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五章归兮
李存芳戒毒失败了。
虽然他熬过了身体上最艰苦的阶段,但终究没能熬过心理上需承受的最艰苦的一步。
虚汗呕吐二便失禁,高热亢奋暴躁…挺过这些他几乎脱了一层皮,最终他放弃了。
魏明学仍没能阻止他使用枯灵散。
老爷岭议事堂中,魏明学给七位当家叔伯一一磕头哀告,却没有一个肯支持他的!
就连原本拒绝存芳使用枯灵散的五爷和六爷也妥协了。
燕民慧叹气道:“阿明!你不要再求了。我们看你这样不心疼吗?不到两个月,存芳耗得骨瘦如柴,你自己也不成个样子了!”
李拜天道:“与其这样钝刀子杀人,不如博一下,或者能够峰回路转!”
魏明学看重众人,长辈们真的老了!
他默默出了议事堂。
郁隆和申文上来扶住他,关切的打探:“怎么样?”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独自缓缓回到景仁宇。
那景仁宇的大门就像一张黑色的大口,正张开着静候他这只猎物,待他走进去就把他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李拜天老了!他不再是二十八年前带着族人逃生老爷岭的青年了!那时候,他比明学和阿呈还要年轻,还有胆量有魄力,而且那时候他身边有魏澜!
即便后来魏澜故去,仗着老爷岭有了一定的根基,他带着其他的弟兄刀尖舔血、险中求生,他也从没有怕过!
后来孩子们大了,存芳明学渐渐独当一面,老爷岭欣欣向荣,尤其是存芳,勇猛狠绝的存芳,十二三岁开始行走江湖,四五年间已经成了老爷岭上最得力的干将,而那时的呈荷也还给着他无线的期待。
但时至今日,他觉得今日的自己,空有吞象之心,却不复当年的踌躇满志!
他了解存芳,他如果不能痛痛快快的活着,那就会选择痛痛快快的死!
李存芳打定主意要使用枯灵散,不管明学如何劝说恳求,甚至以死相要挟,他都不肯听从。
正如他说的:“如果不能痛快做一个男人,他宁可死!”
枯灵散的确让李存芳又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然而,这样的情况只维持了两天。就像要燃尽的灯熄灭前的最后一道亮光一样,短暂的快乐之后,生命之火不可挽回渐渐的暗淡了下去。
明学也同样迎来了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无论心理上还是生理上,于他都是人生最痛苦的时刻,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痛苦的日子没多久就结束了!
阿呈失踪的消息最先传到了景仁宇。
郁隆非常自责的禀告明学的时候,明学并没有责备他。还是那句话,李呈荷在这方面是绝对的高手,没有人能看守得住他。
而且,明学已经猜到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了。
魏明学进了景仁宇黑色的大门,让其他人退出去,才小心问道:“你今天怎又不肯好好的吃药?”
存芳黑着脸道:“你…是不是去找他去了!”
身体废了的存芳异常敏感!
明学避开他的目光:“我以后再不会去了。”
明学的脸惨白的如一张洋纸。
存芳不肯再逼问他,只道:“你想去就去吧,我并没有怪你,到底我是个废人了。”
叹了口气道:“以前我对你的那些,老天爷现在一样一样的帮你讨回来了!我现在信了阿呈说的因果往复,你即便自己不来要,老天爷也不忍心,他来出面帮你讨要了。”
明学劝道:“什么讨不讨的,你又不欠我的。只是摆木井,我再也不会去了。房子空了,那一家三口都没了去向。”
存芳道:“又逃了?”
明学黯然道:“他说要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存芳不语半晌道:“为什么会这样?”
明学道:“喝酒赌钱抽大烟,听说连女人都给输掉了,他还能怎样!”
存芳留下两行泪来不知是为阿呈,还是为他自己。
……
陆中霖停下笔,对祝怀庆道:“李二绍怎么说的?”
祝怀庆道:“他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反正我留了两个人把在他家门口了。”
陆中霖看了把弟一眼,心道:很不必要,而且也未必有用。
祝怀庆道:“还有一拨人也堵在他家门口。”
陆中霖疑惑:“为什么?”
祝怀庆道:“说是喝酒赌钱欠了债,人家上门要债。”
陆中霖不屑的叹了口气。
祝怀庆把信封掏出来:“李二绍让我先带回来给您的。”
陆中霖打开一看,仍是那枚回纹玉佩,并附了几行字,看完沉吟道:“怀庆,把你的人撤了吧。”
话音未落,就见手下进来道:“陆长官!祝长官!李二绍跑了!”
“跑了!怎么跑的?”祝怀庆问道。
大河道:“不知道,那么多人盯着,说跑就跑了!他媳妇和儿子去串门,我本想进去讨碗水喝,结果发现人影都没了!”
祝怀庆道:“嗨!奇了怪了!派人挨门挨户去搜,我还真就不信……”
陆中霖摇头道:“算了,任凭他去吧,他又不是犯人。你们也都下去吧。”
祝怀庆等人应声出去。
陆中霖拿起字条默默读道:草民再次让大人失望了,我虽仰慕,却无法做到您要求的忠诚。余心愧对大人,就此别过。知您与京城赵家交厚,特奉上回纹玉佩,请代转交慕贤兄长,物归原主。李二绍叩谢。
陆中霖握着玉佩,想起了慕贤和他说的话。
就在年初时,好友慕贤曾路经重庆,特到内江看他。他拿出熊图让慕贤看过。
慕贤告诉他,熊图被人做过手脚。
金家出事前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而后渐渐传言四起,他才意识到,可能这个案件的源头在他内江军团!
……
枯灵散最初的效力李存芳看到了希望,但随之而来的失望让他不甘,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加大了药量之后,身体如决堤之洪水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躺在床上,薄薄的单子下面几乎是平的,几乎看不出下面盖着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一个曾粗壮的令明学怕的男子的身体。
李存芳看着魏明学:“不是说一直都想杀我的吗?现在不想了?”
明学看着他,终是没有说那个字。
存芳一笑:“你是害怕了吗!人说杀人不眨眼的儒匪也会害怕!”
明学不语,激将法对他不管用。
存芳道:“阿明,我是真的受不住了,你给我一个痛快!想想这几天我是怎么对你的,你还有什么下不了手!”
明学看着他:“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存芳道:“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跪下!?”
明学摇头:“存芳,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个话不久前他也对阿呈说过。
存芳道:“还是阿呈好啊!闭眼往江里一跳!以前他总说天道轮回因果往复,因为那些傻话挨我的打、让爹爹骂,可现在他的话我信了。如果以前谁说我和他一样,我定会打到他记一辈子,时至今日我好羡慕他。”
明学道:“提他做什么。”
存芳道:“还是要找到阿孝啊。”
明学点头。
存芳道:“还有阿嫦!”
明学点头:“我知道。”
存芳道:“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不后悔!”
李存芳用眼看着床边、用口去够那药碗!
他的手已经抬不起来,转而用渴望乞求的眼神望着明学,明学镇定的看着他,他也同样镇定的回望着明学。
明学败了。
他端过碗将药一勺一勺喂给他,明学很平稳而是存芳因为喝的猛,开始洒了一点点,继而是平静而心满意足的全部喝完。
李存芳微笑了:“明学吃软不吃硬,终究还是妇人之仁了!”
魏明学不语。
“想再看看阿明的身子。”存芳喃喃道。
魏明学站起来在他眼前默默的脱了衣裤,二十七岁男子的身体,高阔而结实。
李存芳目中茫然道:“还记得那天我闯进双呈斋强要了你,那会你才十七…不敢叫也不敢反抗,只会躲只会求…我就打你,使劲的打你,脸上口中全是血。”
说着说着脸上竟有一丝笑容。
明学边理好衣服边道:“虐待狂。”
存芳道:“现在,在我面前一点不知害羞…说来,明学肯宽衣解带,是我用命挣来的呢。”
说着一阵气短:“阿明,好冷。”
明学近前把他抱住。
“阿栖一定不想和我葬在一起。”李存芳舌头僵硬说话的速度也开始减慢了:“你们都不想……”
“存芳,歇一歇。”
存芳道:“真的累了,还有好多想跟你说…你这一生是让给我给毁了,别怨我。”
魏明学道:“我从不怨人。”
存芳道:“李存芳这辈子对不起很多人,但我对得起自己。”
明学看着他笑了,这才是李存芳啊。
李存芳的眼神开始散乱,口中已不清晰,明学把耳朵凑过去,听到声息微弱的一句:“傻崽子,只有我是真心疼你的。”
明学静静的看着他:“我知道。”
李存芳吐了一口气:“来世,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明学苦笑:今生两不相欠,来世无需再见。
枪林弹雨他救过他的命,但他也让他知道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李存芳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我对不起你,我不……”
说完,五官一松心神不复,双目阖上却也走得安详。
明学叹了口气,遂向外面叫道:“超儿,去回老师,大少爷没了。”
一时外面丧钟响起。
一边老石应着进来,手里擎着白衣,帮着明学穿上,关切道:“爷去歇一会吧,就要开始忙了。
……
徐北阶下了老爷岭,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
爷爷没了,大伯夫妻看到他,已不复当年的刻薄,满脸堆笑处处小心,只求早点送走他这“瘟神”。
趾高气昂的住了两天,他把大半宅院变卖了拿着不多的几个钱准备去外地闯生活。
但刚出了家门就听说了金家灭门案!
他大大的被吓傻了。如果这件事是老爷岭的人干的,那么自己绝跑不出李拜天的手心。如果这件事是其他人嗅到了气味做下的,那自己的处境更不乐观。
他去找了表姐金娜,真心的安慰了她一番,并且权衡利弊决定铤而走险,入了晁天啸手下。
金娜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如今看着表弟体贴照顾实在难得,于是借着夫妻和晁天啸多年同仁之谊,让徐北阶进了商会,跟着学做古玩生意,一边也把金家铺子里的东西都脱了手。
铺子里死了人生意做不了,徐北阶便帮着金娜把铺子卖了,里面的字画他也陆续找到下家换成了钱交给表姐,维持她的用度。
这些事别人是做不来的,尤其是那个对金娜忽冷忽热的林江浦。
……
金娜在收拾陆中霖需要带走的东西,林江浦敲了敲门,金娜婉转一笑道:“你来了。”
林江浦军装映衬下更显的挺拔而冷傲。
金娜道:“你听陆师长说了?”
江浦点头问:“为什么不跟老师去重庆?”
金娜道:“你想让我走吗?”
江浦道:“老师荣升,大家都水涨船高,你应该随他走。”
金娜笑道:“甄城和登坪不也都留下了。”
江浦道:“不一样,张登坪是我的副官,自然跟着我。甄城留下是团里需要个司机,而且他更是为了高小姐。”
金娜道:“他为了高敏,我是为了谁?”
林江浦却道:“而是团部的机要秘书,自然该跟着陆师长走。”
金娜走过去,绊住林江浦的腰:“我一心想跟着你,留下来做林团长的机要秘书!”
林江浦轻轻脱开他:“别这样,我说过你我之间不可能的。”
金娜看着他的眼睛道:“为什么不可能?是我不够温柔大方,还是学识能力配不上你?我们金家虽然不是豪门大户,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若你有什么不喜欢的,我可以改。”
林江浦摇头道:“你很好,可我对你没有那种情义。”
金娜重复道:“你对我没有那种情义?”
江浦道:“是,没有。”
金娜道:“江浦,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林江浦道:“如果以前我让你误会了,真的很抱歉。”
金娜悲道:“难道真的是那张熊图一到手,你就把我丟开了?”
林江浦沉着脸不语。
老师不喜欢谈论这些,他也不想听。
金娜道:“我要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是嫌我年龄大了吗?”
林江浦道:“你不要再为了我耽误你自己。”
金娜苦笑:“你也知我是因为你而误了自己。可你现在却对我说于我无情?到底是为什么请你告诉我!”
林江浦低头道:“我心里一直有别人。”
金娜摇头道:“你说谎!大姐在时,她亲口和我说过你身边从没有女人。她过世的时候拉着我的手,把你托付了我的。”
林江浦道:“大姐…她知道什么。”
金娜道:“江浦,我虽然痴但未必傻!跟了你几年,我知道你不是花心的人。”
林江浦道:“金娜,你那么好,身边众多追求者,何必为了一个林江浦?”
金娜凄然道:“身边充斥了芸芸众人,但我的眼里只看得见你在。”
林江浦道:“你走吧,走远了,就好了。”
金娜道:“夫妻帮你们仿制了那张图,如果让陆长官知道了,他不会轻易罢休的。你竟不愿护着我的吗?”
林江浦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祝师长自会护着你,他的阶位比我高。”
金娜摇头道:“祝师长自身都难保,因为军饷的事,上边已经要查他了,文件还是陆师长亲自给扣下来的呢。”
江浦疑道:“什么?”
金娜道:“祝师长有财务问题。我信不过他,我只信你,我知道林江浦为了手下是可以拼命的!”
林江浦叹气道:“你非要留下就留下吧,只是不要再有那样的心!我没开玩笑,我和你不会有结果的,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抽身而去。
金娜呆住,喃喃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金娜心绪烦乱,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林丢开手,但林江浦说的这么直白,她又何必一定要纠缠!
可她见识过了他,别的人就都成了草芥都成了敝帚了,没人能入她的眼。
金娜带着最后的尊严脱了军装,和徐北阶走到了一起。他们决定离开内江去重庆。
……
金娜回到了老宅,这所宅子她已经多年未曾踏入了,那年全家十口尽数殒命于此,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哪怕是再低的价格也没人愿意买这所凶宅!
明天她就要走了,再也不想回内江了!临行前她不由自主的回到这里,昔日爹爹喜欢的那张红木椅孤零零的放置在那里,母亲的梳妆镜蒙了很重的灰尘。
家里发生变故,保安署实地勘察之后,林江浦就令人帮着把宅子清理了一通,也是他帮着安葬了父母家人,在那段她人生最晦暗的时候,林江浦是她唯一能依靠的臂膀,让她这个茫茫人海中的孤女看到了唯一的一丝希望!
一度她视他为生命一般宝贵的人,他是她终身的依靠,她的主人。然而这一切都是一厢情愿吗?
如今她心灰意冷了,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真金白银是真的!她要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不留的出售掉,房子卖不掉就送出去哪怕充了官也好,她不想再和内江有任何瓜葛!
这些事她能依赖的,仍是表弟徐北阶。
她轻轻度过去,坐在爹爹的椅子上,看着书案上熟悉的一切,想起娘亲一边笑着吃茶,一边看着爹爹作画,家里用人穿梭但谁也不敢有太大的声响,敞开的锦棂窗外只有轻轻的鸟鸣,不会有了,一切都不会有了。
她起身下意识的去端正案上的一只砚,父亲自来规矩大,无论娘亲自己还是下人,都知道他那些严苛的规矩,笔须放在什么位置,砚须摆作什么角度…她的手突然停了,她心里略过一丝疑惑,东西都在一样不少,但似乎都稍稍偏离了位置。
这么多年了,父母被害一直没有结案!她不知道这十条性命死在谁的手里!若说是图财家里值钱的金银细软悉数不少,若是结仇,父母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仇家,再者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会上上下下一条命都不留!
而且行凶者作案后为什么进书房摆弄桌上的东西?并没有人是死在书房的。难道是之后有人进来过?她否定了这个想法,出事之后林江浦的手下便经她同意把这里封了,况且值钱的东西已经移走谁会来打这里的主意?即便是贼人进来偷盗,为什么只查看摆弄却不偷走?
这更像是寻找什么东西!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曾笑着哄她玩的一套玉簪,见她不爱这些东西便道:“这丫头没个丫头样子,哪有女孩子不喜欢这些的呢!你婆婆传给我的,我舍不得用,都是留着将来要传你的!”
父母无子,只有她一个宝贝。
母亲的娘家并不算多么富庶,陪嫁的东西本也没法和金家的比,不过是因为念想所以金贵,只是那一只从未入她眼的玉簪和一对金镯去了哪里?财务单子里也漏掉了?
父母遇害走的突然,二叔和父亲没有分家,都住一起所以也遭了不测!他们都没有机会和自己交代过家里的财务情况,但她作为金家嫡女知道宅子里的几处小机关。
所谓机关不过是暗橱密道之类的,很多川蜀大户修建宅院的时候都会留一两处,当年林江浦和父亲的好友边子栋整理物品清单时,她通通指给他们了,毕竟都是信得过的,但她想起确实有一个暗橱她忽略了。
她起身推开椅子,走到大屋边上的角落,娘亲陪嫁的粗苯的梳妆台很丑很重,她废了很大力气推开,半蹲下身果然摸到墙上有活动的砖槽,用发卡子勾着轻轻挪动半晌才取下来,掏手探进去拿出一个粗陋的漆匣,那时她所以没告诉江浦这个暗橱,就是因为这丑丑的老物件怕会惹他发笑和不屑。
打开匣子果然是那对样式早不时兴的金镯子和玉簪,她捏起来看了看又丢回进去,才发现匣子里还有一个油布卷,她好奇的打开,不禁鄙夷的哼了一声,但瞬时她的眉拧了起来,自己的盯着手上托着的东西,她发现双手在微微颤抖,油布卷里裹着的是一张图,画的是一只独耳的熊!
……
常枥等在议事堂外,见明学和景慈说着话走过来竟没发现她。
一面听明学道:“你兄弟两个若都不肯奉养,那族里自然会有说法,善待老幼是咱畦楚族训。你平日是最为实在的,不沾亲带故的老人你都能体恤厚待,何况是自己的亲娘。”
常景慈低声道:“不沾亲带故的,人家自然也没像亲娘那样的伤过我。”
明学道:“你现在是这么说,难保以后就不后悔吗?咱们这些人得给那些年轻的们做个样板,不能带头不准祖训。景孝虽然爱打小算盘看重利益,你做大哥的也担待着吧。”
景慈道:“我娘自来就是偏心的,刚上山的时候口粮少,从来都是从我碗里拨到老二的碗里,重活都是我,到日子拿了月例钱都尽着他用。老娘一碗水何止是端不平。”
明学也叹气点头,只道:“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我在山上管事就不能不断,你吃些亏落个心安。”
景慈点头道:“你都这么说我再没二话,当初我爹病着,我娘竟把阿姐卖了给人,那会她才十来岁眼瞅都给领走了,多亏魏二叔听见说,急着从人贩子手里给赎回来的!这样狠心的娘我是真不想养老送终!我自小是阿姐手领带大的,我们感念着二叔的恩德!”
明学道:“那时候咱畦楚让人欺负,以后不会再有卖儿卖女了,也不能出老无所依的事。”
景慈点头道:“我一会过去就把老娘接来。”
说着看见了常枥,招呼道:“二妹妹来了。”
常枥和景慈是本家,忙也笑着请安搭话。
景慈想着她找明学有事,便先告辞去了。
明学边走边道:“过来看奶奶啊。”
常枥点头道:“景慈哥不是个刁钻人。”
明学叹气道:“当初兄弟两个定好一个养病重的爹,一个养老娘,如今老爹爹刚刚故去,景孝就把老太太不管了,一心想推出去。”
常枥道:“那你还惯着他!”
明学道:“景慈厚道,老人跟着他好过些,况且他口上说恨,心里却不是没有一点情义,再怎么的也是娘亲。”
常枥岔开道:“我今也是特意来找你。弦儿,柱儿都好吗?”
明学道:“好呢,只是我也有几天没见了。”
“族里这些杂事太耗力费神,你也该少操些心。”说着从提袋里取了一个长长锦盒道,递给明学道:“春风江南。”
明学接过,喜的低声道:“你到底是把它寻到了!真不知怎么谢你。其实,这件事不该麻烦你的。”
蜀锦细柔,摸着就很舒服。
常枥道:“你别这么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虽比不得姨母,甚至和姐姐也差的远,但我也是自小跟着我娘学绣,别的不说,如果有仿着姨母做的赝品我是断的清的,所以这件事我来做是最合适的。既能帮着你了个心愿,更能让我有机会得见姨母的珍品,岂不两全其美。”她顿了下道:“只是,姐夫故去这么多年了,我仍没能集齐九幅绣作,除了晁爷手里的牡丹,岸远沙平流落在外面一点踪迹也没寻到。”
明学点头:“晁爷把仕女游园都让回给我了,那幅牡丹就留给他吧,若不是喜欢,也不会珍藏了那么多年。”
常枥道:“仕女游园和岸远沙平一样,都是诗画璧合的极品,姨夫的字好姨母的绣更佳,晁爷肯出手我都没想到。听我阿叔说,天丰一共售卖了姨母九幅画作,这两幅没等开市就被买走了。”
明学道:“当初娘上山后身体一直不很好,更兼看顾阿呈和我,难得闲时,故而五六年间只做了九幅绣作。也只有这两幅作品,是爹娘联手做的。”
常枥道:“我听阿叔说过,九幅画作售出的钱都充公用在了族中的开销。那时天丰如有姨母绣作出售,就会有买家竞购,甚至有人提前很久就打探预订。”
明学道:“我娘的绣作不多,都是她紧出时间做的,我脑子里还有印象,她深夜坐在油灯边上绣花的样子。”
常枥道:“花家绣是慢工,而且讲灵感,自然讲不得丰产。她出阁前绣的东西自然都是一些随身常用之物,也是后来族里钱财紧迫,才不得已作绣品卖钱。”
明学道:“我原想,绣品卖售必是爱它的人才会花高价买去,也算是得其所哉,何必一一寻回来。只是如今一幅一幅的拿到手,就有些欲罢不能了。”
花儿羞的绣作,最早是李存芳寻回来送给魏明学的,见明学喜欢存芳便刻意到处搜寻,十年间寻回了五幅,到死时仍心心念念的寻这幅“春风又绿江南”,一直没能到手也是存芳至死的一件憾事。
存芳死后常枥便继续苦心寻访,并出面求晁天啸转让了仕女游园,而今又得了第七幅。
常枥道:“绣作和画作有些不同,就像姨夫的画作,买主和藏主大多中间几次异手,本就很难查找,而且有仿作的多以假乱真!而绣作一般多是珍爱收藏不肯与人的。即便是不易主,我也没能找到岸远沙平的一点踪迹。蜀绣不说了,湘绣杭绣的高手我结识了不少可都没人知道去向。”
明学道:“已经很难为你,毕竟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有缘就能见,无缘也就罢了。”
常枥道:“厢苑牡丹岸远沙平,国色灵首可惜我却没福气看一眼。”
明学笑道:“当日晁爷曾让我看过那幅牡丹,色韵饱满绣法精致确实是好。”
常枥道:“姨母的技艺我娘比不了,我就更是望尘莫及了。”
明学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他们不约想起了那幅“雀上枝头”。
常枥笑道:“大表哥你放心,我一定寻到岸远沙平。”一面慢慢吟道:“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边走着说话间,忽然几个溪边洗衣的妇人和二人打招呼,常枥明学见是姑婶一辈,自都含笑问好。
不远处就到了双呈斋,明学这才驻足问:“二妹妹今天是住在山上吗?”
常枥道:“不了,爹爹他近来身子也不太好,我这就得回去了。”
明学便道:“总想去看二姨和姨夫。”
常枥道:“他们知道你在族里担的事情多而且繁杂,不会怪你的。”
明学道:“我让景志他们套车送你。”
常枥道:“不必,我骑马来的。”
明学便转道引着往马厩去。
常枥问道:“大表哥什么时候搬到下面去?”
明学道:“一时也说不好,如今都去了新营,奶奶这边我不放心,算来还有十来家的老人不肯下山。”
已过了百牲园,见稚鸟孔雀花花绿绿的,实在有趣。
常枥道:“为了奶奶和婶婶们你也没少费心。大事小情千头万绪你自己保重吧。有时间让清风去我们那边玩,爹爹也喜欢那个孩子。”
明学点头。
常枥道:“山上山下两头跑,别太累自己。”
明学道:“老师的意思也是让我去新营,只是从鸿运楼骑马上来用不过半个时辰,况且这边总要留人,遇事也好有个撤身步。”
常枥自知他舍不得双呈斋,也不再多说,只道:“也不早了,你忙吧我自己先走了。”
明学知她素来爽利不讲虚客套,便笑着点头作辞。
见她拨转马头飞驰去了,便心里叹了一声反向而回。
……
常家医馆位于临江口,常轲的祖父修建了这所房子,前面是医馆,后面连着三进两开的大院落,以前老爷岭的人是不会轻易登门造访的,虽是至亲,明学来的次数也极有限。
明学跟着丫头进入了内阁,远远就听见了哭声心道不好,果然见花儿媚母女守着,均已经哭得颧红目赤,也不及劝她们什么,扑通跪在姨丈病榻前。
常轲拉着明学的手,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才道:“本不想叫你来,可我实在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如今我要去找你爹爹了,我们兄弟一别二十多年,见了面不知他会不会怪我。”
明学道:“姨夫别这么说,你们一直是最亲厚的。”
常轲道:“小时候一起和你外祖父读书,长大了我们又做了连襟,九兄弟中最知心的除了我们还能有谁!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你留在山上!”
明学道:“是我太小不懂事。”
常轲道:“明儿!很多事说不清楚了,阿呈说的,到此为止吧。好在兜兜转转,一切又都回到起点。咱们畦楚人再也不会被人逼到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地步了。”
明学点头。
常轲道:“畦楚女子不外嫁,你祖父与外祖父本就是两姨兄弟,后来你外祖父又把他亲妹子嫁给了你祖父,你外祖父膝下无子,若是太平盛世,你爹爹按族规就是族长之位的继承人,可谁知天降大祸合族险遭灭顶之灾,可谓是时势造英雄,你大伯父做了族长,我们九个结义发誓全力辅佐…你爹爹对你大伯算得上有仁有义忠心不二!”
常轲闭目,两行清泪落下。
常轲道:“有些事说不清楚,说清楚也只能徒增烦恼。就像阿呈说的放开手不必去挣,不是你的挣不来,该是你的别人也拿不走。”
明学点头。
常轲道:“阿呈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畦楚人没入祖坟的怕只出了这么一个!出事前他来找过我,可是我没能拦住他。”
明学道:“他一心要做的事,是拦不住的。”
常轲道:“你们都大了,我们都成了老朽,该放手了…看着你现在,我能踏实闭眼。只是那母女两个……”
明学道:“姨夫放心,二姨和阿枥我自会照顾好的。”
常轲点头,半晌道:“你们几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明学几乎落下泪来。
一时间花儿媚端着药碗进来,明学起身退后见药汁几次送到口边,已然不能喂进。
常轲吐了一口气,握住妻子的手慢慢阖上双目,安然离世。
众人立换了孝,子侄学生跪了一屋。
明学遂出来与六叔、九叔商量丧仪诸事。
按常轲遗愿仍是入了老畦楚营的祖墓,并不上老爷岭,于是在四爷常轩上位点了穴。
停棂七日,及至发丧入土,明学均按孝子礼行事,自李拜天以下,均出面祭拜。
世人方知常轲是畦楚一族!
但多年行医圣手仁心,贫者免诊资,病者潜循治,百姓中口碑极佳,谁还去管他的出身底细,出殡那日,不说场面上的人物,光自发送殡的贫民老幼竟常常的排出了长街。
……
李拜天起身将一个精巧的盒子放进柜子里锁了,受了钥匙复踱回椅边坐下,暗自沉思。
耳边又想起魏澜的话:“我虽舍了万贯家财,但兄长为了族人舍弃的是大好前程。”
他苦笑着,阿澜哪里知道,因为自己是畦楚人,早被那些居心叵测唯利是图的污吏所排挤,不要说上面有徐策一帮老人,就是同科的傅英甲也比自己更得器重,那时他要出头真的很难。
他带领族人弃家占据老爷岭,也是要拼力一搏,为族人也是为自己搏出一片新天地来。
但阿澜和众人一样,他们天生就是顺民,只有给他们一席之地,他们便只知劳作只想安分守己的活着,他们并不愿意弄明白,这世道是不能让百姓安分守己过活的!
当初魏澜劝告过他,不要去动狮子山,却不肯过多透露。所谓看破不能说破,李拜天总觉得阿澜是因为道破天机,终了生寿。
狮子山四兽图于李拜天来说,更加成了一份执念!
当年他给千祖寺送一年的灯油供奉和日常开支,庙里和尚常年以物易物或用地里产出换取一年的生活费用,虽然僧人清淡,但人数多加起来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于是他故意给郝小六那边的人露了首尾,他料定那小子定是手痒,果不其然那边带着人去挖墙脚,他便可以此为由征伐狮子山。可他万万没想到,二弟夫妇去千祖寺拜庙!
他叹了一口气,外面传进轻轻的敲门声,李拜天道:“进来吧。”
魏明学进来:“老师,我回来了。”
李拜天点头道:“这徐北阶一晃也快十年没露面了。”
明学道:“他一直都在重庆,这次回内江是来接他媳妇的。”
李拜天道:“他成亲了?”
明学点头道:“和金骥的女儿。”
师生两个对望了一眼。
李拜天哼了一声:“那丫头也不小了吧?”
明学道:“他们同岁。”
李拜天道:“他约你在哪见的面。”
明学一笑:“金家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