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雪中玉
许景同看着对方袖口下白嫩而清瘦的腕，不知怎的想到了林沧那日出手时，也是这么松散着白色衬衣的袖口，将袖子卷至小臂。
他又看向自己的小臂，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不再挣扎纠结，老老实实地将事情的经过交代了一遍。
怎么想要出去喂猫，如何与黄毛相遇并动起手来，如何吃了亏，如何还了手，最后又如何在一位热心大妈的出头下，结束了此次的交锋。
林沧依旧没有坐下，他背对许景同，身子轻轻倚着桌子，很安静地听着，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许景同也没有看林沧，只盯着昨天自己没有做出来的那道题，语速缓慢地讲着当时发生的事。
他说起话来条理清晰，面上一副镇静的模样，内心却全都是不为人知的忐忑。
听完了对方的讲述，林沧没发表什么看法，直起身子，瞥了一眼许景同的右臂：“这还学什么，走吧。”
这句话似乎不在许景同的预想之中，只听他愣愣问道：“去……去哪？”
林沧冷淡回复：“去医院。”声音中还有几分不耐烦的意味，叫许景同只得讪讪闭嘴。
下楼和陈姨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二人便一路向外。
还不知道许景同伤得有多重，为了不让陈姨担心，他们没有透露此行的去处，只说是打算外出去书店找一套许景同需要的书本。
陈姨听他们说要出门，忙准备叫司机张叔去送，被二人一起拒绝了。
林沧带着许景同一起叫了附近的专车去医院。
路上，时不时偷看林沧几眼的许景同平白生出几分悔意来。
若是早知道在不短的车程中，对方都是这样一副面无表情的不悦模样，还不如叫张叔送他们出来。
好歹……如果有第三人在场的话，林沧一定不至于是这么一副装都懒得装的模样。
想到这里，许景同似乎也懒得再掩饰，一改方才低调的模样，直勾勾的眼神毫不避讳地盯着林沧，良久，终于换来了对方冷淡的一眼。
“……”许景同看见了那人皱起的眉头，看到了他眼中的不满意，眼皮不禁也一跳，默默收回了目光，再不敢往林沧的方向去望。
若说先前只是几分忐忑、几丝惶恐的话，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了许多说不出来的难受感觉。
仿佛夏日的蚊虫飞进贴身的纯棉t恤里面，四处搔痒，让人觉得心慌，只迫切地想要采取些什么措施才是，哪管得上这些举措动作能不能生出一点作用来。
相处的这一个月时间，他在林沧面前装模作样，掩饰良多，努力表现出一副对方喜欢的样子。
聪慧的、好学的、努力的、真诚的、乖巧的、坦白的……
到如今，许景同在如何当一个“让人喜欢的好孩子”上算是经验颇丰。
林沧却和他不一样。
完全相反地，林沧在自己面前几乎没有丝毫的伪饰。
在第二次见面时，许景同便发觉了：林沧的眼睛像一弯月，以至于眉目之间都被带出几丝温柔。
许景同曾细细观察过，林沧在面对陈姨、面对张叔时，总是带着几分礼貌和温柔。
可他知道，林沧其实是个冷淡的性子，又不喜欢麻烦。真正的他，是一个即使叫人心生亲近，也不敢轻易靠近的人。
林沧面对其他人时，教养使然，总带着几分笑，叫人觉得温润如玉。可面对许景同时，那玉便成了冬天埋在雪里的玉，不知带上了多少冷意。
许景同最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也曾有过几分不平，有过几分愤懑，有过几分难以言喻也不愿承认的委屈。
只是很快他便意识到，这才是真实的林沧。在他面前，林沧似乎半点掩饰也无，自在随性，一切只由着原本的性子来，懒得再去装点个性。
发现这一点后的许景同，表面上虽装作毫不在意，心中却是又从原本的怏怏不乐转变为点滴的欣喜得意了。
林沧愿意向他展示出自己最真实的样子，这本来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也正是因为许景同知道对方这样的性子，知道对方骨子里的冷漠，所以此刻，他会怕。
他怕林沧真的生气，怕林沧真的生气之后，就懒得再和他玩什么家教补习的游戏。
林沧很忙，林沧不在乎这家教的费用，林沧大概也……
不那么在乎他。
他是可以了无牵挂地放下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是能够挥挥袖子摆摆手就离开的。
许景同确信如此，由此，他更觉得自己应该难过。
林沧面上平静，内心却也感到几分烦躁。
从第一次见面他便知道许景同不是个什么真正乖巧听话的孩子，最起码不是真的像在他面前表现出的那般听话。
可看着对方试图讨他欢喜的少年模样，看他学习上积极努力、双目坚定的发光模样，看着他开怀大笑，神采奕奕的意气模样，他便也不自觉地忘了他原本该有的桀骜本性。
林沧想要按揉几下发胀的脑袋，却半天也没有举起手来。
以前，对于像许景同这样性格特别的人，他向来都是主张离得远远的。比起这些个性鲜明的少年，他可能更欣赏那些平凡普通、真诚正直的孩子。
人活在世，哪里需要那么多故事。
毕竟人活在世，每个人都有那么多故事。
直到此刻，他依然能感觉到许景同的那道视线还若有若无地缠绕在自己身上，黏腻而又复杂。
是啊……心里如何去想是一回事，可真的面对着这样一个在意你看法的、孤独的孩子时，谁又能做到视而不见、不管不顾呢？
林沧转过头，望向许景同。
许景同迅速移开了目光，半晌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太大，唯恐惹得对方再皱一皱眉头，因此还是小心翼翼地转了回来。
和林沧四目相接，许景同轻轻叫了声“老师”，那声音就像唯恐吹皱湖面的清风，不敢惊扰到什么似的，宛若试探一般。
又似讨好。
林沧看了许景同良久，最终还是在心中叹了口气，任心中的烦闷大半消散。
“算了，不过是个孩子。”他想。
好在胳膊没有什么大碍。
林沧带着许景同去医院拍了片子，经医生诊断，许景同的小臂轻微骨裂。由于骨骼没有明显错位，连石膏也不需要打，最后医生只交代他这几周不要过度活动，多吃点含钙高的食物，静养即可。
等二人打道回府，抵达许家时，一天又已经过了大半。
许景同站在林沧身前，眼也不眨地看着对方坐在椅子上缓缓左右旋转。
进来房间之后，林沧便让他这样站着，这样站在他身前。
他有话对自己说，却又到现在都不曾开口。
顶着对方审视的目光，许景同渐渐也不知该将眼神放在哪里了，只低着头，盯着不远处地板砖上的纹路。
不知过了多久，林沧终于停下动作，他凝视着许景同，开口道：“抬头。”
许景同抬起头，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去望林沧。林沧目光犀利，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几欲将他看穿，只对视一眼，便又叫他想移开视线去。
“景同，看着我。”林沧却是不许。
许景同堪堪将视线转回，看着林沧，只等对方开口。
不想对方却道：“有什么想说的，你先说。”
张了张嘴，他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话可说。
林沧看出了他的局促，轻笑一声：“你想好了，如果没有什么话想说，那之后就不许再开口了。”
“我有话，有话想说。”许景同道。
他其实依旧不清楚自己可以说什么，但他怕他什么都不说的话，林沧就会这样离开。
“我，我昨天出去不是因为想偷懒。我只是……我完成了大半的任务，打算早早回来，完成剩下的习题。没想到……”许景同不想再当着林沧的面提打架的事，只含糊略过。
“后来到家时间比想象中晚了许多，胳膊也痛，没有刷题的状态。所以……我就想今早起来补完。”
许景同想，林沧是他的家庭教师，他会生气，总归还是因自己的学习。
自己应该解释清楚，他没有不想学习。
林沧却只是淡淡点头，等他继续往下说。
他迟疑地想了想，又开口道：
“我怕您生气，所以今早依旧不敢跟您讲。早上起来后，小臂比昨天还痛，我心里急，给您拨了个电话……其实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许景同努力地解释着，他以为对方总还在气他隐瞒，以为自己应该第一时间就将事情告诉他才是。
林沧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半天对方也说不到点子上。
他终于还是不耐烦地抱起胸来：“许景同，你再想想，我到底在不高兴什么；你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许景同看着林沧少见的不耐表情，心跳也在微微加速。
他又想了想，小心地检讨道：“我昨天……不该出门？”
林沧听罢，脚尖在地上点了一点，带动椅子又转一圈，这下可好，人直接背对许景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