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成契
深黯的岩洞中彻底失去了声息，说不上是静默，是愤怒，又或者是挣扎着抗拒。
洞外拄着明金刺剑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我之前就在奇怪了，你明明有余力继续维持幻境和雾气，把那三人分得更远一些，杜绝任何寻回或者援助的可能性，甚至完全可以直接把那个小先知一人领到近前，却在对方提及依达法拉的时候骤然暴起，隐忍了这样久的你却做出这么冲动也自断后路的事情，大概也只能认为是出自恨意。”
洞口昏晦依旧，但杰纳仍旧捕捉到了那些顺着触腕散布开来的气息，手指在遗留的绿松石处细微地摩挲了一下，旋即没什么笑意地低笑道：
“很巧，我也是。”
逸散开来的气息里很快便染上了质疑。
……还挺方便，杰纳有点漫不经心地想着，或许这就是擅长精神与思维领域的存在的偷懒专用途径？不知道作为当前当世至高的那位梦境与思维之王又是什么性情。
“我确实姓依达法拉，”他平平回应，“也确实希望与你成契后成为依达法拉的狼主，但——”
他轻微停了停。
“我不为依达法拉工作。”
质疑的气息消散了不少……嗯，感谢家主前几天额外教过这些，就是不知道它知道多少……理解力又大概等同于人类的哪个层级……杰纳心里没底地想到。
对魔法师，尤其是世家出身的魔法师而言，这话其实已经说的很明白，一个以依达法拉为姓氏的人若声称自己不忠于依达法拉，就只有倒向达伊洛或者黑噬两条路径，他之所以没把话说绝，是想起了那个成为领主的条件，并不确定自己最后的归宿究竟在哪里。
黑暗里又传来触腕摩挲的窸窣之声，只是这次慢而轻，像是想要尝试，但又显得犹疑。
“我之前说过的话，不会改变。”杰纳的唇角略略勾起一个弧度，“只要与你成契，我就会治好你，不仅如此，还会去搜集能让你成为兽王的方法和材料。”
——他没有隐瞒自己现在确实不知道具体方法这件事情，信任的首要条件是诚信，而且他也确实保证不了自己最后真的找得到。
“就像之前说的，就算将来成为狼王的不是你，也不会影响这份契约的效力，到时契约解除，我自然会放你离开，”感受到再度骤然明晰的质疑，杰纳扬了扬眉毛，笑容更加明显了一点儿：
“对，我的意思就是你想的那样，即使你成为了兽王却仍没能夺得狼主之位，我也会放你离去，至于那之后你想留在西恩特还是离开这里建立新群，都是你的事情。”
窸窣之声越发清晰，群蛇般的触腕似乎减轻了不少疑虑，开始试图蔓出持有人藏身的岩洞，这也鲜明地昭示出了役使人内心的倾向性。
“但是这些都是有前提的。”杰纳提起剑尖在地上点了点。
黑暗中的声音再度归零。
“我与你能解除契约的前提，就在于成契的契约虽不是临时，但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捆绑性和强制性，但狼王与狼主的契约不是，”他声音平静，“那会是于世家高层见证下的更正式、更严肃、更古老也更残忍的永久性契约，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狼王身死不会对狼主有任何影响，但狼主身死，狼王会立时殒命，”他说：“这也是你的外祖母的死因。”
岩洞里一片寂静。
“我这么说并不是会把你推出去当挡箭牌的意思，兽王必然难以养育，不然听命世家的兽王早就满地乱跑了，显然而今并没有。”他低笑着弹了弹刺剑纤细的剑身，“只是我大概没有那么长的寿命。”
他抬头望向一片幽寂：
“我认为这件事必须在事前告诉你。”
又是漫长寂静，许久之后才有细碎的窸窣声响起，凭借被暴力加强过的灵觉，杰纳在火光映照的昏晦里准确地接住了一条即看不见又摸不到的触腕，一条信息顺触腕涌来，不断撕裂重组后，落在杰纳的脑海里时已是能够被人类理解的信息。
……有点厉害，这是米维罗还是它自身的能力？杰纳挑挑眉毛，逐字逐句地解读出来。
“如果我拒绝呢？”
藏身于岩洞中的狼这样问询。
杰纳一时间有点想笑，想说如果我现在掉头就走就这么把你扔在这里，就算回去没有告知依达法拉族内过来处理，以你的伤势估计也活不过五天，又想说你都肯冒险把这条触手递出来了，却是问我这种问题？
他想了想，最后只是带着点笑意摇头叹息说：
“就算你拒绝，我也会治好你，至少要做初步的处理。
“我是想复仇，但我可没有拉不情愿者垫背的爱好。
“跟之前说的一样，是留在这里还是离开已无人庇护的此地寻找新群，是你的事情。”
说着他就要放手，灵觉里却突然觉察到探出的左手腕间一紧，那触腕明明没有实体，但杰纳却仍感知到了一种五感之外的冰冷滑腻。
重组的信息凝定成了肯定的意愿。
杰纳稍稍怔了怔，旋即感觉腕间的触须开始缩紧，大有几分牵着他走近的意思，他一时有点莫名，心想不至于，但还是顺从地熄掉了身前浮游的火光跟持握手中的【罪心】，顺着腕上的牵引一步步踏入昏晦里，随着视野的骤暗，原本模糊的细节也开始一点点在视野里重新清晰，杰纳越是前行，越觉背后渐生凉意。
这处不大的、似乎只要他踮起脚尖就能撞到洞顶的岩洞里，正以最深处为核心层层密密地蔓生出数之不尽的、散发着荧荧青色光辉的根须，它们层密生长叠杂于一，将整个岩洞织成了闪烁着微光的茧型。
……这是怎么弄的？杰纳不由放慢了步子完全由腕上触腕指引，倒不是很担心对方有什么其他目的，毕竟【罪心】蕴于己身，幽龙的遗迹随用随取，有所知觉的情况下以对方现在的水准并不能给他造成什么太严重的伤害，反而有了些闲心思虑，随即突兀想起几天前在查询米维罗的资料的时候，曾无意瞥见过一条无法确认真实性的源起。
“——如今唯一能确证的是这种魔物最先被发现于达坦纳境内的夜森附近，鉴于其族群同类相食的特性，如果不是极小概率发生的自然群体变异，就几乎能肯定是有人刻意诱导了另外的魔物衍生出了这样的族群，达坦纳的夜森伯爵特兰奇家族对此类传闻予以否认，但达坦纳官方与亡灵世家未作回应。”
……特兰奇，杰纳默然片刻，想到了那些曾有听闻的消息，如果这个源起并非谣传，就很可能表明米维罗身具精神与生命的双重属性。
想通了这一点杰纳顿时有些想笑了起来，难怪这只独狼未能真正将米维罗的力量化为己用，并非是精心布局有意克制的“不想”，而是确确实实的“不能”。
无论是单纯的生命属性还是属于精神的先知或者思维魔法属性，在魔物跟魔法师中都是极端稀缺的存在，更不要说是将这两种罕见的元素组合在了一起，这样的魔力构成世间大概几万年也出不了一个，比走在路上被陨石砸中的几率还低，难怪米维罗只能同类相食，因为它们确实没有其它的提升途径。
所以，它是靠着自身在精神力方面的特异强行征用了米维罗的心脏，但由于自身没有对应的生命能力，无法做到像使用精神能力那样轻易，只能像这样布下一个固定于一的陷阱……杰纳望着盖满了岩顶的发光根须饶有兴致地想着，如果有人试图强行突入，就引爆这颗心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二阶难说，但三阶骤遭到这样的精神冲击跟生命力抽取，必死无疑。
腕上的触须慢慢收紧，引着他缓慢向里，目光垂落的间隙他看见自己将要踏足的地方，荧荧的青色根须从当中暗淡、而后消亡殆尽，密布整座岩洞的根系网络逐一黯然、回缩，最后重归为一块苍白肮脏到看不出原本形迹的肉团。
腕间的感触也早随着根须暗淡的同时渐渐减轻最终归于空气，而杰纳也走到了那只艰难维持着坐姿的狼形魔物身前，半跪下去。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能听见对方虚弱得仿佛残破风箱的喘息，他摸索着够到了对方的颈项，指尖没入已然凌乱结绺的皮毛里，他稍稍低下头，好让对方的鼻尖能抵住自己的眉心。
象征着纯粹治愈的白色魔光奔涌而出不过瞬息，就被自身所携的光元素晕染成浅淡而明丽的金，杰纳在对方渐渐舒缓下来的呼吸声中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念出结契所用的咒语——那并非常用的温塞尔古语，而是更古老，更久远的、属于依达法拉的珍藏，属于曾与魔物们关系紧密的、生长于荒野边际的先民，如同一首短歌，一篇晦涩而美丽的诗句。
盘桓周身的魔光一如此前覆满整座岩洞的根须，凝定而后暗淡，归于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