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
萧云谏从自己房间的床榻上醒来。
他揉了揉酸痛的脖颈。
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昨日他不是在青鳞房外,瞧见了青鳞那张面容是用障眼法所伪出来的。
怎得又回了自己的房内?
那时候……
他是怎么昏睡过去的?
脖颈一阵胀痛,他陡然忆起是被人从背后袭击。
青鳞既在屋中,那来人便只能是旁人。
所以即便是青鳞一直同凌祉在一处,却有同伙能替他将尸首丢进自己所制的陷阱当中。
萧云谏兀自笑了起来。
这便不是最明显的证据?
他察觉到掌心间有异物。
取出一瞧,便是昨晚被他牢牢攥在手中的鳞片。
他未曾细看,翻身下了床。
披上斗篷,他瞧着时日正值晌午。
日光透过窗棱映在他的身上。
他终是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凌祉并不在房内。
不过向来也是,青鳞日日缠着他逛着这坪洲府。
哪里得闲。
他晃晃悠悠下了楼,正备着寻些吃食。
却瞧见凌祉正进了门,身后却是跟着青鳞。
青鳞仍是一副柔软纤细的姿态,和画中人并无什么两样。
他明明笑起来人畜无害。
一双眼睛如小兔儿般通红。
可萧云谏只一想到昨日镜中模样,便只觉战栗。
青鳞的修为远高于他们。
这是事实。
萧云谏只思索一瞬,便将鳞片先在背后揣进了袖口。
还需得等凌祉独一人的时候。
青鳞瞧见了他,便勾起唇角打着招呼:“萧峰主!”
萧云谏颔首,脚下却半寸未动。
青鳞轻车熟路地唤了小二,点了吃食。
萧云谏仍立于原处。
倒是凌祉开了口,道:“一同吧。”
萧云谏深吸一口气:“……是。”
他身上莫名生出一股子对青鳞的惧怕来。
坐下之时也有些束手束脚。
生等熬了过去。
青鳞拍拍肚子,眯着眼睛道:“当真美味,真希望日后能留于坪洲府。”
凌祉递上帕子:“若是以后留于无上仙门,便是可以时常下山来探寻美味。”
萧云谏别过头去。
恨不得施了灵力将自己一双耳朵全都合住。
他平白给自己添什么堵?
心中窒然,大口才喘上气来。
他将碗筷一搁,仍是强撑着笑意问道:“师叔可是有空?我想细与你言说那蛇妖之事。”
凌祉倒也未曾忘却他这下山来除却青鳞,所为何事,便点点头。
青鳞撑着下颌眨了下眼睛:“那我自己转转。”
凌祉道:“勿要去那人多的位置。”
竟是细细密密又说了许多。
萧云谏妄图用灵力闭了耳目。
不去看、不去听。
可到底那些话语,就像是无孔不入一般。
字字句句都戳进了他的心里。
这些话,是他从前最嫌凌祉说的。
他总是会捂着耳朵,斜凌祉一眼:“唠唠叨叨,像是个老爷子!”
凌祉颇为无奈,可每次却仍不顺他心意,把一切都嘱咐好才作数。
萧云谏垂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聆风,紧紧攥住。
如今,他只有这般挨着青鳞。
才能听见那从前嫌弃,如今却是再也不属于自己的话语了。
青鳞听他说了许多,便撅噘嘴:“这般麻烦,我倒不如回房去,埋头睡觉好了!”
凌祉又是宽慰:“若是短了灵石银子,便同我说。”
“灵石银子倒是不缺,你予我的还有许多。”青鳞眼眸一转,“只缺了件腰佩,那枚便是很好看的模样。”
他手指的是凌祉腰间。
一枚素白的玉珏。
上面没有雕刻任何,只微微有些自然而成的斑纹。
打眼瞧着并不昂贵,甚至还有些寒酸。
可偏生青鳞就是要这一枚。
那是萧云谏从前还礼用的。
凌祉细心予了他许多,他不过随手从摊子上抓了一枚。
便被凌祉当作珍宝一般对待。
可如今——
“你若喜爱,便送与你。”凌祉随手取下那尚有他体温的玉珏,递与青鳞,“本不是什么贵重物件。”
他竟是半分目光都未曾施舍给萧云谏。
仿若曾经那个被他珍视之物。
如今已成了可有可无、随手送人的物件儿。
萧云谏听不下去。
他抽了聆风,便行礼道:“若是师叔闲下来,便灵简传信与我吧。”
仓皇而逃。
等回到屋内之时,他却再没了心思同凌祉言说昨日之事。
想来也是,便是昨夜他已然将鳞片置于凌祉面前。
即便是凌祉口口声声言道,青鳞未曾离开他的视线。
但也未曾质疑一分,那鳞片的缘来。
那时是当真有了证据,而如今知他口头所言。
凌祉哪里又会信。
他恍惚一下,便觉鳞片从他袖口滑出。
他弯下腰去捡,终是映着光线察觉到了不对。
这鳞片与昨日大不相同!
不似青鳞那般,更似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蛇鳞。
灵简未动,房门却被敲响。
来人是凌祉。
萧云谏只得将那鳞片往枕头下一藏,便开了门。
凌祉下了隔音诀。
萧云谏却道:“不必了。”
他垂眼望向凌祉的腰侧,那素白的玉佩仍坠在腰间。
他脑子轰然一声,张张嘴便哑然说道:“不必了……只因,即便你下了隔音诀,青鳞也听得见。”
凌祉眉间画了个川字,问道:“你在说甚?”
萧云谏深吸一口气:“青鳞的修为,远高于你我。”
凌祉显然不信,道:“这怎般可能?”
萧云谏便又道:“我本不欲说的——”
“昨日在你离去后,我心中恼怒,便准备同青鳞对峙。至他窗前之时,却见他生了另一幅柔弱面孔,根本不同于你画中人模样。他并未曾用人/皮面具做易容,反而直接用了障眼法。”
凌祉指尖捏紧,似乎在胸腔里压了一口浊气。
他冷言道:“还有呢?”
萧云谏抿抿嘴,一股脑全然吐了出来:
“你也知晓,障眼法只对比之修为底下之人有效。就连师父都瞧不出他的伪装来……”
“还有,那日他挣脱师父的结界,并非因为血亲缘故,恐也是因着他修为过甚吧。”
“昨日我还被另一人袭击,那定然是与青鳞合谋之人。你说他未曾离开你,可他的同谋呢!”
他说罢,心中却也有些悔意。
他从前不是这般没分寸的。
话语搁在舌尖,却也是掂量斟酌过后,才会吐出。
可瞧着凌祉,他却脑中烧了一团火。
燥热得将什么都忘却了,全然将心声流露。
不过是为情所困罢了。
萧云谏攥紧了衣角。
平整的素衣,已被他揉出沟沟壑壑来。
他怔怔地看向凌祉,妄图得到同从前相似的笑容。
可凌祉冷哼一声:“这便是你想同我说的?”
萧云谏颔首,指尖更是扎入几分:“是……”
“方才青鳞才与我说道,你昨日在他屋前昏厥,将他吓得不成样子。他照顾了你半夜,就连眼睛都熬红了。方才瞧你容色好些,这才放了心。”
凌祉冷冰冰的目光直洒在萧云谏身上,如同一道冰刃。
萧云谏手足无措。
他当真后悔了。
他早便思索过,凌祉约莫不会信他所言。
可方才瞧着那玉珏仍在,他才动了心思。
凌祉见他目光一直落于自己腰侧。
便解下玉珏掷在案上,道:“是青鳞知晓这来历,才同我说不要的。”
——“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
萧云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紧紧撑住一旁的桌子。
原是青鳞说不要,凌祉才不送的。
亏他还以为,是因为凌祉陡然想起他们之间的过往。
“呵——”
萧云谏嗤笑出声。
仿若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捧腹大笑。
他只觉得口腔中甜腥味道愈发浓烈起来。
撕开的心房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呼地朝里面灌涌而去。
从前再骄傲的一个人,也在凌祉面前舍弃了一切。
他脱过衣物,认过错处。
丢盔弃甲只为了能得到凌祉一个转身。
而只凭着旁人一句话,他便又成了输家。
萧云谏茫然间,甚至回忆不起——
从前在凌祉还待他好时,是否也曾为了他。
将旁人所言的事实,皆当做虚话?
他轻咳了一声,手背狠狠地抹去唇角血红。
凌祉叹了口气,道:“阿谏,仍是那句话,别再做无谓之事了。”
萧云谏抬起眼眸。
一双柔和的眉眼,却如同淬了毒一般。
将凌祉装裱于其中。
他喃喃自语道:“我不会输的……”
凌祉道:“你只将我视作战利品罢了。”
萧云谏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
“你仍如稚子,喜爱的玩意儿被夺去,便不甘心。”凌祉摇摇头,“可你已然长大。”
萧云谏哑然道:“我没有……当真没有。我知道晚了许多,可……师叔,我是心悦于你的。”
“什么劳什子的各取所需,玩玩罢了,都是我从前胡言的!”
“没有输赢,只不过我不想失去你。”
“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处,我已经改了……”
“你若是喜欢这张脸皮,我便会再像他一些。”
“我不在乎的!替身也罢,什么都好……”
他已是将自己所有可悲的自尊都扔在地上。
任由凌祉将其碾碎。
他不在乎!
凌祉的指尖终是轻触到了他的肩胛。
他抖了一下,却是满目惊喜。
凌祉不过轻轻拍了他一下。
声音温柔得像是从前日子:“阿谏,结束了。”
萧云谏轰然坠地。
凌祉真的不要他了!
凌祉彻底不要他了……
明明他已经懂事顺从了。
明明他将整颗真心,都血淋淋地剖出来给凌祉瞧了。
可为何,凌祉舍弃的那个——
依旧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