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暗棋
颈后的一点凉意让毫无防备的祭猛地缩了缩脖子。
倩曼抽回了手,看了她一眼。
“凝神,”她道,“你得学着控制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让这能力去控制你——不要放任自己沉溺于旁人的苦痛里。”
一瞬间的惊诧后,祭用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去琢磨倩曼话里的意思,什么叫沉溺于旁人的苦痛?听她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说那些基于臆想的片段会是真的不成?
“情绪之于你,是钥匙,是能够无视时间与空间阻碍的线,即使只是文字和语言,只要真实的比重足够大,就能引动你与逸散于漫长岁月中的过往残骸共鸣。世间多得是数不尽的苦楚,就算你精神领域还不够稳定,也总不能每次都要被引得陷进去。”
祭轻轻一怔,片刻后才几乎有些磕绊地问道。
“那个……您、您的意思是?我刚才看见的,就是我作为继承人的……”
“能力。”倩曼点了点头,“继承人的能力大多与情绪跟精神相关,当然你……确实是太早了一些,在不着意时多少会有失控的倾向,通常而言继承人的能力显露,怎样都要等到精神领域稳定之后。看我也没用,这个力量不可能由别人来教你怎么控制,至多能在发觉你不对时拉你一把,毕竟是生根于灵魂的,只属于你的东西。”
这力量所指向的不仅仅会是过去,倩曼望着祭一时之间的默然想到,只是或许是因为刚刚离开故土的不安定感,她还从未试图将这力量铺向将来。
毕竟世间所有的先知,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预见未来。
祭一时间有些失神,她想起数日前暮宫的那个夜里,由一位黑噬的成员所讲述那个故事里,三个永远被留在了回乡路上的少年。那时候她也曾依稀看见过隔过水雾的江面,两旁楼馆辉映着的灯火落在暗色的江水中,荡成迷离朦胧的碎金。
那时候……也是一只伸来的手,阻止她向着未曾经历的过往坠落下去。
人的感情有时候是一种难以形容也难以保存的东西,就仿佛是一枚被遗落在已然忘却的旧书中的书签,当发现它的时候或是残存些微印象或是彻头彻尾的茫然,它所象征的那段情绪或者感情,就只是文字,是由笔墨写就的符号,隔了时间和字纸,无法直接穿透。但若是撇开过往的痕印从头读起,字就不再仅仅是字,而成为可被追溯的线索,可被理解寻求的真实。
祭扼住自己想要深想的念头,像是强迫自己只是看了一眼那枚书签之后就合拢这本旧书,情感上骤然作结并不好受,但终究没有再一次出现之前的情境,再度引动那份她尚不熟络的力量。
倩曼安静地望着她,那双眼中似乎含了那么些微的赞许,又似乎自始至终都空落落的,没容下任何东西。
“她……里墨的事,她的目的,最后被她的兄长知道了吗?”祭最后低声说。
“谁知道呢,”倩曼的声音里有一种可查的轻盈与无谓,“但这样的事既然能被当成故事流传几千年到现在,他作为切实统率过一个国家的王,如果一点都没有听说过,也不太现实。”
“……是吗。”祭喃喃道。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人付出了包括自己生命在内的巨大代价只为成就另一个人,那位受惠者在知情之后,应该是怎样的反应呢?
是震惊?是悲痛?是无法理解不能相信,又或者什么也没有,只是心安理得地接受?
那些已然遗失了的东西,能在最后换回什么?
她好像有些懂得,但又好像有什么关键的地方,未能明晰透彻。
但唯有一点是她能肯定的,倩曼是一早就决定要给她讲这个故事的,从她决定将【里墨之泪】送给自己的时候起,从自己离开极东的那个时候起,不,还要更早……可能早到自己在某个不可知的时间与她做下交易的那个时候起,甚至早到自己作为至尊之位的继承人出生的那个时候起。
她暂时无法确定倩曼一定要讲这个故事的理由,可能是劝诫,也可能是在暗示什么,先知在达坦纳的民众们心目中近似神明,她无所不知,无所不察,无所不见,无所不能。
她仍在思考着,就听到那扇通向天台的门从内侧被轻轻地敲了三下,片刻后无声地被打开。
纯素的白色,即使在无星无月阴云密布的雨季夜里,也仍是耀眼的。
一身祭司长袍眸发皆白的亚伯在打开门后向边上让开,随他一道的人便随之迈了进来,有如覆雪的白发一丝不乱地垂至腰际,用来束发的那条黑色缎带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解了开,大概是因为时间仓促,并没有从里到外都置换过,只是在与会时穿的黑色衬衫外套了一件直及脚踝的白色长风衣,最后披了一件惯见的世家长袍,垂曳及地,领口袖口袍裾处绣满的堇青色火焰徽饰熠熠如生。
力量与抚慰并存,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
见有人来,倩曼也就不再那样有失形矩地在房檐边坐着了,祭落后她半拍也跟着站了起来,见她提起裙摆如那夜般向洛欧斐再度行了一个屈膝礼,祭便意识到,她是时候离开了。
这次没有等到他出声唤,祭主动向他走了过去,倩曼给她的那只黑色小盒子被捏在掌心,礼服的袖子虽然宽大但轻薄松垮,委实没法藏任何可能的东西,但好在洛欧斐也并未注意到这点——他自始至终都盯着仍旧站在原处的倩曼,只在祭走近时微微伸了一下手示意她握住,祭原本没做打算,伸手少不了慢了些,洛欧斐看也没看,直接反手镬住她的手腕,扣在了自己身侧。
虽然称不上痛,但那也不是惯常用的力道,祭怔愣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是因为站在那边的倩曼的缘故。她并不是很能肯定地向倩曼所在的地方望了望,又往身边的洛欧斐面上望了望,两人的面上都看不出什么分明的情绪跟意图,但祭多少还是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隔阂——可能并不恰当,但面对倩曼的时候,洛欧斐似乎并不愿去维持那种哪怕仅是出于礼节上的平和。
“达坦纳对外界的封锁会持续到明日,由于甜梦酒的效力,绝大部分来客会等到后日再启程。”倩曼向前迈了两步,仍旧维持着一定的距离感,“院长阁下选择今夜连夜离境,经荆棘地,黎明时即可抵达洛格莱特,再经其中托夫里斯的界路,最快五天后抵达西恩特边境,确实是最恰当的时机了。”
洛欧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南部形势已趋于稳定,风之世家联合部分国家的军卫与大贵族的私兵仍在维持秩序,有所窥伺者的注意力仍旧会放在那里,院长阁下可以放心。”她平静地道。
他似是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不甚明显地点了一下头,大概也不想再废话什么,携着祭便沿来路离开,祭只来得及看倩曼最后一眼,迷蒙的夜色里形如少女的先知遍身无饰的黑色长裙,夜风堪堪拂乱她的鬈发,透出一对被遮掩的尖耳,与一点并不分明的笑容。
只是那一眼,让祭生出一种莫名切实可信的预感来——她们绝对会再次相见的,就在不久的将来。
洛欧斐携着她沿长阶一路下行,两人并未再经过宴厅,而是从另一道门进到瑟戈伯特宫另一边的庭院里,已再度被做好伪装的黑色马车正停在那儿,巴洛森站在一旁,臂弯里搭着一件白色的长斗篷。洛欧斐直至领着祭到了近前才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手,从巴洛森那儿接过斗篷抖开,俯身将祭裹了个严实。
祭有点无措地眨了眨眼,她多少能感觉到洛欧斐的心情——如果有的话——不是很好。
洛欧斐蹲下来看了她一会儿,末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拍一拍祭的肩膀,道。
“走吧。”
祭赶紧点了点头,照旧是洛欧斐先上去,然后再把对于陡峭阶梯过于娇小的祭拉了上去,祭站定时闻到了些不太强烈的酒液味道,转脸看凯瑟琳果然已经窝在座位里,裹着斗篷跟薄毯睡得很熟了,或许是饮酒的缘故,双颊泛着鲜艳的粉色。祭在她身边坐下,洛欧斐已坐到对面,巴洛森最后上来,将门锁住后伸手敲了敲马车的前壁板,候在不远处的、被王城安排来驾车的侍从迅速行动起来,车轮轧过庭院小径,发出有节奏的轻微响声。
祭的只疑惑了一瞬随之释然,巴洛森作为世家的管家,自然也是一应势力的关注对象,几天下来恐怕在不少人那里都混了脸熟,更遑论早有往来的其他世家,王城安排的人至少会送出内城,足够避过眼下那些仍沉醉于宴会和酒液之人的耳目。
洛欧斐松了松领口,偏头看到巴洛森的面色,道。
“说。”
巴洛森稍稍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摩德罗尔的消息已到,承宁公主下降泽汇关守将钟家长子,已于三日前礼成。”
洛欧斐点了点头,泽汇关是北芸南檀国境上的一处关隘,可称商贸重地,通常情况下无战火之忧,果然即便是在这滩浑水中吃亏不浅的北芸,也不想更不敢同世家撕破脸皮。
“然后……是今日早些时候,”巴洛森的声音越发低了,“凌都宫城传出消息,娴妃杨氏暴毙薨逝。”
装作睡意正浓的祭浑身一抖。
“传出?”她听到洛欧斐似是质疑了一句,旋即眼睑一凉,便知道他看出自己没睡,便也乖顺地睁了眼,原想说什么的巴洛森也不再出声。
尽管短暂,但祭瞳中一瞬闪逝的惶惑,仍是毫无保留地落入了洛欧斐的眼中。他顿了顿,撤了手,只轻声问。
“睡不着吗?”
祭迅速地摇了摇头,小声辩解。
“我不是有意……”
年轻的院长似是不准备听,修长冰凉的手指拢住她的眼睛。
“睡吧。”
或许是错觉,但那道声音在她听来既像是劝诫又像是命令,迷蒙与昏晦紧随他的话语降临。
“……如院长阁下所想,”巴洛森道,“只是为了不误公主婚期……据称使臣自达坦纳归国当夜,杨氏已遭缢杀。”
“手脚倒快。”坠入夜色的前一秒,她最后听得他的声音。
车驾由独角兽牵引着行过无人的王城内廷,垂落下来的白纱帘幔遮去不时落进厢内的灯火,年轻的院长微微垂着眼睛,如一双白翼的蝴蝶栖于眼睑。
管家沉默良久,终是不太确定地轻声问了一句。
“您同达坦纳的那位先知大人……”
正摩挲着食指上古旧指环的手指随之一顿,巴洛森当即噤声。
“还不是时候。”他微微转头望向隔过帘幕与车窗的王城长街,似是无谓,又似漠然。
作者闲话:
里墨的故事勉强算是个隐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