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黑白
第四十七章
其实也不是个多复杂的事儿。
用比较俗气的话来说。
大概是一个, 唔……不太美丽的误会?
……
苗量去世后,司禾被接到她大伯父家里住。不太大的屋子,就住了包括司禾在内的五个人。
第一次碰见小姑娘在街边哭时, 许贺添确实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大概看得出来,她在掩饰、在紧张、在隐藏、在不知所措。
于是他便不问。
但白事这种大事, 怎么可能藏得了。
许贺添也没刻意去打听, 只稍微留心留心, 没几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敏感、拧巴又自尊心强,许贺添大概也是知道的。
还好,他也听说,苗量哥哥那一大家子都是好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从没安慰过谁, 也不太会宽慰人。
好像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她难过的时候,陪着她。在她不想说的时候, 也装作不知道。
三个月后,苗量去世的事情才算是在画家协会里大范围传开。而这时, 小姑娘情绪也好了不少,后来中考也考得挺好, 上了岭川市的国家重点高中。
许贺添挺开心。因为一切都在逐渐回归正轨,也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大概半年后的某一天。
许贺添听画家协会里的人说, 这几天有一个知名画家正在岭川市中心办美术讲座。听说那画家是个非常另类的艺术家,姓也挺罕见的,是司机的司。
大概是第三次讲座的时候吧。贺蕊被那姓司的画家请去当嘉宾,许贺添去给贺蕊送东西,就大概寥寥看了一眼。
唔……确实挺另类。
男的,穿裙子,长头发, 黑框眼镜,又留了络腮胡。
许贺添当时也就扯了扯嘴角,没怎么多注意,送完东西就出去了。
在门口的时候,忽的就看到了小姑娘的背影,她身前站着一个踩着细高跟,穿艳色旗袍的女人。
许贺添只消略略看一眼,便能
很明显地注意到,这女人似乎也有着一双和司禾极其相似的狐狸眼。但不同的是,她妆容太浓,黑眼线几乎挑到眉骨,张扬得可怕。
那女人大红唇快速张合,但又似乎是尽量放轻了声量,在跟司禾说着什么。
许贺添直觉不对劲,皱了下眉,正想过去瞧瞧。
夏源突然从一旁的车上下来,过来挡住了他视线。那段时间许贺添刚上大学,夏源正努力地在游说着让他进娱乐圈。
他好不容易几句话打发了夏源,再抬眼看过去时,那边儿已经没人了。
所幸,没出什么大事儿。
因为当天晚上,他便从贺蕊那里听说,那女人是那司姓画家的现任老婆,叫蒋玉红。很巧,蒋玉红就是司禾的亲生母亲。
后面的事情便和他预料中的差不多了。
司禾被蒋玉红从大伯家接走,住进了大别墅,吃穿用度也瞬间提升了好几个档次。那一年,小姑娘看起来挺开心,笑容多了不少。
也是那一年,小姑娘改了姓,从苗禾变成了司禾。
许贺添想,大概小姑娘的亲妈和继父都对她很好?
唔……对她好就行。
……
之后没多久,许贺添进了娱乐圈,第一部出演的剧就是大制作《天下》。
他不是科班出身,只能边学边演。完成课业内容和拍戏后的业余时间,几乎全拿去上了表演课。
两人见面时间不多,因此小姑娘便常常来剧组探班他。那段时间他确实太忙,很多东西都是后来回忆的时候,他才突的反应过来。
比如,大概从那时候起,小姑娘好像就有点不对劲儿了。
而且他还没来得及觉察,就出了狗仔那事儿。司禾便再没来探过班了。
得益于夏源这个好的领路人,许贺添的进圈之路算是一帆风顺。《天下》还没播的时候,其他各种通告就源源不断向他抛来橄榄枝。
而司禾也在开始备战高考。
两人完全没时间见面了。
但许贺添没想过就此
远离。
反而,他在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大概是,等小姑娘高考完,而他也没那么那么出名的时候,就给她一个,让她可以提前安心的承诺。
向她。
告白。
告诉她。
从他情窦初开的一直以来,他的眼里心里脑里,都从来只有那一个,生着一双狐狸眼的小姑娘。
并将一直持续到将来。
给小姑娘打了电话说“等你高考完,我给你个承诺好不好”后,到约定见面之间的那段时间,大概是许贺添这位天之骄子大少爷,最想从自己人生中抹掉的一段时间。
他觉得自己简直,矫情至极。
一次又一次地对着镜子。
研磨着表情,在心里演练着告白台词。
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在想象。
小姑娘会不会耳垂红到滴血,会不会语无伦次到不知道如何回答。要是她太过羞赧,一急就拒绝了他怎么办……
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告诫自己。
这段丰富的内心戏,可千万不能让那小姑娘知道。否则那可太让人见笑了。
……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排练了好几个月的这段矫情的告白戏,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小姑娘高考完后一个月,《天下》也差不多要准备上星播出了。许贺添和一群演员导演前辈们一起,到岭川市中心一个大商场路演宣传。
这天大概是他入圈以来最紧张的一次路演。倒不是工作难度有多大,而是他和小姑娘约好了,等他路演结束,在这儿附近见面。
许贺添准备。
表白了。
好不容易等到主持人说完了结束台词,许贺添急匆匆地赶下台,从夏源手里拿过自己的手机。
……他愣了好片刻。
一句轻飘飘又简短的短信,他反复来回看了好几遍。
【我想离开这里,也不想再和你联系了。】
数秒后,他拿起手机,沉默地远离人群,往那边拨了电话。
在打了第三次后,那头接起
。
许贺添大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么严肃又咬牙切齿地喊她名字:“苗禾。”
“你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顿了须臾。
“……”
小姑娘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意思,就……就字面意思。”
许贺添没说话,只觉胸口喘息急促了起来。
小姑娘语气急迫又胆怯,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我只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不想再在这边了……”
“……”
她声音似是在极力控制着哽咽,“你那个,你现在挺好的,剧也要播了吧,然后好像也挺出名的了,我坐公交车都经常听见旁边人在议论你。我吧,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太适合……”
“许贺添,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越来越好,你应该和跟你同层次的那些人在一起……真的……”
司禾声音彻底低了下去,直至无声。
许贺添喉结用力滚了滚。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是何感受。
半饷后,他听见自己轻轻地问了句:“你现在在哪儿?”
“我来找你。”
又是等了好一会儿。
电话那头小声道:“我现在和你距离很远。”
许贺添:“在哪儿?”
“我来找你。”
她声音又小声了些:“我现在已经不在岭川了。”
许贺添声音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只是执拗地重复着:“在哪儿,我说我来找你。”
“我……我挂了。”
那头只欲言又止地道了这么一句,电话里便响起了“嘟嘟嘟”声。
之后再拨过去时,便是冰冷的人工提示音了。
……
夏源过来走过来拉他,奇怪地问:“你在这儿干嘛?还有采访呢。”
许贺添低着眼睑,沉默了几秒。
他没转头看夏源,只迅速套上了外套,低低说了句:“我要去个地方。”
夏源当然是立刻把他挡住,“你干什么!跑哪儿去!”
许贺添面上没什么特
别的表情,只绕过他,重复道:“我要去个地方。”
“胡闹!”
夏源生气地吼了句。
他眼神示意了几个工作人员,旁边立刻冲了几个人过来拉住许贺添。
少年下颌线绷得异常的紧,眼尾微微泛红,暗暗使力挣扎着手臂,又低声重复:“放开我,我要去个地方。”
夏源看了眼周围的人群,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低声骂他:“你这大少爷随心所欲的脾气能不能收敛一下?你以为什么都能随着你性子来?这是你第一部戏,就算为了我,不,为了你们许家,好不?求求你给前辈们导演们领导们留个好点的印象,可以吗?啊?算我求你,行不……”
……
于是便没能走成。
天翻地覆也就大概半天时间吧。
许贺添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下了路演,被夏源强制塞上了保姆车,正在赶往下一个行程地点。
车内置的小电视机里突然插播了一条新闻:【涉嫌诱/奸两名少女的嫌疑人系知名画家司程,昨日已被警方在酒店捉拿归案,本台记者正在持续关注……】
画面里警方正在搜寻作案现场。背景正是司禾被蒋玉红接回去后,住的那个大别墅。
几乎是一瞬间,他脑子里“砰”地一声,剧烈地炸开了。
司禾不会是被……
不行!
不能!
不可以!
许贺添“唰”地从车里站起身,头“砰”地碰上车顶。
感觉不到头顶的疼痛,他目眦尽裂地扑向夏源,指尖颤抖着指向广播,词不成句地质问:“司程……司禾,是司禾吗……”
夏源被他吓了一大跳,缓了缓才皱着眉头训斥道:“这司程还自诩什么艺术家,简直禽兽不如……”他看了眼许贺添,“哦,不是那小姑娘,听说被害人是两个初中生,被那人渣叫去家里学画画……”
许贺添恍恍惚惚,只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转头,眼神有些涣散地斜斜向下,轻轻道:“让我下车。”
喉结动了下,许贺添转头看向夏源,平静道:“给我一个小时,不,就半个小时,可以吗?半小时后你来这里接我。”
夏源盯了他半饷,最终还是说:“好。”
许贺添戴上了口罩帽子下车,拦了辆出租车。
循着非常浅淡的记忆,他找到了司禾大伯父家的住址。
非常狭窄逼仄的楼道,生锈的铁门,弯着腰才能不碰头通过的垭口。
正好是下午五六点钟,楼道里来来往往通过的人不算少。有提着菜篮下楼的大爷大妈,有刚从补习班下课在打闹着上楼的学生。
许贺添一道高挑的身影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他下意识低下了头,捂紧了口罩,压低了帽檐,徘徊在楼道口。
大概没几分钟,对面有户人家开了门,一个提着菜篮的中年妇女从里面走出来。
她顿了下脚步,仰头皱着眉盯了许贺添好几眼。
许贺添和她对视上视线。
有点眼熟,不知道是不是。
中年妇女警觉地回身关上了门,往楼梯口走去。
犹疑了好几秒,许贺添快步上去拍了下中年妇女的肩膀:“那个,您好,请问您是司禾的大伯母吗?”
中年妇女倒也没否认,只是转而警惕问道:“你哪位?”
“哦,我是她朋友。”许贺添有些不自然地摸摸后脖颈,“请问她现在在家吗?找她有点事儿。”
“哦,禾苗啊,她早就不在岭川了。”
中年妇女眼球转了转,脱口而出道,“她出国了!m国留学去了!叫啥城市来着,哦,好像说是什么杉矶……不是,你找她干什么?”
“出……出国了?”
许贺添不敢置信地“呵”出声,“什么时候的事儿?”
像是准备好了似的,中年妇女对答如流道:“禾苗老早就开始申请了,前段时间就收到那个叫啥欧非儿的东西了……”
许贺添舔了舔嘴唇,静默了好半饷,没说出话。
中年妇女瞳孔闪了闪,抠着菜篮往下走,自言自语地大声道:“我得
赶快去买菜了,我们家小煜马上补课就要回来了,今天得给他炖个鸡汤补补身体……”
“……”
许贺添头缓慢垂了下去,眼睫一动不动耷拉着。
“m国,洛杉矶。”
他无意识地低声重复了遍。顿了下,他听见自己忽的出声,“得去问问哪个学校。”
少年抬腿,两步跨作一步地往下跑。
许贺添腿长跑得快,还没出楼道,就看到了中年妇女的在角落里缩着的背影。
她左右瞧了眼,正捂着嘴打电话。楼道狭小,回声很大,倒也足够许贺添听清她的话语。
“……对,都说了。嗯嗯,没说哪个学校,就只说你去m国留学去了。”
“唉,这也太不要脸了,居然还追到了我这里,明知道你不想再和他有什么关系了……”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禾苗,你还好吧在那边?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缺钱就告诉大伯母,我给你打过来,啊。”
“好嘞好嘞,那我以后就打你这个新手机号是不?知道了,我待会儿挂了电话就存起来……”
……
只讲了几分钟电话,中年妇女就收起手机,背影远去。
许贺添顿下了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手缓慢搭上扶手,收拢,握紧,冷白色指侧青筋暴起。
中年妇女的话不断地在他脑子里盘旋:
“老早就开始申请了。”
“这也太不要脸了。”
“明知道你不想再和他有什么关系了。”
……
声音逐渐加速、剧烈、旋转,像一把钝刀,一下又一下地剜着他的心脏。刚开始毫无知觉,然后痛觉渐渐显现,直至让人无法喘息。
他又突的想起那条短信:【我想离开这里,也不想再和你联系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许贺添忍不住去想。是从他兀自陪着她哭的时候吗?还是在因为他,她被记者困扰的时候?还是……他擅作主张说要给她一个承诺的时候?
……
多可
笑啊。
电话响起,是夏源打来的。
许贺添从衣兜里摸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接通。
“嗯,知道了。马上就过来。”
“不会再乱跑了。”
“最后一次。”
“以后……以后也没理由了。”
……
让他产生冲动,让他情绪起伏,让他不顾一切的理由。
没有了。
……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过得浑浑噩噩。
夏源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拍戏他就拍,让他采访念台词他就念,让他出席活动他就去。
夏源倒是很开心。
他拍着他肩膀,很是欣慰:“早这么听话多好。”
许贺添只是轻飘飘地笑笑,不说话。
或是,沉默地从烟盒里抖出一根香烟,含到嘴边,点燃,耷拉着眉眼吞云吐雾。
之后很久很久,他都没再听说过司禾的消息。
好像从那通没得到答案的电话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把自己在他的生活中生存过的所有印记,全部抹平了。像砂砾,像尘埃,像空气。
无声无息,一吹即散。
直到那天。
司程这个名字又久违地出现在岭川市新闻速递的晚间新闻里。
经过好几轮上诉重审,宣判结果终于下来了。司程涉嫌诱/奸两名未成年少女罪被逮捕,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被判以无期徒刑。
新闻里还说,司程那个叫蒋玉红的妻子正带着她和司程的女儿全国各地四处躲藏,在躲着受害人家属的无尽攻击和谩骂。
许贺添突然从床上坐起身,好像倏地想通了什么。
他眼睛一眨不眨,静默了很久。
在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
其实司禾刚好在那时候选择了出国,也挺好。
至少。
他的姑娘没能遭受到这些无妄之灾。他的姑娘,也许正在m国洛杉矶的某个大学里,享受着她正当年的阳光、青春、笑容和快乐。
而他。
纵使辗转反侧,纵使无法忘怀,纵使痛苦。
也不该再去打扰了。
还她自由自在。
他本是这么想的。
他也觉得自己就应该这么做。
……
可是后来。
有人托前辈给他递了《孤岛》的本子。是个大制作,班底优厚,投资也很好。但前辈说,愿意去试镜的人却寥寥无几。
因为《孤岛》的有一半时长以上的拍摄地都在洛杉矶的原始森林,条件极为艰苦,几乎所有演员都望而却步。薪酬也不算高,实在不抵付出,毕竟谁愿意为了拍个戏就搭上自己的性命?
夏源也没想让他接,只略略看了一眼,就随手扔到了一堆废纸里,转而给他拿了几个另外的本子。
毕竟许父把自己儿子交到他手里,他得为他安全负责的。
许贺添薄唇抿直,沉默了好半饷。
起身,伸手,从一堆废纸里抽出《孤岛》剧本,淡然地看着夏源道:“我想接这个。”
夏源很惊讶:“为什么?这很危险的。”
许贺添笑笑,抖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知道。没为什么,想接就接了。”
几乎是下意识。
他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后来的事也顺理成章了。
他彻底放任了自己。在没戏的时候开着车,挨着挨着去了洛杉矶所有的大学,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总觉得,他其实没想去找她。
毕竟,其实只需要多打听打听,便能知道她在哪个学校。
但是。
他就是固执地,不想去打听。
那时候,他就连对自己,都常常不想承认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她。
许贺添对自己说,他只是去随意逛逛,四处走走。若是不小心在哪个转角遇到了,那也只会是偶然,不是他的刻意为之。
毕竟。
她说过不想再和他联系。
可笑的是。
她其实根本不在那个城市,甚至都不在那个国家。
许贺添走过了那座城市的几乎每个角落,去寻找一个,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人。
他把心里的五彩打碎、重造,建立了一座黑白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