流露出些许不甘。
“臣弟以为,几位贵女皆出身名门,父亲也都在朝为官,在国宴上将她们公然遣返,未免有失体面,且会引得朝臣路人猜疑皇家冷酷,陛下和太后此举不妥。”
他话一出口,四周伺候的宫人们都僵住了,张全低下了头,几名小太监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御座附近冷气弥漫,而殿内其他的宾客还在歌舞升平。
嵇玄眉目冷肃,看着并未动怒:“四弟的意思,是在质疑朕的决断。”
“臣弟不敢。”
“今日为皇家中秋宴,什么时候宗亲家宴,连无关之人也能随意入宫了?这太极殿是御宴所在,不是民间酒坊。”
“且太后娘娘千金之躯,丁雪桃冲撞太后被遣退,有何不可。难道在四弟眼中,一个无官无品的贵女比娘娘还重要么?”
嵇玄嘴唇抽搐,这话可不能接。他抬头看了眼顾逢锦,似乎是希望她说些什么。
顾逢锦就只是含笑,没有一点怒意,半晌才忽然道:“四殿下方才在观星台作了诗,是什么诗?”
嵇耀垂下眼,不大高兴的模样:“《咏月》。”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什么诗词!
“哦,四殿下好才情。特逢金科将近,将此诗挂于弘文馆,殿下大作必能引得文人学子争相探讨,诗兴大发。”
嵇耀连看都懒得看了:“太后想要挂,那就挂吧。”
顾逢锦见他一脸不屑的神情,冷笑了下:“如此,赏。”
令夏早就准备好了,她走上前,捧起手里一个荷包:“四皇子,请接太后娘娘赏赐。”
嵇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荷包的做工倒是挑不出错,只是里头的东西……
几颗金花生滚了出来,胖乎乎圆墩墩的,可爱小巧。
嵇耀脸色变了又变,怒道:“你打发小孩子呢!”
顾逢锦有何奇怪:“殿下为科举贡献一份力,本宫贵为太后,是你的长辈,你认为本宫的赏赐有何不妥么?”
“你……”
宫里的金花生自然和普通人家赏给小孩玩的不同,且她位居太后,就是赏朵花你也得戴着。嵇耀语塞,这女人竟然在这等着他,果真是性情大变,态度倨傲!
此番动静颇大,已经有不少宾客命妇看了过来。经过刚才丁雪桃的闹剧,许多人都抱着看戏的态度。
嵇耀再次成为众人的焦点,而他攥着那个荷包,几粒金花生滚在脚边,只觉得面如火烧。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嵇耀咬牙将花生捡了起来,一句话也不想说,他拱了拱手,作势要退下。
“等等。”顾逢锦颇为嫌弃地开口,“四殿下,难道没人教过你,领了赏后应该说‘谢过母后’吗?”
太极殿众人全都沉默了。
大家望着那不过十六岁的‘老太后’,和比太后还要大几岁的四皇子,纷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不是说顾太后胆小怯懦,不敢大声说话吗?”如今哪里是不敢说话,怕是要把太极殿的天花板给掀了。
“宫外确实如此传闻啊……”
众臣不由将视线重新聚集在那位美貌年幼的太后身上,然后发现她比自家女儿岁数还要小。还有人去观察顾国伟夫妻俩,结果发现工部尚书本人比路人还要震惊。
在场的也就嵇玄和侍奉的宫人们毫无意外情绪。
令夏:让他们看看太后娘娘是如何泼袁氏一脑袋茶叶水的。
怜香:诚邀大家参观我们寿禧宫动物花园。
至于后来嵇耀是如何开口‘母后’二字的,将会成为京城贵族一整年茶余饭后的头条新闻。
晚宴结束以后,因为时间很晚,各皇亲国戚就分到各个殿阁休息。
嵇耀关上门,一把将那荷包掷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可恶,竟然在人前羞辱我!”他还不嫌够,又将桌上茶盏摔了个粉碎,“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必须去找顾逢锦谈谈。”
当初追求顾家小姐不过是广撒网而已,谁料后来她竟被先帝看中封了继后。这颗棋子布置了那么久,现在莫名其妙就丢了,嵇耀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扣扣——”
门外小厮轻声唤道,“殿下,寿禧宫令夏姑娘求见。”
嵇耀眉头一皱:“放她进来。”
他也不收拾,就那么大咧咧坐在圈椅上,留下脚边一摊碎瓷狼藉显露自己的愤怒。
“你来做什么?”
令夏目不斜视,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奴婢参见四殿下。”
“是顾逢锦叫你来和我求和?”嵇耀冷哼了声,“叫她自己来。”
令夏好脾气地笑笑:“娘娘已经和皇上一道回宫了,她让奴婢转告您,那袋金花生是赏赐,可不算在您的欠债里。十日期限已过,侍郎夫人已将东西还清,殿下该还的账款已报刑部,就按最低的利息给您算着,娘娘说了,一个铜板也不能少。”
“什么?”嵇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姨母说的是真的?!
令夏礼了一礼:“话已带到,奴婢告退。”
“你站住!”
嵇耀往前追出去,脚下一痛,“嘶——”
不小心踩到地上被他自己摔碎的杯片,脚底瞬间扎破出血,他不得不停下来处理伤口,再抬头时,令夏早就走得没影了。
“可恶!”嵇耀挥起拳头想要砸门框泄愤,临下手时又换了方向,一拳把候在一边的小厮给打倒在地。
“哎哟,殿下饶命!”小厮捂着脸哀嚎。
“废物,刚才为什么不拦着那奴婢!没看见我出血了吗,还不快去请御医!”
嵇耀气得呼哧呼哧直冒火。
云城农坊的买主全部消失,手底下三十多家铺面全被刑部关停,里头账面、税务的问题被他们查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况且背后的人是皇帝,刑部尚书亲自盯着都没法疏通。现他手头全部的银钱都去贴补云城农坊的大坑了,朝中还有许多官员需要日常周旋。
正在风口浪尖、存亡之际,他哪里拿得出钱去还顾逢锦?
*
中极殿
嵇玄换下礼袍,摘下金冠,换上一身白色的寝服。一头黑色长发柔软的披散在肩头,不甚明亮的灯光照映下,这位一贯被宫人惧怕的皇帝也有了一丝柔软。
几名小宦官将床铺铺好,点上龙涎香,又将帷幔放下,陆续躬身退出。
“陛下,夜深了,还请歇息吧。”
张全站在寝宫门口,手中提一盏小油灯,低声劝道。
嵇玄头也不抬:“你们都下去吧。”
“是……”
宫人们一离开,寂静的寝殿越发冷清,只余几盏烛火摇曳。
嵇玄坐于案前,抽出一本诗词书卷,这东西在一桌子奏折中显得很是突兀,但其封皮干净,看得出来时常抚摸翻看。
书卷里头夹着一张陈旧的信纸,寥寥数字,边缘已经被翻得发黄,但仍保存的很完整,甚至连一丝褶子也没有。
这是一首情诗,一封未完成的情信。
还是少年时候的他写下此诗,期待心爱的姑娘可以看到,期待她会有回应,期待他们美好的未来,也是宣誓自己感情的忠贞。
“犹忆当年一相逢,万世此心与君同。雪夜化作蝴蝶去,人间比翼笑春风。”
嵇玄将书卷合上,捏了捏眉心。
过去他是不敢送出去;
而现在他是不能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