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蔷薇
或许是考虑到六月天气转热,书房的大门并没有关严,滑过厚重的地毯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两个侍立在门内的女仆看清来人是谁后正要出声行礼,被德奥做了一个手势阻止。
房间另一头正对大门的露台方向摆着一个画架,绷在画框上的画布铺满了玫瑰港郊外田野蔓延的微黄,高凳上坐着个暗色长发盘起的年轻女人,右手的画笔沾染了木质调色盘上些许绿褐混杂的暗色,为重重雨幕下田野尽处的林域铺出暗影,身边站着的黑裙少女专心地看着,鬓边有丝绸盘折成的白蔷薇模样。
德奥没有走得太近,而是在几步开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屈起手指敲了敲手边的桌沿。
发出的声响惊动了露台上的两人,让她们都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立刻转过头来,少女的目光有一瞬凝固,但还是合乎礼节地提起裙摆行了一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红了眼眶。
“……艾克蕾尔。”德奥叹息一样唤出妹妹的名字。
三年过去,她早已不是一团孩子气的小女孩,仅是站在那里就已在愁绪与倔强的间隙里流露出动人的风情。兄弟姐妹四个中只有杰纳跟艾克蕾尔相像,像到小时候艾克蕾尔逃她最讨厌的历史课的时候只要把衣服往杰纳身上一套,负责教课的老师整个下午都发现不了。但三年的分别无疑改变了某些相似的特质,艾克蕾尔在努力稳重守礼的同时显得越发坚定固执,而杰纳一方面在行事上随意懒散了不少,另一方面却在更加复杂的环境里让人愈发看不出在想什么。想起之前的事德奥几乎又要叹息,如果说艾克蕾尔是沿山崖攀援、受寒风吹拂但仍等盛放的白蔷薇,杰纳就是肆意伸展着开至极盛,却让人担忧零落将至。
一声呼唤后少女似乎再端不住面上的沉静端庄,不顾仪态地跑向房间内撞进兄长的怀中,德奥挥去脑海中那个不太美好的比喻,轻拍着妹妹颤抖的肩膀,咽下无尽的心酸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长高了不少。”
露台上年轻的女人慢了半拍似的放下手中的调色盘和画笔,同样起身向德奥提裙行礼道:“赫德奥德勋爵。”
德奥望向她点了点头道:
“勒缇小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年轻女人稍稍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澳菈尔·勒缇是艾克蕾尔的家庭教师,这类老师通常会住在雇主的家中负责家里女孩子的教育,她们通常出身低阶的贵族家庭,年少时也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但由于各种各样的缘由不得不出来工作,碍于出身不愿也基本做不了那些抛头露面的工作,成为其他贵族小姐的家庭教师就成了一个相对较好的选择。德奥记得澳菈尔还是伦泽推荐来的,似乎是已过世的第一代萨苏利安公爵夫人旧友的女儿,那位夫人去世后澳菈尔的父亲为了一笔钱想把女儿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爵士,澳菈尔连夜从家里逃了出去。这样做的后果不仅是她不可能再回家,名声也大大受到影响,加上本就家声不望的出身,几乎没可能再结下登对的婚事,一时被传作丑闻。而年幼时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公爵长子从朋友那里听到了这件事——由于已过世的母亲同样出身不高,他对母亲的旧友一向十分友善,并将这件事托给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正好艾克蕾尔当时到了需要家庭教师的年纪,澳菈尔小姐就辗转来了洛斯罗蒂。
洛斯罗蒂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地方啊……这里和世家的牵扯已经太深,德奥无声地想到,没有魔力的普通人牵涉到与世家相关的事情里会非常辛苦,即使是艾克蕾尔这样的身份,以后也很难好过,更何况是脱离出身家庭依附这里的澳菈尔了。
他拍一拍妹妹的肩膀,低声问:
“这段时间有没有人为难你?”
艾克蕾尔松开兄长,一时没有回答,抿着嘴唇似乎想把眼泪全都憋回去,德奥本想取手帕,一摸才想起已经被丢在马车上了,就在这时,一方暗蓝色绸缎绣有金色花纹的手帕递到了眼前,德奥怔了一下后接过,道了一句谢谢。
他替艾克蕾尔擦了许久的眼泪,艾克蕾尔才平复下来心情低声道。
“没有人进来过,但前几天我有听见察尔森命令守卫长赶走那些在庄园外面鬼鬼祟祟的人。”
“你没事就好。”德奥向她笑了笑,但心里却没有那么平静。
效忠于洛斯罗蒂公爵的魔法师最高也就二阶,他知道的离公爵最近的那两个应该都死在了西恩特,死在黑噬的手里,他们的骨灰已先公爵一步葬在了蔷薇堡的圣堂,除非自他们离开后洛斯罗蒂公爵又招过新的守卫,不然这庄园中最强的魔法师也只有三阶……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如果是为其他贵族打探消息的扈从大可不必藏头露尾,如果是心怀不轨者又为什么没有实际摸进庄园里?一阶不会轻易做这么掉价的事,但二阶不一定,而一个二阶足以压制三四个配合不那么默契的三阶并且全身而退了,除非他们中没有二阶,但如果真的没有二阶,又怎么可能冒险到这附近?
现状不允许他不警惕,往往越是反常的地方,就藏着越多的问题。
德奥刚想要再安抚妹妹几句,就见艾克蕾尔神色一动,德奥稍稍回头,看见莎瑞已经直接走进了书房。
……女仆没有跟着,这身衣服虽然不是在马车上的那一套,但也不像是庄园里保管的原属公爵夫人的衣物,德奥挑了下眉头决定当没发现,跟艾克蕾尔介绍道:
“——这是莎瑞,这段时间也会住在这里,”他稍稍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可以先告诉她。”
艾克蕾尔听到“莎瑞”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地愣了愣,见德奥说完那白裙女人居然还跟着点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想了片刻后只能委婉地跟德奥说道:
“……哥哥,给人取绰号是很不礼貌的。”
……对了,艾克蕾尔不知道莎瑞的事,不对也不能说不知道,是不知道凶兽的事……德奥含混地笑了一下,没说艾克蕾尔所知的莎瑞跟眼前的莎瑞其实就是同一个存在。
“莎瑞的确是她的名字,”他半真半假地说着实话,“等到社交季开始的时候,她会跟着一起去。”
这个说法有点含糊?艾克蕾尔一时没理解哥哥的用意,但从哥哥刚才说自己如果觉得哪里不对先跟她说来看,大致猜得出这位莎瑞小姐是很厉害的魔法师,当下也只是点了点头,轻声应承了一句。
“好的。”
她望向莎瑞,目光多有探寻,按照常理这个时候对方就该自我介绍了,但那女人只是望着她有限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就在她险些皱起眉头的时候,听见哥哥轻咳了一声说:“莎瑞之前受过伤,很长一段时间内应该都无法开口,不过这不影响交流。”
不能说话还不影响交流吗?艾克蕾尔勉力压下心里的诸多疑惑,就见莎瑞已经挪开了目光,望向了自己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澳菈尔老师。她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表示,只是静静地盯了一段时间,澳菈尔却像是被那双素色的眼睛盯得十分不自在起来,往前走了一小步说:
“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吧小姐,您和赫德奥德勋爵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我先不打搅了。”
“不用,”德奥拍了拍艾克蕾尔的肩膀,“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今天就先休息吧,正好也快到下午茶的时间了。”
艾克蕾尔点了点头,跟着澳菈尔一起离开了书房,德奥望了一眼窗外蒙着雨雾的田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坐进桌子后面那张扶手椅里,门边两个女仆中的一个随即走向房间一角的餐车,莎瑞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也绕过书桌,坐到了扶手椅的扶手上。
德奥觉得有点头疼。
看着那身比起普林赛斯惯用的风格实在显得非常简洁的衣服,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开口问一下:
“你把莱玛夫人和跟着你的那个女仆都弄晕了?”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力求屋里的两个听不到。
莎瑞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德奥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他就觉得那身衣服不是庄园里保管的衣服,现在看只能是莎瑞变出来的。与其说是“变”,不如说是一种对于“灵”的捕捉和固化,人类的魔法师无法做到,就算凭借东域的灵祈术那样能够直接触及“灵”的魔法,也至多能做到暂时的凝定——这也是莎瑞在凶兽之中也显得独特的地方。至于莱玛夫人……只能说万幸莎瑞做这样的事情非常熟练,普通人在醒来后会迅速忘记自己之前晕倒过的事实,不用他费心解释了。
“以后不要这样,尽量。”他想了想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觉得无论是凭空弄出一套谁也没见过的衣服还是动不动就把人打晕,都早晚要出问题。
莎瑞没点头也没表示抗拒,看不出她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她似乎是想了想,随即把自己的手塞进了德奥的手里。
德奥用余光看到没在泡茶的那个女仆把头埋得更低了,一副“我什么也看不见”的模样。
不等德奥开口,他的视野骤变,耳边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声音,眼前看到了自己的背影,而“自己”似乎正在书房门口,刚刚迈进房间里。
是莎瑞的视野……德奥刚反应过来,就见面向着书房大门的艾克蕾尔跟澳菈尔同时觉察,神色有所变动,而自己在意识到之后转回身来,没看到澳菈尔的面上那持续颇长的审视一般的神情。
等到自己介绍完莎瑞之后,比起艾克蕾尔的怔愣,澳菈尔的脸上是没能掩饰住的愕然,在艾克蕾尔委婉地劝自己别给人取宠物用过的名字的时候,澳菈尔面上惊异之外似乎隐隐显露出了一些……欣喜?
她知道莎瑞的事?德奥顿时警觉。
就连自己当初也是因为意外才得知莎瑞的真实身份和全名,在那之前尽管一早就猜到莎瑞是魔物,甚至是实力相当强大的魔物,但也全然没有从“莎瑞”这个名字联想到“莎芙瑞娜”。
雪狐莎芙瑞娜,骸骨之廊排名——第一。
德奥觉得这不能怪自己,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到自己当面遇见了【骸骨之廊】的第一凶兽,更何况魔物可以变人这种能力,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只存在于传说里,就像艾克蕾尔,即使知道他之前有一只叫莎瑞的狐狸,在面对莎瑞的人形是也只会认为是重名或者哥哥的一些恶劣爱好,完全不会想到这是莎瑞的人形。
但澳菈尔显然不是这样。
她能从哪里知道?她是普通人,就算她的出身家庭有魔法师存在,也绝对不到能了解【骸骨之廊】的等级,连是世家半血从小听他们讲魔法师们乱七八糟故事的艾克蕾尔都想不到,她要如何想到?
而画面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