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
萧云谏心中一时间宛如打翻了所有调味料。
五味杂陈。
他知晓凌祉先去了青鳞处核问。
却未曾想到,凌祉竟是不信青鳞所言的。
他可否当做,凌祉也怀疑起了青鳞?
他只肖这般思索,却不敢多虑一分凌祉是为了自己。
萧云谏那个自己。
他心下有惧怕,却是迟疑许久,方才写下:“他不是你所……”
所爱之人吗?
只他再没有勇气,滴落的墨水洇染了整张宣纸。
他还是未曾问出口来。
他终归将满腔的疑虑化作一声叹息。
哀哀切切随风而散,就连凌祉都没听见这哑巴慨叹了一声。
凌祉多瞧了几眼萧云谏的字——
即便是左手写的,也是工整端秀、行云流水的。
想来……他好似从未见过萧云谏左手写字。
凌祉一怔。
却是在心中暗道,怎么又瞧着这书生忆起了萧云谏。
可……分明他们二人间却有许许多多的巧合。
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凌祉敛下自己那些期期艾艾的心思,又问道:“你缘何那般担忧于他?对于你,他本该是陌生之人。”
萧云谏一愣,霎时间不知该如何编个理由来作答。
到最后,仍是抿抿嘴,半真半假地提笔写下:“前几日,他救过我。”
又是救过?
阿谏也说,那炎重羽救过他的命!
凌祉未言,萧云谏便又写道:“那时,他身侧还未曾有那位天青色衣衫之人。我被店家欺辱,是他替我解了围。”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个好人。”
世间善恶,本就是相对而立。
即便是那些满芳楼的那些个蛇妖们,他们的初衷也是为了替可怜女子讨回公道。
可用错了法子,又威胁囚禁了萧云谏。
这便是大大的恶了。
凌祉默然,穿堂风将他宽大而又单薄的衣袖吹拂。
暮色沉沉,红日坠入远山。
炎重羽仍是未有消息。
凌祉也依着萧云谏提供的大概位置,寻到了郊外那处位置。
草色枯了一半,是有炎重羽焚火的痕迹。
而剩下一半,也能瞧得出来,蛇行曾在此处蜿蜒而过,将枝叶压乱。
凌祉蹲下身去,摸了一下杂草的高度。
约莫估算了下那蛇妖们的修为体型,又细细甄别了那日来擒,到底有多少人出动。
他沿着草丛一路向着坪洲府方位而去。
却打眼瞧见了一处松动的土壤。
握在手中的息雨,好似悲鸣般地出了声。
整个银白的剑色上,笼罩着一层悲怆的薄黑。
骤然便是电闪雷鸣。
方才还方晴的天,却是要在此刻瞬时雨滴倾盆而下。
凌祉怔怔地望着那小土包。
他知道,里面埋的是聆风。
息雨最在意聆风。
不是因着它们两个生从一块同源命石。
只是为着这一百三十年间的相伴之情罢了。
霹雳划开了整个夜幕,照如白昼。
雷声混着息雨的哀鸣。
凌祉骤然惊醒。
他所追寻的是天边明月,是可望而不可即之人。
他所渴望之事,皆是泡影。
而他,却失去了那个应当是他最如珍似宝的人。
他倏地明白——
原是什么心头皎皎明月、朱砂痣都不打紧。
那不过都是虚名罢了。
最真真切切在他身边之人,却因着他所谓的无情,再也不愿与他相见。
萧云谏也曾问过自己:“凌祉,从前你做过的事情,可曾有一件是因为我——萧云谏?”
当时的他无言以对,唯有逃避。
可如今,他整颗心已然明了。
却是为时已晚。
也许从前,他是曾将萧云谏视作画中人过。
可后来种种,哪里不是因为萧云谏也鲜活地在他眼前、心底?
狂风暴雨随之而来,雨水倾落而下。
滴滴答答落在息雨上,仿若它凄怆落泪。
暴雨冲刷了所有过往。
将凌祉独一人掩埋在伤痛之中。
那时的阿谏,会有多么难过?
他是自己娇宠着长大的,又何时受过这般的羞辱?
他失了灵力,断了剑。
离去之时满脸血污,自己甚至看不到他伤在何处,现在又如何了。
他那时不敢瞧萧云谏的眼神。
现下想来,恐也全然是对自己的失望吧。
可是,晚了。
凌祉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落在聆风上的雨滴。
息雨不愿意离开此处。
他又何尝不是?
若他寻到萧云谏,他定然——
要将自己想通的事情,全然告知。
萧云谏撑着下颌坐于窗前,望向窗外的大雨滂沱。
凌祉一直去寻自己未曾归来。
呆呆愣愣地看了许久,他才又骂自己道:“只当谁都如你一般,失了灵力?凌祉他又不蠢钝,怎会不知掐了结界挡雨呢?”
只是心不在焉的,总是不由自主地念到凌祉。
自己的皮肤牵扯到面具,又是同样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没出息总是刻在心底的。
楼下喧喧嚷嚷,小二惊呼了一声:“客官,您怎得没带伞出门啊?这淋得浑身都湿透了吧,我赶紧帮您张罗热水吧。”
而后便是凌祉的声音:“多谢。”
凌祉怎得冒雨归来?
只他尚来不及思索,就赶忙将□□带上。
还未愈合的伤口又再次被剥开,他脸色苍白,唇边又咬出了血来。
当真不知这疾风暴雨的,会不会阻了无上仙门弟子的脚程。
叫他们在明日不知来不来得及剿了满芳楼,救出炎重羽。
他其实从未想过,那时候他该何去何从。
兴许回到无上仙门,寻个法子将灵力找回。
再辞去首徒之位,做个不理世事与凌祉的普通弟子吧。
他叹了口气,听着凌祉脚步远去,似乎回了房间。
继而小二又吆喝着:“水来了水来了!——”
萧云谏怅然若失,倚回了窗前。
他的窗外并非什么好风光,瞧的正是客来居的后院。
小二来来去去打水,后厨出去倒泔水忘了锁门。
萧云谏便这般耗着时日。
他困顿,却又有些惧怕入眠。
唯恐睡梦中自己做了、说了什么。
他点着头,瞌睡似乎来寻他了。
他迷迷糊糊间,却是似乎瞧见了后门有什么不大对劲儿的动静。
他打了个寒颤,一抬眼却是什么都未曾瞧见。
他只当是自己多心。
犹豫了一下便拿着纸笔出门,准备让小二也为自己备壶热水。
一出门,便同小二打了个照面。
小二虽仍是热情,可问了需要什么后,却并不留意他所写。
萧云谏顿觉不对。
他左右瞧了下,压着嗓子问道:“可有热水?”
小二不疑有他,更没有讶异,只道:“您且稍等。”
不对,果然不对!
萧云谏回到房间,便将所有门栓全然插上。
这小二明明知道自己这一张面皮下,是个哑巴书生。
又怎会不看自己所写,不惊讶于自己能言?
他根本不是客来居的店小二!
方才那人身上还有淡淡脂粉香气窜入自己的鼻腔。
那脂粉香气,仿若他从前闻过。
是满芳楼!
萧云谏霎时间反应了过来,可却似乎为时已晚。
先行兵已探得消息,大量蛇蜂拥而入。
他们或作蛇状,或化人形。
在这雨夜中前行,让所有尖叫声都湮灭在惊雷之中。
萧云谏捏紧了自己独独剩下的那块翠竹玉佩。
是自己引他们过来的。
若非舍不得这物,追踪香早应该将他们引向远郊,而非客来居。
这场无妄之灾皆是因自己而起!
玉佩叮当落地——
直直地坠出一条裂缝来。
清脆的响动唤醒了他的思绪。
凌祉!
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夺门而出。
他也不知自己胆向何处生,一丝灵力都没有的人,却敢闯出去救人。
甫一推开门,他见到的却是裹着单衣,发丝还湿漉漉的凌祉。
凌祉也不知怎得,在察觉不对劲儿之时,奔向了那哑巴书生的房间。
兴许是将对萧云谏的亏欠移转,他不希望这个略显神似萧云谏之人受到伤害。
却是潜移默化间,又将其视作了替身。
凌祉有几分犹豫,萧云谏却是动手将他拽进了屋中。
即便如此,也没有拦住蛇妖的步伐。
息雨出鞘,凌祉抬手又织了结界将他二人护在其中,道:“有我在,不用怕。”
萧云谏颔首,目光灼灼地望向凌祉。
蛇妖不住地冲着这结界,凌祉以一人之力,抵挡已是困难。
他唇色乌青,嘴边已是渗出鲜血来。
息雨也在抖动着,好似有些恐惧。
双拳难敌四手,蛇妖前仆后继地蜂拥而上。
他们衔着首尾,将修为交叠。
凌祉回首看了一眼萧云谏,瞬时间便撤了那结界。
息雨也在同时裂为数柄,交织着斩断了几条蛇。
可这些蛇妖化作人形,皆有数十上百年的修为。
凌祉就算再天赋异禀,也无法抵御。
他错后两步,勉强稳住身形。
噗得吐出一口乌血来,脸色煞白。
萧云谏瞧着凌祉动作,便又是那从前在兽潮之中,以秘术损耗修为来击溃之法。
可他已施过一次,他如何再能……
萧云谏眼睁睁地瞧着凌祉一边操纵着息雨杀蛇,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外溢出鲜血。
他只恨自己没了灵力,半分忙都帮不上。
不管其他如何,若是他再没有法子,今日他们二人皆要折在此处!
无论其他,凌祉到底是从小传授自己法术、学识的师叔!
萧云谏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只觉一股热流涌上颅顶。
他身体里到处乱撞的灵力不知往何处而去,终是由着他右额上的伤口冲了出来。
他喷出一口鲜血,即便伤口如同炙烤又千万只虫所爬——
但灵气归了丹田,他能操纵了!
凌祉能做的,他便也能做。
内丹被吊起,他赌上的是自己近乎全部的修为。
一道惊雷而起,将夜幕劈成了明暗两半。
他耗损修为引渡天雷,将面前所有的蛇都燃了个焦黑。
凌祉却是浑身颤栗,那招式只有无上仙门之人才懂!
他颤抖着嗓音,半晌才唤出:“阿谏……”
——“阿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