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遗血
被楼馆林木所围拢的园庭间骤起的风直接引起了军卫们的警觉,蕾丽雅眯了眯眼睛,尤尔低着头立在原处默默不语,但在那并非眼观耳闻的寻常感知之外,有什么东西正以他的所在之处为源点爆发出来。
“尤尔·特兰奇!”蕾丽雅身后两步处那位同样身覆黑甲的军卫长一道怒喝,“你想违抗议会的命令吗?!”
尤尔并不答话,只稍稍抬了下头,瞬息里肉眼可查的衰老几乎引得所有人为之震惊,蕾丽雅无声地长呼了一口气。
军卫长的喝止仿佛不曾入耳,尤尔缓慢却坚定地一步前跨,刹那间园庭中的所有植物,从修剪整齐的花木树篱到砖石缝隙里一层不甚明显的苔色都瞬时笼上了一层分明到令人不安的绿光,军卫长的大喊尽数隐没进了那几乎令人牙酸的植物抽生的声音里。在军卫们手中漆黑的盾牌垒成一堵仿若鳞甲密布的黑色城墙的同时,尤尔·特兰奇迈出了第二步。
无数的藤蔓,细弱的、粗壮的、柔嫩的、坚硬的纷纷自他周身以一种难以理解的速度迅速生长延伸开来,甚至于他脚下的砖石也在藤蔓钻出的瞬间四分五裂,那些植物如同绿色的长枪弓矢,不带分毫犹豫地向着人前的蕾丽雅或戳刺或抡扫过来。
颜色不一的魔光在一息之瞬尽数闪过,层层叠叠的结界从盾牌后迸出,在女爵的身前结成不可进犯的界限,毫无知觉的藤蔓被那人驱使着横冲直撞,弱势些的在行至结界前就已经力竭,强势些的则狠狠抽击在屏障之上,更有凶猛些的如长枪疾刺,竟真的刺穿了几道叠在一道的结界,蕾丽雅平静地望着被魔光遮掩了大半的前方,听得到盾墙之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她稍稍垂了下头,将手从缀了厚实毛裘的黑色斗篷中伸出来,并拽掉了那双一直遮盖到上臂的黑色长手套。
那柔软到不成形迹的织物委顿在园庭内已经四分五裂的地砖上,并没有人想要留意,蕾丽雅同样前跨一步,腿脚的僵硬让她的身形显得有些摇晃,但终是让她稳稳当当地站到了结界之外的地方。
“女爵大人!”身后传来军卫长的惊呼。
她似乎并没有听见,只静静在藤蔓聚成的海潮前立着,尤尔的身形被纠裹一处不断涌动的藤蔓所遮掩,一时难见分明,但他终究看见了她自行迈出结界之外,他拉了拉唇角,露出一个几乎不成形状的笑来,瞬息衰老后他嘴角松垮的皮肉,几乎像是直接盖在了骷髅上。
“不知死活。”他像是叹息一样地笑道。
碧色的海潮瞬间暴涨,无数涌起如浪的枝叶在下一秒就淹没了她,无所拘束的生机与骤然迸发的暴力纠结在一起,令那些枝条如咀嚼般蠕动着,层层叠叠,令人自心底生出一股恶寒。
手持长枪的军卫长正要穿出结界的范围前往驰援,却被侍从一手拦下,他不解地望向那个始终静默着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提及之处的男人,对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军卫长犹自不解,男人却已放下手来,望向藤蔓之海纠集起来的地方。
“小姐是一阶。”他的声音很轻。
她是达坦纳的七位伯爵中仅有的三位一阶之一,若论十六岁之前的一阶,她更是唯一的一名。只论生命魔法,就是森之世家内也少有人能与她正面对抗。
军卫长闻言一凛,不自觉地收起了端在手里的长枪,回望那藤蔓汇聚的海洋时,只见丛生的枝叶聚集一处层密缠绕,像高塔又像旋风,拧在一处越积越高,恨不能长到天上。
然而某一瞬丛生的藤蔓骤然静止,满布着诡谲绿光的枝条间光华骤散,由上至下浸染出一种死寂的枯黄。满庭针落可闻的寂静中许是风过许是鸟鸣又许是一片树叶落地的间隙,死死纠缠一处的枯藤松懈散开如花朵绽放,那些自然生长或许需要几十年近百年的藤条失去生机轰然倒地,弥漫着枯草气味的风里,干枯的死亡之海中显露出两个身形,一个站着,一个倒躺。
厚重的黑色斗篷在风里如沉重的巨翼,蕾丽雅缓缓将直抵正前方的右手收了回去,失去手套的遮掩满庭人清晰可见她白皙而细瘦的手臂上有散发着碧青色光芒的藤蔓纹样攀援而上,从被衣物遮挡的上臂一直流淌到纤细的指间上。
那一段根植骨血的藤蔓是自上个时代遗下的诅咒,生有如此可怖如此贪婪的模样。
它能沿袭至今,不过是因为它带来的力量让人舍不得遗忘。
她知道,那本不是属于人类的力量。
不过是某位旧时代的王因为同伴的求告以及一时兴起,就将久远的灾祸和力量一道埋藏。
尤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两鬓骤蔓的雪霜加之身形摇摇晃晃,竟看起来有几分凄凉。
等他站稳的时候,那些尚未褪尽的藤蔓纹样还留在蕾丽雅的身上,尤尔盯了许久,即使有意隐藏,它仍在斗篷的边裾里浸染着荧荧的光。
“不愧是夜森的当主,”他真假参半地说道,像是嘲讽又像赞赏,“——就该是这种模样。”
蕾丽雅仍静静地立着,不声不响。
他弯下腰去,拾起那根在刚才的对撞中滚落到一边的手杖,那手杖呈现出如骨质般森然的白色,顶端被精雕细琢成鸟类颅骨的形状,自杖身底部开始,有碧玉被切磨成轻薄透光的片状,拼贴成盘绕藤蔓的纹样,攀援而上。
他紧紧攥住那支手杖,胡乱用力掰扯半晌,军卫们正警惕着打量是否有机会上前将他拿下,便听得他掌中“咔”地一声脆响。
众人凝神去看,似乎是那手杖的顶端装饰被他掰了下来,但不过两秒,却换了另一幅模样——他一手握住顶端那鸟颅的形状,一手握住碧玉装饰的杖身,猛地一抽之下,手杖原本的杖身,或者说外壳,就随之滚落到了地上。
被他握在掌中的是一把细长的兵器,似刀剑却刃窄而不扁平,似棍棒下端却尖锐藏锋蕴芒,更引人惊异的是通体呈一种暗沉的绿色,不像是金属,反像是某种玉质,被刻意削磨成这样尖利的模样。
尤尔极低地笑了一声,只是笑意也难掩通身落魄颓丧。
军卫长心下有些不安,他在职多年,听过好些贵族总会随身备些细巧的兵刃或者毒药,只为被逼上末路时,能体面地迎向死亡。
以他职衔还不足以知悉这位伯爵家的旁系究竟犯了怎样的罪,但前夜有人妄图刺杀先知的事情,已在王都内沸沸扬扬,议会既派了本被认定有罪的夜森女爵前来问罪,便说明在洗脱她嫌疑的同时宣告了面前这人有极大可能是前夜里那狂妄者的同党。
如罪名坐实,叛国已是最基本的衡量,先知的世家身份跟领袖地位摆在那里,怎么也不会让他有个体面的下场。只从这一点看,若他有心寻死,倒也可以体谅。
尤尔垂着眼睛看了那暗绿色的兵刃半晌,在手里掂了掂,又向着蕾丽雅的方向扬了扬。
“你没有见过这个吧,”他说着,随即不由笑了笑,“看你也不像是见过的模样。”
蕾丽雅一时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所以眉头只是极轻微地拧了拧,让那些原本想要上前的军卫退到一旁。
“父亲当年愿意保你一条命,但从没想过这爵位最后会落到你的手上,”尤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自然,这件本该由当主所持的东西,也从来都没有机会被交到你的手上。”
“几千年以前,先祖从某位难以提及名姓的人物手上拿到了一颗种子,并用自己的血肉将它养成藤蔓,只求能享有它的力量,”尤尔的声音低哑怅茫,“那人事前告诉先祖,即使是他也难以测算这件东西长久地根植在寻常人的骨血之中,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那暗绿的刃状,一缕暗沉的红,随之遗在其上。
“于是他留下了一道保险,”他道,“留在这里面,也留在所有特兰奇的身上。”
尤尔一声嗤笑,又是静默半晌。
“怕是先祖和那位都没想到,这东西最后竟被派上这样的用场。”
寂静间庭院里又蔓起草木疯长的声响,藤蔓海潮再度涌现,比之上次略显颓丧,但向蕾丽雅刺来时,却也分毫不让。
蕾丽雅再度举起右手,那缠绕着的藤蔓纹样自肩颈向指尖逐一灼亮,海潮凝结后暴涌而来,在她指尖所至的界限处,迸发出耀眼的强光。凝集的藤蔓在光流中逐层剥落,如同直坠虚空的门扉外暗碧色的帘幕层叠飞扬。
一面生长一边剥落,双方都坚定着不愿退让,蕾丽雅的眉头蹙得更明显了些,即使看不见她也有所知觉,那些从膝头一路延伸至腰际肩膀的藤蔓纹样已经漫过脖颈,如根须生长般,攀至她的脸上。
她正想再加一重力度,直接让丛生的蔓草尽数死亡,却觉掌心一痛,如潮如蛇的藤蔓随之纷纷委地而亡,包裹其中的人形已是个形销骨立身躯佝偻的老者,他正握着那把自手杖里抽出的绿色尖刃,只是那最尖锐处,已然直接刺穿了蕾丽雅的手掌。
只是这样的痛楚全然不值得惊慌,只是蕾丽雅在试图抽手的瞬间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极高的温度如野火过境般沿掌心直涌腑脏,她眼见那力量所过之处,盘绕身上的藤蔓肉眼可见地变得炽白灼烫。
“这把玉锏里有那一位的血——”尤尔的声音低哑却疯狂,“但只有一半,只会令一切生命全无犹疑无尽生长。”
“它可以治好你,让你不必再终其一生依赖兽王。”
蕾丽雅立时就知要糟,无论是后来的调查还是在艾泽尚未出发时所查明的只字篇章,都明确地提过自达坦纳重建伊始,没有任何一位夜森伯爵逃得过藤蔓吸噬,少则二三十年,多则五六十年,注定只会化作噬生蔓的营养。
尤尔现在告诉她有可医治,且方法从始至终都在历代家主的手上,正是间接说明了一定有什么缘由或代价过于惨重,让历代当主情愿早亡。
正思量间,只觉灼烫已经蔓延到满脸,溢出脏腑化为剧烈到近乎饮血吞肉的痛楚,涌入脑海,在锐痛中展出一片苍白的空茫。
无尽生机……她想到,原来是这样。
意识绝尽的前一秒,留在她耳畔的,唯有一道渺远的弦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