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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旧日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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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实说先知对东方语的纯熟已经不会让楠焱祭感受到任何的惊讶了,毕竟单以这位存世的年数,只要她有心,大可学尽世间任意一种或繁盛或冷僻的语言,但当她唤她的那一瞬,祭心底仍是渗出了些掺杂茫然的恍惚。

    之前有人这样和她打过招呼,只是那人与那片纯红的海与不可见的冢都已被遗留在东尽处的重重宫阙间,今生或许再难重见。

    先知仍是一副人偶般的少女形容,但着意隐掉了暮宫时所见围拢周身的薄光,从某种意义上令她看起来更像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能比之前还要不真实一些。因她看起来不像是很严肃的样子,祭在片刻迟疑后便也没有回以礼节,而是走到檐边,在她身边坐下。

    少女望着坐过来的她笑了笑,手指伸进身边那一团毛茸茸的物事里梳了梳,祭借着背后温室里透来的灯火眯着眼睛端详许久,才发现坐在倩曼另一边的是一头狼——一头披覆着深灰蓝色皮毛的巨大的狼,似乎在祭上到天台来之前,她一直在试图用毛刷梳理它的毛发来着。

    比起毛刷,那狼显然对倩曼的手更加受用,几下梳理后便由端正的坐立伏趴下来,祭在间隙里觑见它胸前脖颈处隐着几绺不甚清晰的暗色,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到七千载前的某日,荒原上年轻的祭司们之中,化形为人的野兽跪下来亲吻饲主遍布伤痕的手。

    “那是……雷先生么?”

    尽管有一瞬犹疑,但祭终是问出了口。

    倩曼揉着狼头顶软毛的手顿了顿。

    “不是,”她说,旋即转向祭微微笑了一下,“这孩子是族群里这一代的王,尽管稀薄,但终究绵延了他的血统。”

    “抱歉。”祭垂下头极快地说道。

    “生命不就是这样的吗?”倩曼的声音听起来仍旧是平静而清明的,“不必说是兽王,就是【骸骨之廊】中的凶兽,也不是个个都能如月鹫一般熬这么久。”

    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觉得心头发堵。自己于人世的记忆不过寥寥三年,根本无处想象那样久长的岁月,无法想象她告别了多少重要与不重要的人们,更无法想象她曾多少次布过与此间相似的局,又有多少人的命与运,经了她的手。

    像是荒原上那无始无终的风,有时卷雨有时携雪,时而毗邻星月,时而风沙穿梭,无可挽留,无可追溯。

    她的世界太过深远旷阔,只远远望着,都要觉得心生忧怖。

    “……你还是没有变。”她望她良久,终了笑笑,伸出手轻轻揩了一下她并未积蓄泪水的眼角。

    “你永远敏感,永远都会因为别人的遭遇感到痛苦。”

    祭心神震动。

    虽然早有预料,虽然自他人之口,记忆深处的所有痕迹都告诉她,她们定然早早见过,但那些似是而非的臆测再怎么清晰繁多,也终是顶不上这样一句实实在在的确证的。

    “您与我果然见过么?”她如同喃喃自语一般轻声问道,搁在膝头的手也不由得攥紧了。

    “……在我还没有失去记忆的时候。”

    “楠焱小姐今晚想问的,想来并不是这个吧?”倩曼向着她笑笑,“这样的机会很宝贵的。”

    祭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她,她想要问的当然不会是这个,但嘴唇几张几合,却连无意义的咕哝都发不出半声。

    过去的隐秘,当下的建议与未来的结局,这是她所允许范围内的三问,任何为她所选中的人,都可以从中择一,那是唯有的令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机会。

    祭只觉自己的思绪有如一团纷杂的乱麻。

    ——要如何开口问呢?问自己在未来是否会成为至尊?问自己要怎样成为至尊?又或是问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才会注定要成为至尊?看似是方向清晰的三问,但最终的指向却是同一。

    她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代价。”她道。

    倩曼安静地望着她。

    “成为至尊的代价,是什么?”她迎着那双沉淀着墨色却在昏晦中不甚分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她曾做出过一个选择,一个只能由她所做出的选择,她选择了成为第三任至尊,这选择保证她在面对祭坛时不会尸骨无存,千载间百千继承人最为恐惧的那个可能性,在她这里已经成为了确定不会发生的事情,只因一个她并不明晰,却几乎可以肯定存在的代价。

    世间不会有无缘由的荣光,也不会有无缘由的牺牲。

    倩曼微微垂下眼帘,长睫上灯火流转,如花朵覆霜,又如蝶翼轻颤。

    “一桩交易,”她说道,“你曾经跟一个人做了一桩交易,成为第三任至尊这件事本身,就是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的必要前提。”

    “……什么东西?”祭轻声问。

    “未来,”倩曼微微笑了一下,“只有至尊之位,才能换得你们都满意的那个未来——或许在第三方看来这桩交易称不上有多公平,但对于那些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的愿望,这是唯有的、绝不会出现谬误的途径。”

    “所以你不必担心任何事,”倩曼语气平静,“从你择定这条路开始,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已成为通向那个位置前的必然,代价已经付出,”她伸出手,掌心盛着一只小小的,翼尖流溢着墨色的翎蝶,在她一握之下,化作纷飞的闪光的晶莹,“报偿也终会来临。”

    “……是和谁?”祭小心翼翼地吞咽了一下,并不确定这样的追问是否会令这位先知不快。

    但倩曼只是单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巨狼长长的被毛,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祭。

    二人对视良久,祭才慢慢地抽出一口冷气。

    “是……和您么?”

    “其实很多问题,楠焱小姐都是知道答案的,”她伸手点一点自己的额角,“就算意识不记得,但身体和围绕你所建立起来的命运,都会在最终把你拉到那个必然的正确的位置上去,包括向我提问这件事本身,都不过是想要为自己寻得一个确证罢了。”

    祭的嘴唇动了动,却未能发出什么声音。

    她确实是知道——或者说有猜测,如果说楠焱殷如的确证她无法相信,那赤鬼的肯定总要可信,如果楠焱家族内的确证无法相信,那拉比德一族的确证无疑更显可信。

    世间没有无功之禄,她在重阙内得人看重是因为身为琳琅嫡脉,在极东外得人看重则是因为继承人的身份,万千盛名加诸己身,朝神之径自成坦途,若说真的半点代价没有,说她生来就是要荣光鼎盛过完此生,她也是无法相信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成为至尊没有所谓的代价,那坐上至尊这个位置本身,就真的意味万事无忧了么?前尘过往经历终局一概不详的第一任也好,为楠焱留下千载基业的第二任也好,仅有的两位至尊均无从善终,甚至无从得知其殒身处。

    “这究竟……是要怎么?”祭喃喃着,放在膝上的手指关节几乎被攥得发了白,“是什么方法才能……”

    倩曼没有回答,只垂眼望了右手无名指上一枚古旧的黄铜戒指,上面有一个显眼的切面空槽,想来里面之前镶嵌的宝石,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遗失了。

    “交易的代价……换得那个未来,的代价……”她闭上眼睛放轻了声音问道,“是什么?”

    若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方式或者说是力量,能让时运共未来一道以她为中心重组,其代价定然是可以想见地惨烈着。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楠焱小姐。”倩曼侧过身体,安然地望向她,“况且你对此,也同样存在着猜测吧。”

    祭松开了膝头绞得发白的手,纵横的红白色在掌心指尖斑驳

    这样……就解释的通了。

    为何这条能够确证的路此前无人走成过,为何无论是殷如还是赤鬼,都绝口不提成为她至尊之后会发生什么。

    也好,也好……她轻轻动了一下唇角。若不得善终是成为至尊的必然命数,那么那个必将来临的结果,她要付出的最后一点代价,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她放缓了呼吸,但仍抑制不住地遍体生寒。

    原来无论成败,所指向的,都是同样的结果。

    她或许还要感谢倩曼吧,没有留给她一个确切的期限,她所给她的,只有她能确定给出的保证。

    非人的王族仍旧端静精致如名家手制的人偶,静静地望着她,一双流溢墨色的眼瞳在光线昏晦处难以辨别是从始至终都静若深潭,亦或是真的有那么一瞬,流露出些许的悯色。

    两人在雨季的风中无言了良久,就在祭收拾好了情绪准备告辞的时候,倩曼从一旁叠着的斗篷里掏了一只黑色的小盒子递到了祭的手中,那盒子虽小,入手却颇沉,且触手冰凉,摸起来像是某种类似石料的材质。

    祭攥着那只小小的盒子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打开看看。”倩曼轻轻向着她手心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祭依言打开。只见白色的内衬上卧着一枚形如鸟卵的黑色宝石,借着温室里透来的幽微灯火,依稀可见斑驳金沙流转其中。

    ——是金曜石,祭一眼就看出,与用在自己身上的那套首饰上的材质相同,见倩曼再度示意,她便伸手去拿,入手的瞬间怔愣,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是重量不对,尽管差的不多,但比她所预想的重量还是要轻了一些的。

    第二么……她微微偏过目光去看自己去拿那枚宝石的左手,送来的那套首饰中的连指手镯就戴在她的左手上。

    被她拿在手里的那一枚,与嵌在手镯上、此刻正稳稳地贴在她手背上的那一颗,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完全相同。

    作者闲话:

    希望有顺利表现出一个人的复杂性

    倩曼的幸运在于有所信,不幸在于无可期

    她注视着许多人的苦难,自己也同样是苦难中的一员,是苦难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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