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推辞
洛欧斐·达伊洛拉开桌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接过巴洛森倒好的茶,喝了一口,没说话。
半晌后阿德琳娜投降了。
“是是是,应该叫院长阁下,”她小声嘟哝道,“这不是不习惯改口嘛。”
不习惯么?洛欧斐垂眸注视着茶水,自7742年燃湖战役后至今,他继学院第二十三任院长之位已有三年,而阿德琳娜接过他黑院主位监督生的职位,也已有了三年。
并非是不习惯,而是故意这样叫,故意叫给某些人听。
叫给某些迫切地想要把她从西恩特带走的人听。
阿德琳娜从桌上拿过几页纸,沿桌面推给洛欧斐,洛欧斐一面接过翻看,一面道。
“备用的制服诺拉已经去星庭帮你取了,外出一趟回去还要换一身衣服,传出去终究不好听。”
阿德琳娜撇了撇嘴,虽然她情愿在这方面把名声搞臭一点,但如果是跟达伊洛一族扯上关系,尤其是现今的这位学院院长扯上关系,那就是真的一点都不好玩了。
洛欧斐几眼掠过考核结果,报告,申请书跟各方意见后把纸页收拢起来,往身后招了一下手,巴洛森递来一只插了羽毛笔的墨水瓶,洛欧斐接过,在最后一页纸的最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阿德琳娜看上去松了一口气。
“深造院方面就能签,”他把羽毛笔插回墨水瓶里,“没必要一定得等着我回来。”
阿德琳娜立时显得有些愤愤。
“深造院那一帮子欺软怕硬的,能躲就躲,害我上门堵了好几天都没堵到,最后直接杀到圣庭去堵,结果他们说今年情况特殊,他们说了不算,让我去找负责人——黑院负责人,你知道的,那个老头儿叫着要退休叫了好几年了,一放假就连影子都摸不到,眼看提交进深造院的申请期限就要过了,我可不是得天天来星邸等着你回来赶紧签字吗?”
“你刚升五年级,”他道,“明年的这个时候再申请也足够。”
阿德琳娜似乎为他的明知故问而无语。
“他们不会等我读完五年级的,”她有些自暴自弃地翻搅着杯中的茶水,“要不是我故意把二阶评定推到四年级,三年级的二阶评定一完他们直接就会来带我走的,明年毕业后转进深造院可以再呆两年,两年后——7747,正好是一阶评定的年份,他们也不好太过反对,毕竟一阶评定很重要。”
关于阿德琳娜被带回去做什么,洛欧斐稍有耳闻,但为什么要急切到这个程度,就不是他所关心以及他应该打探的了,左右深造院会怕,可能黑院的负责人也会怕,但他同样身为一大世家的族长,是完全没必要去忌惮如今的格朗德什么的。
“次位的人选,定下了吗?”他放下茶杯换了话题,“但凡进了深造院,四院之别就失去了意义,你在黑院也不会再有特权,如果今年内还是选不出合适的人,院方就不得不干涉了。”
阿德琳娜只是摇头。
“今年的也不太行,”她说,“我……再看一年,就一年,明年的这个时候如果还是这样,我就听学院的。”
“让新生做主位?”洛欧斐注视着她。
阿德琳娜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哎呀……黑院的情况你知道的,现在外面这种境况,哪里都很缺有实力的魔法师,就算有看好的,二阶评定不管过不过,三年级一升基本就都走了,反正我进了深造院也只是挂名,在旁边帮着管管,也没什么太大不了的吧?”
洛欧斐没说话。
“明年肯定会有很多世家出身的学生入学的,”阿德琳娜举起茶杯小声嘀咕,“还怕找不到接担子的人吗?”
“别打她的主意。”洛欧斐冷然。
阿德琳娜呛了一下。
“咳……我没说!咳咳!我不是!院长阁下你不能这么冤枉人!”她放下茶杯抗议道。
然而院长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
“读心,好吧……”阿德琳娜有些虚弱地道,“不打就不打。”
“你认为她会进黑院?”洛欧斐问道。
阿德琳娜无力地垂了垂眉毛。
“若她真的仍然自恃身份,就根本不会来学院,所以必定不会进红院;若她想继续学东域体系的魔法,学院也没什么能教给她,自然也不会进青院;继承人虽然占了能在未来一个守护世人引领世人的名头,但她一出剑我就知道,她必然不会进白院。”她顿了顿,“虽然四个院大概率都会抢着要她就是了。”
“交手的感觉如何?”他问。
他的用词是“交手”,非是“试探”,也非是“切磋”,无论阿德琳娜为何起意,至少作为应对方的楠焱祭,是百分之百认真的。
少女面上那种装出来的、讨饶一般的虚弱感迅速褪去了。
“我……就是因为剑术才想要试一试的,”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听过,第一咒术世家楠焱家族跟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至今仍连通着第二任至尊楠焱炽留下的剑冢,族内也承袭着剑术的秘承,现在的学院里长于刀剑的魔力不如我,魔力高过我的又不擅刀剑,你倒是两样都比我强了,但要真的一剑下来,只怕我也就真的玩完了。”她撇了撇嘴,小声道,“所以才会手痒嘛。”
洛欧斐等待下文。
“我不了解东域的剑术,”她说,“我就……只从我感受到的来说,这百分之百是用来杀人的技术。当然我不是说她杀过人,”她急忙找补一句,“但至少教她的人,或者说研习出这种技术的人,都是百分百夺取过人性命的存在。”
洛欧斐一时不言,想起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白鸾,曾在楼馆之上面对着他一揖到底,发梢袍角皆是纯素的白,仿佛从不曾也不将会沾染半分红迹。
但那是不可能的——世家一阶,位至长老,经过乱世,也历过太平,手上怎可能没有半分血腥。
“他们非常严格地训练过她的反应,或者说,是自保的能力,”阿德琳娜说道,“可能……她,并不太清楚这种训练的目的,只当做是一门必须要学的课程。将来……我是说,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她真的遇上把她逼紧了的情况,这种反应足够让她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把对方杀了。”她小心翼翼地觑着洛欧斐的神色,“不管怎么说,这总好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杀了。”
洛欧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黑院的负责人该换了。”他说。
阿德琳娜精神一振,这四年来她是真的是实打实地受够那个又烦人又不负责任的老头了。
“是短时顶替还是长做?”她有点兴奋地问道,“如果是短时顶替,等我熬完深造通过一阶评定——”
洛欧斐神情淡淡地看着她。
她讪讪地坐了回去。
他知道的,她也知道的,学院可以是一时的挡箭牌,但绝对不会是一世的,她总有一天得回漠山,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愿意。
“我有打算。”他端起茶杯,声音里没什么起伏波澜,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看了阿德琳娜一眼,“……黑院的次位监督生也是。”
“……啊?”阿德琳娜一时茫然。
此世极东,朱紫重阙·长明院·桐华馆
楠焱娉婷坐在母亲的卧房里,最后一次打量着这个她记事以来就最熟悉的一间屋子。
自己那全无印象的父亲是长明院的血系,与现今的主事人楠焱淳澈也算是擦着边的远亲,只是长明院中得以长存的素来只有鸿鹄的近嗣,往往三代以外就要向族内另寻出路了,好些的可入正四院门第,差些的则到下五院自立门户,据说自己祖父母一代家境还算丰厚,只是见一双儿女已现颓势,便早早安排好了后路,长父亲十来岁的姑母嫁进了长盈院,也算得能平顺一生,只是父亲自幼时身体便不好,一直拖延着未能成婚,拖延到祖父病故,拖延到家门败落,直至被迁到诚明祠后的那一排小院里去了。
母亲似乎小了父亲相当的年岁,那年老族长从长宁院罪籍里择了不少天赋性子都尚可的男孩女孩放出来,允他们一面做些杂活一面学些东西,这样的孩子们若是被族内较有地位的族人看中便可作保脱离罪籍,母亲正是遇见了父亲,最终由祖母出面,求到老族长面前,允二人成婚。
此后的事情母亲提及的不多,想来终归是艰难的,祖母过世后二人便在诚明祠后的小院子里安安静静地度日,有时姑母会稍作接济,但父亲的病终是随着年岁增长愈发地重了,直至在自己出世后数月去世,然后三长老点了头,让母亲携她入了桐华馆。
她以为她会在桐华馆中度过一辈子的,天赋尚好对自己跟母亲都算是宽慰,她曾想或许自己将来能在长文院混个教习做做,最后在正四院或者下五院的某处寻个归宿,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她从未想过萱城会起兵戈,从未想过母亲会死,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夫人看中,从未想过,自己将入禁庭。
她在房里静静地坐着,说不上悲喜。
房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一应书本器物,衣衫饰品,都不见了踪影,拿得出手的赠给馆中姐妹,破蔽的只好扔了去,那日来传话的夫人身边的琼枝也说她不必收拾什么,吃穿所用,华安庭中都有。
她知道桐华馆里好些孩子羡慕她,她知道正四院中好些孩子嫉恨她,得入禁庭便不再需入族学,从此跟在身为当世咒术至高的夫人身边,哪怕仅能学得十之五六,拿出去也够被万人称赞了。
可她心里空落落的,只剩茫然。
人人都说华安庭好,楠焱盛世千载凭此绵延,若非是族长膝下无子,嫡女又生为继承人不得不离族而去,便是天赋再高的孩子也挤不进去,更遑论她这样的出身了。
可她感觉不到,既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她只是望着那些落了些灰的素色帷幔出神,她想若她有的选,若祭也有的选,是否都情愿不要这什么尊荣无匹荣光鼎盛,只愿无灾无殃,常伴双亲膝前。
她终究没有来得及问,也不会再有机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