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邸之影
雨落声回荡的林间,两道白影沉默地望向面前门扉洞开的破旧楼馆。
西恩特的深林并非空无一物,自世家建立至今,散落在林中,或废弃或正在使用的宅院楼馆不下百座,它们均是余下十一个世家所建的别馆,平时以结界或其他特殊手段封存,只在访问西恩特时启用。
别馆的废弃并不局限于某种固定的原因,最常见的是世家的更替,有时也会因一时难以处理的魔物集群而退避,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年久失修,彻底修整一遍的成本远超另择一处盖一座新的。
这些漫长时光间隙的灰烬,即使是身为领主的达伊洛也无法保证尽数掌握,就算翻找出陈年的资料比对着一个个寻找,也很难做到,而那些难以见光的存在们精准地把控住了达伊洛在这里的疏失,总能趁其不备,用他们的力量腐蚀掉这些遗存,将其转化为隐秘的据点。
昏晦的门厅深处渐起灯火,随光芒渐近,一支三人小队从中步出,一女两男,却做着完全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黑色衬衣、高帮长靴和至少延伸到小臂以致完全看不到手腕的黑色手套,轻薄的白色长风衣以及带有宽大兜帽的白色斗篷,兜帽与斗篷的边裾处无不细密地纹绣满银色火焰徽饰,浮游在他们周身权作照明的火焰光辉流转其上,熠熠如同活物。
三人步出门厅后浮游的火焰便自动熄灭,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着面前的两人行了一礼,之后就不再有下文。
伦泽望向一旁沉默不言的洛欧斐,声音低哑地道:
“也不是这里。”
年轻的院长点了点头,垂眼后再抬眸时双瞳已不复人类痕迹,右手舒张的间隙里食指上的古旧指环熔化再凝结做一把纤细的银色的剑,他反手挥剑斩向那些无法被目视的阴影,下一瞬,那仿佛笼罩在这座破旧楼馆外的阴云随之无声崩溃。
“确认没有问题后处理掉。”他不带情绪地说道。
三人一队再度行礼,而提在伦泽手中,那个由不断自发旋转的金属环们所组成的空球之内,那枚晶针早在洛欧斐斩碎暗影的同时便已颤动了几下,缓慢地改变了指向。
等晶针再度稳定后,两人对视一眼,不需任何交涉便向着下一个方向疾行而去,西恩特的林域上空虽不能使用飞行术,但在树冠之下,借助风元素的疾行却是不受限制的,当然前提是对森林的足够熟悉和对速度与力量的精妙掌控,唯有两者兼具,才不会在穿行的过程中突然撞树。
两人敏捷地游走在密林为数不多的间隙里,黑暗的影响对两人而言似乎都不是特别严重,循着晶针的指引一路穿行不至一刻钟,隔过树丛的另一边便有同样的白影开始随同,两人并未理睬,直向目的地刺去,那些白影一开始还试图跟从,没坚持几次呼吸的功夫便落后了一截,好在片刻后两人同时觉察到了林间界限微妙的异状,近乎同时落地停步。
在伦泽伸手在一片虚空中摸索的同时,追着两人的卓穆尔也终于赶上落于林间,这一队只有两个人,一个极为壮硕魁梧,另一个则矮小纤瘦,穿戴着与上一组一样的黑色衬衫、长靴和手套,一样的白风衣和纹有银色火焰徽饰的斗篷,一样迎住洛欧斐的目光沉默地行了一礼,而伦泽伸向虚空的手似乎觉察到了某种微弱的、不自然的迟滞,他顿了顿,近乎无声地念诵了几句话,隔了片刻确认全然没有反应后,又念诵了另一段。
这一次阻隔的界限有了回应,夜色覆笼的林间转瞬滋生了新一层的深重,那难辨的暗色表面泛起波澜,旋即退散,露出掩映其间的一座两层小楼,落地窗不是覆满几乎无法窥视内部的尘埃就是破损过半,有姿态狰狞的老藤沿着墙角张牙舞爪地攀援着。
两名卓穆尔中魁梧的那个率先放出了一团巨大的、炽亮的火球,火球击中楼馆门扉发出剧烈的爆裂与轰鸣声,尘埃与烟气一道散去后,则由瘦小的那位打头阵,两人一前一后进到一片漆黑的门厅之中。
“这是第五处。”伦泽一面不抱希望地低声说着,一面将目光投向那座三层高的钟楼,看来是特维希尔的遗存……通常而言只有时之世家才会把钟楼安在他们无论大小各类别馆里。
以依达法拉的猎场为中心向外的林域被分割成若干区域,随之委派给赶来的卓穆尔们,进行区域内的痕印探查以及影邸搜寻,但即便如此也只能算是最基础的排查,空间魔法乃至于叠加其上的暗魔法的痕迹如不借助一定的辅助手段或是通过相近甚至同源的力量进行感应近乎无解,即便是卓穆尔中拥有类似条件的人员恐怕也屈指可数。而自他们开始协助清扫后,无论是沿途遇上的卓穆尔还是依达法拉家主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说明一无所获的他们仍是进度最快的一组。
粗略地一眼扫过并未得到更多有效的信息,特维希尔对旧馆的隐藏手段无疑较其他家族高明,但这说明不了什么,特维希尔中又不是没出现过叛逃者,他适才收回目光,就看见洛欧斐盯着大门边上一盏灰尘满覆的壁灯,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怎么了?”伦泽不由皱起眉头。
“这里最近被人使用过。”他望着那些隔过灯罩上的灰尘仍隐约可见的焦黑痕迹说。
伦泽望向一片昏晦的夜色,短暂无言,他知道自己所知所限,能直接打开的结界基本都是两百年内有过开启痕迹的,这样的影邸在林域内说少不少,说多也委实不算多,如果将这些都排查完后仍旧没有找到杰纳……
他一时不愿也不敢想下去。
一片漆黑的门厅中光火再起,先前入内探查的卓穆尔去而复返,正当伦泽无声吐了口气准备要去下一个地点时,却发现身边浮游着火光走出的卓穆尔只有一人,他转向洛欧斐,犹疑了一下后开口,声音是和他魁梧身形相称的低沉。
“院长阁下,这幢别馆里有一处被设下禁制的地下室。”
禁制……那些人活动过甚至可能还在他们活动范畴的地方,有禁制其实不是什么难以想见的事,伦泽稍怔一下就明白了眼前的卓穆尔迟疑的原因,禁制意味着一定问题是必然,但这个“一定问题”的程度却很难说,有可能不过是几具胡乱堆叠的白骨,也有可能是至关重要的文书甚至依凭物。
如果是平时的正常流程,卓穆尔需要上报给相应的、有能力处理的高位者来进行确认与清扫,但眼下被派出来的他们都清晰地知道今天这趟任务的起因和目的——涉及对一位达伊洛与制约国公爵的谋杀,而家主的外孙、院长的表弟至今下落不明,探查是需要进行的常规流程,但那位恐怕没办法等那么久。
不及稍作迟疑的伦泽开口,洛欧斐已然走进楼馆,伦泽松了口气跟上,那位身形魁梧的卓穆尔在前面带路,拐过两个弯后便是一扇倾斜的、锈迹斑斑的大门,看样子比起正经的地下室可能更接近于一个规模不小的地窖,另一位身材瘦小的卓穆尔半跪在那里,通过释放魔力流隙小心探查着,并未贸然接触,听得脚步声靠近后随之收手,与魁梧的同伴站到了一起。
只是目视就能感受到有别其他地方的沉重感和封锁感,禁制固然坚牢,但隐藏手段很差劲……当然不排除撤离时候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处理,伦泽正要伸手去触碰那扇门,旁边的洛欧斐便用持剑的右手拦了他一下,只见他微微抬起未持剑的左手,一只纤细的、只有翅翼的翎蝶笼着一层柔和的堇青色光晕从他的食指指尖析出,翅翼开合一瞬后起飞,径直扑向了那扇遍布锈迹的铁门。
那样纤细轻薄到如同幻影的东西飞舞起来的时候是无声无息的,所有人都以为它撞上那扇铁门的时候应当也是无声无息的——或是被阻拦住停歇于外,又或者视若无物穿入其里,谁也没想到它接触那扇门的一霎发出了极其沉重的“咚”的一声,仿佛是一拳砸在了那扇破旧的铁门上,翎蝶瞬间失去了它的精巧与形同生灵的姿态,明显的迟滞令它仿佛是被那扇门黏住了一样,血红色的波澜从它们接触的地方荡开,随即扩展到整扇大门,翎蝶骤失光彩,瞬间便被血色与锈痕污染,然而不及它完成任何可能的变化,它便静静地燃烧着破碎了。
像是纸张燎过烛焰那样,火光之后焦黑,最后化为飞灰。
“这扇门,他们并没有准备再打开。”洛欧斐言辞淡淡。
铁门上荡起的血红色波澜扩散至边缘复又回弹,一道纹章在不断明灭重组的光芒下逐渐清晰。
是一枚尖端向下的逆七芒星。
两名卓穆尔无声地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问题的棘手与严重性。
洛欧斐注视了那扇门片刻,迈步向前,纤细的长剑径直楔入其间,不断回荡着的血色流光仿佛受到了极大刺激般想要顺着剑身侵蚀,但随之不到眨眼的功夫一道流光便从持握处贯下,在那不详的血色纹章上一闪即逝地勾出一个层层叠叠的繁复纹章,洛欧斐随即把剑从门上拔了下来。
“后退。”他一面退了两步一面说。
在场的余下三人均下意识地退开几步,那两位卓穆尔深知实力不够,退得尤其地远。
随着一声令人骨头发酸的尖锐声响,血色纹章暗淡消亡,那种侵蚀似乎被作用于了原本是它载体的锈蚀大门上,整扇门变成了起皱的灰黑色纸灰,有风从地下涌出,轻易便将灰烬撕了个稀碎,只留下一张如若深渊巨口般的昏暗空洞。
施予即被授,终焉即起源。
《幻森·王缄》第十三章第七节。
伦泽本就苍白的脸色当下更是惨白,即便已经隔开了相当的距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阵一阵自地下涌出的风,除开令人心悸的深重黑暗气息之外,还沾满了不给任何人忽视可能的浓烈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