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才一离开归元宗, 天气就明显地感觉转冷。
宗门内特别设有四季如春的法阵,特别是无家可龟峰,因为姬轻鸿爱吃鲜草的原因,更是一年四季绿草如茵。
直到飞碟飞出了归元宗护山大阵的阵法范围, 那股独属于冬日的严寒气息, 才和小兔崽子们忽如其来的叛逆一样, 无孔不入,迎面扑来。
言落月站在飞碟阳台的护栏里,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冬天已经来了。
——是了,她连续在剑峰、符峰、丹峰传法交流,每次交流时长都是三个月。
再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日子,至今为止,言落月和巫满霜拜入宗门, 已有将近一年时间。
春去冬来, 言落月又快过生日了。
随着他们一路南下, 原本有些寒冷的气候,也因地理环境的转换, 而渐渐变得温暖。
终于,三人来到了他们的目标地点。
这是当初曾经酿成一桩血案的小镇, 山茶镇。
据说,这附近百里的野山茶花可以从年初开到年尾。
周边的山茶峰、山茶溪、山茶镇、山茶城, 都是因此而得名。
飞碟刚刚驶入山茶镇边缘,言落月俯览大地, 只见青山上繁花如海。
大朵大朵的红山茶花荼艳蘼丽, 从花开到花落, 都不肯显出一丝败相,宛如神明泼洒在大地上的血滴。
“真好看啊……”
在镇子附近,言落月找了一片空地降落,将飞碟收回储物袋中。
南边可以算作鸿通宫的地界,三人对此不但人生地不熟。
而且细究起来,言落月和对方可能还有些地主家的傻儿子,与聪明勇敢小龟龟之间的仇恨。
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他们也不好太嚣张。
因此,除了巫满霜仍然披着万年不变的黑斗篷外,言落月和凌霜魂都换了衣服,变成不易引起注意的普通装扮。
他们像是三个最普通的客人一样,混进镇子里的酒馆茶楼听故事。
幸好妖族成长期时,无论年纪大小,外表一律偏向少年模样。
几个外表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即使混入酒馆,看着也并不扎眼。
在酒馆小二口里,他们打听到两件要事。
第一件事是,现在的山茶镇,并不是当年的山茶镇。
“您说八十年前的那座镇子吗?嗐,当年镇子里的人被杀了大半,镇子变成一座鬼镇,谁也不往那儿去。”
“后来大家就都搬出来,那座旧镇就荒废在那儿了,夜晚阴风阵阵,连乞丐都不会去住。”
见言落月等人打听山茶镇的旧址,酒小二只以为他们年少好奇,懒洋洋地努嘴指了个方向。
“喏,不就是那边儿吗?”
言落月等人打听到的第二件要事,就是近十年来,附近的山茶城里,悄然多出了一纸奇怪的布告。
提供这个信息的,是酒馆里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大汉。
他说:“只要赌命,就能换来无尽赏金,说白了,这就是有胆子的人才能干成的买卖!”
大汉醉陶陶地自夸道:“老子被人找去,屠金龙、降玉凤,墨麒麟都禁不起我这醋钵儿大的一拳……”
说这话时,他举起一只短剑剑鞘,不停地对周围的人炫耀吹嘘。
剑鞘之上,镶金嵌玉。
巫满霜只透过白纱看了一眼,就密不做声地轻轻扯了扯言落月和凌霜魂的衣袖。
那只剑鞘,他们不久之前,曾见过一件一模一样的。
八十年前那届剑道大会的颁奖典礼上,这柄短剑和那支桃花簪一起,混在托盘里一堆琳琅满目的奖品当中。
只需再点二十两银子的酒,酒小二的言辞,就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啐,客官别听那老小子的胡吹,咱们镇里的人谁不知道,情况根本不是像他说的那样!”
凌霜魂脸上带出一丝微微的笑意,又在桌角旁放了一块散碎银子。
“那是怎么样的?还得劳烦小哥给我们讲讲。”
酒小二收好银两,立刻变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您不知道,近十年来,我们这里有一张大榜,年年都会张布,内容很有意思——‘赌命之人,赏金无尽。不论仙凡,莫管去处’。”
“赌命?”言落月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具体是怎么个赌法?”
酒小二猛地一拍大腿:“就是说了——根本没人知道!”
“有人揭了也没用,有人揭完第二天就被选中。反正被选中的人,总会失踪个三五日。再回来的时候,怀里就抱了满怀的金银珠宝。”
“你问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自己都答不上来。您瞧瞧,最后就和那老小子似的,只能瞎编乱造。”
言落月追问道:“既然说是赌命,那有多少人有去无回?”
酒小二微微一愣:“这个嘛……还真没听说过。”
从前倒也有些失踪案,被赖在赌命榜身上。
但后来经人查证,发现都是些凡人间谋财害命、纵火抢劫的恩怨,居然和那大榜没什么关系。
巫满霜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赌命榜的内容。
“——‘不论仙凡,莫管去处’。难道那些修仙者们,也会去揭这张榜吗?”
酒小二不经意地答道:“也会揭的。从前也有过修仙者在我们店里打尖,听说揭榜以后,得了许多了不得的东西呢。”
他羡慕地咂了咂嘴:“连修仙的老爷们都觉得了不得,那得是龙肝凤髓似的好东西吧!”
酒桌上,三个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巫满霜蒙着眼睛,便轻牵了下两个朋友的袖子。
凌霜魂笑问道:“这榜听起来真有意思,不知设在哪里?”
酒小二随口道:“您去山茶城里,抬头看见的第一榜,就是那张赌命状了。”
擦净手中的杯子,酒小二笑着抬头恭维一句:
“听传言说,同时揭榜的人越多,越容易被取中——您三人一看就是发财的面相,此去定然能满载而归啊!”
……
来到山茶城内,三人稍作打听,就发现了那张赌命大榜。
用城中百姓的话说,这大榜久揭不下,也是一道奇观。
只要来者将公告榜揭下,再过个盏茶工夫,一张毫无二致的新赌命榜,就又会出现在原位了。
言落月来到布告墙前,只看了一眼那张金色大榜,唇角瞬间挂上了一丝笑意。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个炼器手段。”
没错,真正让这张赌命榜“久揭不下”的,并不是大榜本身,而是那堵看似平平无奇的公告墙。
言落月笑道:“有人把这面墙给炼成了一门法器,作用就是不断发布同样的赌命榜……手段倒很精妙,思路也蛮有意思。”
她一边说着,一边踮起双脚,把那张高悬的赌命榜摘了下来,屈指轻轻在这份赌命榜上一弹。
“接下来,就看看我们能不能被选中吧。”
以言落月和巫满霜的本领,他们双强合璧,只要不遇上非常硬茬的修士,世间的危险对他们来说并不算高。
不过,虽然有外挂在身,但言落月仍然做了其他准备。
自从来到山茶镇以后,每天晚上,她都把自己的当日行程,还有第二日预备要做的清单写在纸鹤上,发给江汀白报平安。
这样一来,只要言落月的传讯突兀断掉,以大师兄的谨慎仔细,很容易就能查明这是怎么回事。
揭榜之后,还不到三天时间,言落月三人在外出攀爬山茶峰时,便遭到了突袭。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
一道冷淡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在三人身后骤然响起。
他说:“就是你们揭了我的榜。”
言落月和巫满霜猛然转身,凌霜魂亦是不逞多让。
然而,还不等看清对方身量长相,就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掌按在了自己后脑。
这人的身法速度,竟然比言落月转身的速度更快。
哪怕言落月反应得当,也只来得及看清他留在原地的一条死灰色残影。
相比之下,巫满霜转身的速度,比言落月还要快上一线。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瞧见此人长相,只比言落月多看清了对方的眼睛。
那人的眼眸似乎也是死灰色的,像是一滩早已腐败凝固的死水。
哪怕用大石头恶狠狠地砸在水池中央,也无法掀起丝毫波澜。
他一左一右制住言落月和巫满霜,冰冷地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好小的年纪。”
——不知为何,此人甫一开口,言落月三人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连眼珠也不能动弹了!
死灰色的男人冷冷道:“小小年纪,就不该来做赌命这样危险的事。”
“你们岂知,揭了这张榜后,我就不会再把你们当成小孩子了。”
话音刚落,言落月眼前猛然一黑,人已经往地上沉沉栽去。
在她昏迷前的最后余光里,只看见巫满霜和凌霜魂和自己同步倒下。
三人栽倒的动作分外整齐,居然还倒出了三条平行线来。
……
巫满霜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借着白纱的遮掩,他悄悄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张雕花的拔步床顶,言落月和凌霜魂一左一右躺在他的两边。
三人都保持着双手交叠放在胸膛上的安详姿态,只差有人上坟扫墓,为他们献上一捧鲜花、祭奠一口水酒了。
巫满霜:“……”
侧耳细听一会儿,没有听见异样响动,巫满霜悄悄支起身体。
他左手探向脑后解开白纱,右手分别轻推了言落月和凌霜魂两下。
“落月?小凌?”
轻轻叫了两三声,也不见两人醒来。
巫满霜眉头微皱,轻手轻脚地溜下了床。
在他身上,手套、长袍、斗篷、以及腰间的储物袋俱在,只有长剑被人摘走。
看来,对方没有检查他们的贴身物品,致使巫满霜错失了一个毒倒对方的机会。
双脚着地的一刻,巫满霜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沉重无力,经脉中一丝灵力也提不起来。
由于切换成妖族形态需要动用灵力,现在的巫满霜,就连想要变成蛇形也不能了。
“……”
心脏微微下沉,巫满霜又尝试着把手探进储物袋里,果然什么东西都取不出来。
就仿佛他在一夜之间,被贬为尚未入道的凡人。
甚至,在筑基辟谷多时以后,巫满霜的肚子里,传来了一阵陌生而熟悉的“咕~”音。
只是鉴于他现在情绪紧张,所以饥饿的感觉还不大明显罢了。
环视了一遍屋内环境,巫满霜确定,他们三人被关在了一间卧房之中。
红木雕花的门窗紧锁,桌上备了一壶茶水、一碟点心。
巫满霜思忖片刻,拔下床头烛台,又从桌上捞了一盏空瓷杯。
他走到离拔步床最远的角落里,用烛台尖端对准自己手腕。
落月和小凌都还昏迷不醒,即使巫满霜现在没有丝毫修为,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可以保护他们的人。
趁着敌人不在,巫满霜打算先取些毒血,以备后用。
“——你小小年纪,气性总不至于这样大,仅仅被我擒住,就要寻死觅活吧。”
一道平静冷淡的声音,忽然在屋内响起。
巫满霜骤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只见先前那制伏他们三个的灰袍人,正坐在桌前,侧对着巫满霜,手中捏着一只酒杯。
他脸上带着一张银灰色的铁面具,把面孔遮住大半,只露出死灰色的双眼、削瘦的下巴、以及血色浅淡的两片薄唇。
在巫满霜的视野里,门窗纹丝不动,仍然紧紧闭锁着。
……此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又或者,这男人一直就没有离开?
但在灰衣男人发声之前,无论是他的存在,还是那丝醇香的酒气,竟然都没令巫满霜有丝毫觉察!
他甚至还当着灰衣男人的面,一无所觉地从桌上捡走了一个空瓷杯!
心中悚然一惊,巫满霜果断抬手,烛台尖端朝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刺下。
尖锐感分明地划过皮肤,巫满霜这一下全无留手,所用的力道甚至足够钉透自己的手腕。
然而,巫满霜的手臂却像是钢铸铁打的一般,连一道淡淡的白印都没留下。
这下子,灰衣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孩子,你有点麻烦。”
漠然无波地叙述了这一句,灰衣人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朝拔步床走去。
隔着薄纱的床帷,言落月与凌霜魂的身影依稀可见。
“——你站住!”
巫满霜厉声喝道。
他猛地摘下手套,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来,狠狠地将对方一把扯住。
于此同时,巫满霜的目光,分毫不错地对上了此人的双眸。
由于灵力被封,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毒素合流,所以此时巫满霜皮肤上分泌的,正是他最初的、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剧毒。
此外,他双眼视线自带麻痹效果。
哪怕这男人只因此僵直一瞬间,巫满霜都会把剧毒的手掌借机塞满他的喉咙。
燃烧着火焰的怒目,对上不起波澜的死灰色瞳仁。
下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触碰此人的毒素没有发挥作用。
可以麻痹动作的神识攻击,也如同泥牛入海般不见踪影。
唯有铁灰色的面具下,男人或许稍稍皱起了眉头:“你真的有点麻烦。”
说罢,他反手一拍,定住巫满霜的动作。
灰衣人上前撩起纱帏。
他在巫满霜紧张的表情里挑选了一下,最终拎起了言落月的后衣领。
“……放开她。”
巫满霜死死地盯着灰衣人,像是要把自己的视线变成两柄尖刀,活生生剜进此人的心房。
有生之年,他第一次像条毒蛇那样,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可怖声响。
“不要伤害她,不管你要人赌命做什么,我都会极力配合。”
巫满霜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你哪怕碰伤她一根手指……我宁死也要换你的命。”
听完这番话后,灰衣人深深地看了巫满霜一眼。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手指力道微松,似乎想把言落月放下。
然而直到最终,他平直的唇线也没有一丝变化,就像是那片刻的触动不曾存在一样。
“知道了。”
直到灰衣人拎着言落月的后衣领,把言落月从拔步床上拖下来时,言落月也仍旧昏迷未醒。
她被灰衣人拽得双脚拖地,像是一只被生活拎住了后颈的猫咪一样,一路拎出门外。
在转身重新锁上门的那一刻,灰衣人对着巫满霜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么,就请你安分一点,做一个最守礼的客人,别做任何客人不该做的事。”
稍稍停顿片刻,灰衣人又补充道:“如果被我发现,小客人稍稍越界了一寸,那你的另一个朋友,大概也要被‘请’到其他房间了。”
……
言落月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己身上的灵力被人封锁,连一寸一毫也用不出来。
她左右看看,坐起身来。
在确定储物袋打不开以后,言落月立刻把魔爪伸向手背上的一颗红痣。
——嘿,崽种,想不到吧。
她还在这儿藏了一个纹身贴式、无需灵气、立刻可取的便携式储物痣呢!
这颗痣还是言落月参加千炼大会时,在考级现场炼制的。
反正也不是修真界中的流行式样,言落月就一直顺手把它粘在手背上。
言落月先拿出传讯石,对着凌霜魂和巫满霜一通传讯。
“满霜?小凌?接电话!快接电话!”
传讯一直不通畅,多半是两个伙伴那里也遇到了什么情况。
没有丝毫犹豫,言落月又往储物痣里掏了掏,放飞了一只加急求救的红色纸鹤。
感觉一只的威力还不太够,言落月眼也不眨地继续掏储物痣。
她一把一把地把纸鹤往外抓,直到一口气放飞了一百多只。
虽然目前门窗紧闭,纸鹤飞不出去。
但只要趁着有人开窗的瞬间,纸鹤们完全可以一拥而上。
哪怕只放飞了一只纸鹤,那也是战略性的胜利啊!
数目不够不要紧,等她再继续掏掏储物痣。
言落月记得,自己好像往痣里放了一千多只纸鹤救急!
“……已经可以了。”
在言落月意欲放飞第二百只纸鹤时,一个闷闷的声音,骤然在昏暗的室内响起。
言落月猛然抬头,倒吸一口冷气。
这一刻,她脑海里划过一道念头,和半个时辰前的巫满霜一模一样。
——这男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又或者,他一直就在屋里冷眼旁观,始终都没有离开?
灰衣人光明正大地站在房间中央。
面具之下,他的目光好像也是死灰色的,正落在言落月手背的一点红痣上。
“这是……储物痣?”
哪怕在问出一个疑问句,他的音调也平得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好奇心早已入土埋葬。
言落月顿了片刻,紧跟着很自然地弯起眉眼,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嗯,这颗储物痣是我自己炼的,你想知道具体的炼制手法吗?”
灰衣人冷冷摇头:“我不感兴趣。”
他抬起手,那两百多只代表求救信号的红色纸鹤,就同时在空中焚毁。
与此同时,他刻意动作很慢地展示出掌中的五只白色纸鹤,亮给言落月看。
言落月:“!!!”
等等,那不是她这些天来,陆续传给大师兄的报信纸鹤吗?
一共五只……正是言落月这些天来放飞的纸鹤总数。
也就是说,他们三人在走入山茶镇的第一天,甚至还没去揭榜时,就已经被这灰衣人盯上了!
心念电转,言落月的笑容越发人畜无害。
她主动把放在一旁的传讯石塞回红痣,然后把痣摘下来递给对方。
“你对炼器没有兴趣,但你也要承认,这颗痣做得不错,对吧。我把它送给你,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恳求地冲对方眨眨眼,言落月软声问道:“我的两个朋友,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
大概觉得言落月的这番表现,实在不太像人质。
灰衣人额外朝她多看了一眼。
他漠声道:“你现在怎么样,他们就怎么样。”
……也就是说,巫满霜和凌霜魂,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希望满霜和小凌不是被分开关押的。言落月暗暗想道。
“嗯嗯,谢谢你。”言落月踮起脚尖,把那颗红痣递到灰衣人眼前。
“这个送给你,贴在身上就可以用了。”
灰衣人看了言落月一眼,接过红痣,又把它反手摁在言落月手背上。
但这一次,哪怕无需灵气,言落月也打不开储物痣了。
见对方一时半会儿没有离开的意思,言落月很自来熟地拖出两把椅子。
她反客为主地请对方坐下,又给自己和此人一人倒了杯清茶。
“茶水还是温的,谢谢你呀。”
言落月第二次道谢,随口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把我们三个一起放倒的?”
灰袍人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讽笑:“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用了神识攻击。”
饶是心中早有猜测,在听到这个答案时,言落月仍然忍不住微微呲牙。
神识外放,是金丹以上修士特有的法门。
要想做到神识攻击、举止随心,至少也得元婴以上的修为才行。
也就是说,这人的修为至少在元婴中期,甚至可能……是个化神!
荒郊野岭,居然还能碰上这等大能。
言落月一咬舌尖保持冷静,心想这次也算栽得不冤。
当初千炼大会之前,姬轻鸿封印住凌霜魂关于他的记忆,用到的法诀就是神识封锁。
言落月三人都还只有筑基后期,连神识都没初步修出。
哪怕知道了这修士的攻击手段,他们也难以防范,所以灰衣人才会放心把此时告诉他们。
“是这样呀,谢谢你附赠我一个问题。”言落月又道谢一次,捧茶微笑。
“那我再谢你一次,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你干嘛要带走我们三个呢?”
灰衣人顿了又顿,终于绷不住一张冷脸。
他叹息问道:“小姑娘,你是一点也不害怕吗?”
——那倒也不是。你要是放弃神识攻击,用普通攻击手段打我一下,你就知道该怕的到底是谁了。
言落月在心中暗暗想道。
“你还没有告诉我呢,”言落月对灰衣人的问题避而不答,反而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你把我们三个带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呀?”
即使在所有摘了赌命榜的对象里,言落月的反应,也足以称得上独树一帜。
因此,灰衣人总有点暗自怀疑,这小姑娘是不是年纪太小,家里又一直娇惯,因此还不知道什么叫怕。
两厢对比之下,这就更显出那个先醒过来的小男孩的早熟。
……或许有点过于早熟了。
至少,灰衣人直至现在也没想通:那男孩醒来以后,为何第一件事就是割腕。
还有,他是怎能割得那样果决,熟稔得像是做过上百次?
没有接过言落月的茶水,灰衣人的掌心平平地在桌面上一抹,桌上就放下了一柄长剑,连带一只酒壶。
或许是故意为之,剑虽然好好地合在鞘内,但剑尖的方向却笔直地指向言落月。
反正戳一下都不一定掉很多血,言落月就装作没看到。
灰衣人自斟自饮了一杯,声音冷淡得像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
“为什么抓起你们?问得好——我有一桩往日的深仇……”
话刚说到一半,灰衣人便见小姑娘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
她眉目天真,神经粗大,大概听去了答案也无法理解。
“……”
自嘲一笑,他忽然觉得,认真解释的自己有点犯傻。
灰衣人果断改口道:“因为我吃小孩,每天需要一百个童男童女的心肝做药引子。正好看到你们三个,就抓你们过来。”
言落月:“……哦。”
这是什么前言不搭后语,一听就是糊弄小孩的教科书式回答?
这人是把她当成弱智了吗?!
稍微停顿了一下,言落月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药引子的话,连龟心都算数吗?”
虽说她现在变不成妖形吧,但她的本体确实是只龟龟啊。
“……”
灰衣人被言落月问得一噎,片刻后才冷冰冰地回答:“也算数。”
他将酒杯酒壶悉数收起,那柄长剑也抄在手里,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警告言落月道:
“我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你就在这里呆着,要像一个最礼貌的小客人——等我明天来挖你的心。”
最后一句话,灰衣人特别加重了音调,很像是在故意恫吓。
冷笑一声,男人补充道:“如果你稍有越矩,被我发现,我就……”
那一瞬间里,他舌尖转过上百种熟稔至极、流血漂橹的威胁。
但对于这样一个小孩子,似乎说什么狠话都不合适。
稍作迟疑,灰衣人还是举了个小姑娘最容易听懂、生活里也很有可能遇到过的例子。
“……我就让你对着墙楞踢肿小脚趾,再让你被门夹一百下手。”
言落月:“……”
草啊,你要不要再加一句“用长指甲猛挠黑板一百下”?
这威胁听着就疼,寒毛倒竖三套餐都快被他集齐了!
“……哦。”言落月装作乖巧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最好知道。”
甩下一句毫无感情的冷哼,灰衣人关门离去。
一直到大门被重新锁上,言落月的目光,仍然有意无意地停留在他手中的那柄剑上。
——言落月见过那柄剑,在玉简记录的影像之中。
八十年前,宋清池笑着叫了一声“师兄接剑”后,踩着高阁的栅栏,倾身抛下的就是这柄龙纹为柄、银沙做鞘的三尺长剑。
而现在,这柄剑落在了灰衣人手中。
再联想到张贴赌命榜的神秘人,发放的报酬里又有剑道大会的奖品剑鞘……
言落月眉尖微蹙,暗暗思索道:这男人究竟是走火入魔的楚天阔、下落不明的宋清池、亦或是和他们都无干系的第三方?
……
灰衣人离开前,特意警告言落月,让她不要做越矩之事。
所以言落月等了等,在确认屋子外面没有人以后,砸开门锁就跑了。
——因为这灰衣人之前的话,明显就是在反向鼓动言落月逃跑。
别提什么威胁小孩子“明天就挖了你的心”了。
他哪怕对一只猪说“明天宰你吃肉”。猪但凡能听懂这话,也会连夜翻出猪圈,奔向自由的野山啊!
离开屋子以后,再走两步就是一片幽寂清雅的小园。
园中种植着各色花树,枝繁叶茂,看起来非常便于容身。
言落月环顾四周,没发现院墙的痕迹……就好像这片建筑是修筑在一片花林里似的。
虽说当前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趁着这个天赐良机,能跑多远跑多远。离开后立刻找人求助、给就近的修仙门派送信。
但是,言落月还是回身扑向建筑群落,一间一间地翻找起凌霜魂和巫满霜来。
但凡有一丝可能,言落月都倾向于先和两个小伙伴会和。
关押言落月的那间屋子,和其余七八间屋舍并排。
穿过这条折廊,之后还有几排同样整齐的屋舍。
言落月抓紧时间,或是推动未锁的门扉,或是戳破窗纸往屋里窥看。
“满霜?小凌?”
“——落月!”
忽然,一声惊喜又刻意压低的的呼喊,自言落月背后传来。
言落月猛然转头,只见巫满霜和凌霜魂气喘吁吁,正站在自己七步远外。
三人相见,个中状态自不必说。反正大家中的都是同一种套路。
抓紧时间简短地交流了几句,言落月这才知道:一开始的时候,三人本被关押在一处。
后来,灰衣人借故提走了自己,又毫无理由的带走了凌霜魂。
巫满霜的眼睛上已经重新蒙上白纱。
他焦急地问道:“落月,你没受伤吧?”
“放心,我没事的。”言落月弯起眼睛,露出了醒来以后第一个真心的微笑。
集齐小伙伴以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顺畅多了。
巫满霜通晓阵法。
即使灵力被封,也不能阻止他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这个阵法的作用和走向。
“不要往花林里跑。那边看着空旷,实则是一片幻境,人在里面鬼打墙,永远也跑不到花林尽头。”
凌霜魂疾声问道:“那怎么走?”
“跟我来!”
巫满霜避开花林小径,毫不犹豫地一头撞上假山山岩。
在他果断撞山的那一刻,言落月和凌霜魂对视一眼,同时脑补出“梆”的声响。
言落月脑中,甚至条件反射地出现了一组设问句。
——好听吗?好听就是好头。
事实证明,不好听,因为根本没有声音。
巫满霜的身体没入假山山石,自然得仿佛白盐融化在热水里。
见到此情此景,凌霜魂双眼一亮,紧随其后,言落月自然也是一样。
她一边钻一般喃喃念道:“这算什么,九又四分之三花园?”
钻出假山,三人眼前立刻别开洞天。
他们站在一座歇脚亭中,亭外荆棘遍布,迷雾灰沉,只有七条小径蜿蜒伸展向未知的方向。
今日恰巧是阴天,身处这片陌生而诡谲的迷雾,三人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一时之间,空气中遍布的除了潮湿的水雾,就是紧张焦灼的心情。
前路未卜,巫满霜仔细检视了一圈:“艮兑坎坎震……好了,我们走这条!”
言落月和凌霜魂执行力极高,当即跳下亭子台阶,连一句“为什么”也不问。
三人一个接着一个,巫满霜打头,凌霜魂收尾,把言落月包在中间。
他们齐力在小径上狂奔一阵,直到光芒越来越亮,马上就要冲破这片迷雾的封锁——
巫满霜猛地一个急刹车。
只见小径的尽头,一道死灰色的身影赫然站在那里。
他单手按着剑柄,宛如盐柱立于时光尽头,不知已经这样等待了多久。
言落月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去他的小饼干……这是钓鱼执法。”
啪嗒、啪嗒、啪嗒。
死灰色的男人一步步走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却仿佛一下下踩在每个人的心上。
铁灰的面具之下,男人的薄唇唇缝仍然是条不辨喜怒的直线。
他声音冰冷地反问道:“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们,要做三位很懂礼貌的小客人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