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杀局(四)
沈观行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心中一动,便双手结印飞快设了个屏障,将凌玉絮封锁在内。chunmeiwx
这行云流水的一幕将凌玉絮看傻了,他拍着屏障,大声喊道:“师兄你做什么啊?锁住我干嘛!师兄?”
他的拍打声愈加强烈,沈观行被扰得烦了,告诉他:“你就在此坐好等着,我去找人。”
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又返回几步,嘱咐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就跟祈知愿和阿柳发发传讯。这屏障威力不小,能够隔绝这里的小妖小怪,你不要怕它们吓你,纵是再怎么想攻击你,它们也进不来。”
不愧是师兄啊,想的这么周到。
不光如此,他还为防止凌玉絮太害怕,便设置了个术法,让他在内看到的妖怪都是“兔子”的模样。
凌玉絮点点头,决心安安分分等师兄归来。
远离那毒箭发出的地方,妖怪已然少了不少。
雾怀昭坐在地上,担忧地看向褚奚让。他中了箭,不会再似原先那般身手敏捷利落,现在一半身子受牵连,只能动一只手了。
他亦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嘲笑似的自讽道:“昭昭,你看我是不是很没用?”
“瞎说八道。你若是没用,我可不就是个废物了?我连仙力都没了,唯一的剑还断了,这一路可是靠你撑过来的。”雾怀昭认真地盯着他,严肃道。
他缓缓道:“我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在人间蛰伏这么多年,自己偷学了那么多术法,从不要别人的帮助,无论是何艰险,我也要自己涉足。”
“就连鬼界,我也不放在眼里。东初澪劝我回来,我不想,可我最后还是来了,因为我不能……”
“我不能坐视不管,眼睁睁看着你受我牵连,被害到鬼域,经历万般磨难与坎坷。”说至此处,他有些激动,眼神带着怒意,胸口起伏太剧烈,咳嗽几声。
雾怀昭有些听傻了,一边拍着背给他顺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神色,听他继续道:“我不将他放在眼里,明目张胆地闯进他的地盘。”他笑了一声:“我又有什么能力和他斗?我既无忠心耳目或心腹,又无能够只手遮天的本领,只是不服气,便一个人,什么也不顾,形单影只地闯入鬼域。”
“反正我在世间已无什么牵挂。我知道,一旦被他发现,他就绝不会放过我。”看着眼前的情形,他又笑了,“我果然,还是斗不过他。”
褚奚让一字一句,甚是坚定,眼中满含着入骨的恨意,肩上的毒刺也因他的情绪起伏,抖个不停。
雾怀昭不知他口中的“他”是谁,只觉此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褚奚让对她的确一腔真心,能够舍生忘死。
少年道:“与其受人牵制,倒不如我先发制人。”
他这一番,便是送死。他已感受出鬼王用意,一路上的种种诡异,都可以归结为在戏耍他。
踏入鬼域这些日子,鬼王恐怕早就已经发现了他。
反正早晚,他都要死在他手里,不如奋力一搏,救她一命呢?
雾怀昭眼中覆上一层薄薄的雾,她有一种被命运戏弄的绝望之感,原来从她被迫踏入鬼域开始,这就已经是一场局了。这些日子再怎样努力拼命,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他们本就是棋子了,还当能够逃离险境。
这险境简直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
她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之感,恐惧二人分离,因而紧紧抓住少年双臂,盯着他道:“褚奚让,别太妄自菲薄了。是‘局’又怎么样?难道他就一定会赢,我们就一定会死吗?我不说跟你有多少情分,但至少这一年半以来,我们携手诛妖,在绝境中杀出来那么多次。仅靠我们两个,我们无依无靠,也没有什么耳目心腹,也并不一手遮天。”
少女亮晶晶的眼眸还闪着光,一双杏眼生得眼尾上翘,神采奕奕的。“你相信我吗?相信我们吗?只要你相信,我们就一定能再次攻破险境。”
褚奚让听得一愣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随后被不知是因激动还是恐惧或是兴奋,而划下一道晶莹的泪。
他好似很少哭。认识雾怀昭以来,从没有在她面前哭过。
这是头一回。
雾怀昭哪知原来他那么坚强,也会有脆弱之时。他一双凌厉眼目上挑,瞧人时多了几分锐气,可此时眼眶微红,胸前还一阵一阵地起伏着,眼中泪光闪烁。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他也不顾肩上疼痛,抓住她搭在他手臂上的胳膊,扭身一转,两人相换位置。此时雾怀昭身子靠墙,他毫不犹豫,护住她的头,竟俯身吻了下去。
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被他这一吻吓了一跳。这是一个带泪的吻,途中,雾怀昭还能感觉出他脸颊上又有泪珠滑落。两人气息交融,能感受到他还未消散的情绪。
……
雾怀昭真没想到,他们的第一个吻竟会出现在这么一个破烂不堪的地洞里。
他身上冷冽的气息,也浓烈地与她交织。二人原先的那股惧意好似也消退了,世间万物都化为虚无,仅剩对方。
良久,褚奚让渐渐与她脱离,握在她胳膊上的手也放了下来,似乎恢复理智,神情一寸寸平静。但他并不后悔,因为倘若这次不敢,以后恐怕也没机会了。
这是他含着离别之意,又表明了情意的一个缠绵的吻,因而时间有些久了,还不愿结束,似乎很舍不得分离。雾怀昭在原地怔了半晌,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下一波的妖物恐怕很快便会袭来。褚奚让站起身,只是道:“冲我来的,你走吧。”
“什么?”
雾怀昭才刚反应过来,他便要赶她走。
他果然还是不相信自己,还有她。
鬼王哪有那么轻易打败,这少女这一番坚定的表决心,在他眼里宛若痴人说梦一般。要死还是他自己一个人死,就不多带上一个人了。
他身上有一枚印记,还是东初澪给的,她要时时刻刻都保持关注着褚奚让,一旦他遭遇难以控制的危险,她这边便会有提醒。
褚奚让低下头,将衣裳中印着古怪纹样的一个木牌递给雾怀昭。
“我已经斩断与她的联系,这个就给你了,回去之后,代我同她转告一声,倘若那几个人没办法带你回去,你就找东初澪。”
他一番话交代得利索,半句都没有跟她再多说,转身就要走,被雾怀昭陡然抓住衣裳,使劲一拽。
少年也未料到这一遭,毫无防备地往后踉跄几步,雾怀昭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拉过来,正脸冲向她。
而后,竟是抬起手,落在他脸颊上一巴掌。
“……”
她没用什么蛮力,但是打在他脸上,很清脆。褚奚让明显被打得有点懵,谁知下一瞬就又落下一个吻,对方不似他的离别之吻,轻柔绵长,而是有些生气,气他自作主张,又好似报复性地亲回来一般。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亲了就想跑,是不想负责?”雾怀昭蹙眉,审视地看着他。
他闭了闭眼,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以为她打他是因为不接受,谁知道原来是不服气。
与他一样的不服气,她并不想被丢下。
他也不动了,一副任她摆弄而无所谓的模样。雾怀昭平息怒火,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捡起掉落地上的木牌,问道:“那你怎么不叫初澪姐姐来帮忙?”
东初澪的禁制时间未到,他本就是不经过她允许擅自闯进鬼域,叫她帮忙也无用,只会多添一个人遭罪。
何况东初澪还是鬼王手下的人,这般反叛,不知该被如何惩戒了。
“她不能来。”看了看少女的身影,他又忍着怒意,反问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褚奚让的声音响亮,含着不解。他自然也不想让雾怀昭涉足。
他原先是真的下了决心要与她分离,所以才会吻她。
只因他想让她记住自己的样子,与……情意。
因而这个吻格外深刻,也是他难得的直抒胸臆,表达心意。
她转过身,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我并非想死,我是不想让你死。”
这话说得十分坚定,掷地有声。
“为什么?”他又笑,似乎是在笑自己的自以为是。没想到身处这样万般曲折坎坷的命运中,竟有个人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身旁,无论是如何的艰难险阻,也无法将她击退。
“没有为什么,快走就是了。”她拉起褚奚让,快步朝洞外跑去。
沈观行循着他们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
因为这一路已被他们斩落不少妖怪,所以他走来便格外畅通,很快便赶到二人的身边。
看到沈观行的这一刻,二人都有些惊讶。
因二人方才闹了半晌,现在也有些尴尬,互相不怎么说话,现在眼下又来了个沈观行。
“是师兄啊。”雾怀昭先开口,“你怎么来了?”
褚奚让脸色沉沉,并没有说什么。
这会他与雾怀昭一前一后,二人很默契地都没有说话。他还是不愿让雾怀昭跟着他,可又阻碍不了什么。
谁知沈观行却一眼看到褚奚让肩上的长刺,蹙了蹙眉,惊愕道:“你们这样会死人的。”
“什么?”她道。
只见沈观行越过雾怀昭,径直向褚奚让走去,他手握在那根毒刺上,缓缓道:“我在鬼域待了数年,这种毒刺还是能识得出来。这是蛊妖口中发出的刺,若不及时止毒,半日内便毒发身亡了。”
因为怕拔出这根刺会出太多血,不好控制。二人本想等出了险境再说,谁知这东西还有毒。
沈观行刚要动手,却见褚奚让身形一躲。正如他所说,他一向不喜旁人帮助,更不愿被陌生人触碰身体。
因而有些冷漠地躲开了,站的远了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不信?”沈观行气笑了。他一眼看出褚奚让的抗拒,无语道:“什么时候了,还耍小孩脾气?”
这简直跟他师弟恼气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最擅长解决这些小孩脾气,可此时不愿强来,只好退后两步,朝雾怀昭说:“你去。”
雾怀昭茫然地眨了眨眼,颤颤巍巍地问出她的猜想:“生拔?”
“是啊,不拔出来怎么止毒。”
她看了眼褚奚让的神色,又看了眼扎在他身上的刺。这刺就如箭一般长,她有点下不去手,再三犹豫。
谁知这少年一手握在那根刺上,眉头一拧,在她犹豫之时,便直接自己拔了出来。
鲜血直流,溅到了他手上。沈观行趁此时,立即抬手捻诀,在他伤口处施以术法。
丝丝缕缕的灵力注入其中,缓解了疼痛,冰凉得如泉水一般,觉得好似在他身体里流动着。
他抬起眼来,冲他道:“多谢。”
“不必。”沈观行也有些脾气,反唇相讥道:“我也不喜欢旁人冲我道谢,我只是随手相助,对任何人都如此。”
雾怀昭看得笑了一声,发觉他们怎么都这般嘴硬。她看得出来,他还给他注入了一些灵力。若非真心相助,怎会如此。
褚奚让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就走,雾怀昭紧跟其后,沈观行看了眼二人,也拔腿跟了上去。
雾怀昭突然想起一事,问他道:“凌玉絮他在哪呢?”
“没什么事,我设了屏障,让他待在那儿了。那个地方比这里安全得多。”
雾怀昭点点头,忽而又发觉出什么,与他道:“为何我们越走,便越遇不见妖怪了?”
不会吧,就设置了前面一点路有妖怪阻拦,让人知难而退,后面的路便通畅无阻,没有事了?
她不相信事情如此简单。
不出她所料,沈观行平静道:“你们现在身处幻境,你们知道吗?”
此言一出,走在前面的褚奚让亦转过了头,二人双双朝他看来。
“那你还追上来做什么?”
看着雾怀昭颇为不解,他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惆怅道:“我背负一人的嘱托,所以必须踏入这个险境。就像你,不也义无反顾地跟上他过来了?”
什么莫名其妙的,“背负一人的嘱托”?谁会嘱咐他来此冒险啊。
褚奚让狐疑地睨了他一眼,怕他与鬼王有什么干系。但见他对他们还算诚挚,也暂时放下心疑,不张口多言。
雾怀昭听得一头雾水,却也不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