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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筹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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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我只以为父亲只是时运不济……偏偏就撞上了对世家有所图谋的委托,偏偏就被世家中人撞见,逃无可逃,最终被杀。”黎夜扬起脸来直直地迎住先知不带分毫退避之意的目光,“直至加入他们,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从一开始,便不是这样的。

    他至今仍记得初次听到这一切始末的时候自己有多震惊,震惊到他几乎以为那个美艳的女人是个热衷阴谋论的疯子,如果她所提及的那个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真的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能看的见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她大可以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自己动手达成目的,甚至在一开始,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将一切的灾厄与根源扼杀在摇篮里,何必要拉上这么多的人,兜这样大的圈子呢?

    珀莉以一种毫不掩饰的看小孩般的怜悯眼神看着他。

    他们的王朝早几千年前就不存在了,她说,无论她如今享有多么崇高的地位,都仍旧活在人类的世界里。既然活在人类之中,就要守人类的规矩。如果按黎夜所说任何无法明面惩处的罪人以及即将发展开来的灾祸源头都由她亲手处决,恐怕以后但凡有位贵族一时难以查明死因都会被栽到她的头上。

    她的做法始终很明智——人人都知道她有这个力量所以畏惧她,但同时人人也都知道她不会那么做,所以才会尊敬她。

    筹谋的精髓就在于不弄脏自己的手却仍能令事情按自己的期望行进,她在达坦纳被敬如神明,民众只知她屡屡引领国家躲过一切灾厄战火,永远不会知道她在这漫长的数千年里已经是第多少次用别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珀莉说即使是在杜德丝族中,她也是很罕见的能够自先知身边成长起来的族人,也正因如此她见多了那位先知教导她们如何以细节掌控全局时云淡风轻的神情,她会教授她们的只是用以管理家族收束人心的皮毛,倒不是她藏私,只是类似渺江上这样带进了众多家族势力的布局,绝大多数的后果都是无法控制更无法挽回的。如果没有她的视野和心性,只会画虎类犬而已。

    “我们无法看到她所看到的,”那女人说起先知的时候总带着一种又是憎恨又是信服的神情,“说不定我们现在所讨论的这一切,也在她的谋算里。”

    “十五年前的达坦纳,有一位伯爵过世了,”黎夜说着,尽可能维持自己语气平静,“伯爵死时年纪不大,一双儿女还很年幼,就算是年长些的儿子,也不过只有十一岁而已。”

    奥嘉莉娅望向一旁低着头默默不言的儿子,心知这回大概是让他全部猜中了。

    “正常情况下爵位毫无疑问由这位十一岁的少伯爵继承,由其母亲,封臣,亲族共同帮扶,直至他成年正式继承爵位,”黎夜扯了扯嘴角,“只是这位过世的伯爵有一个很不省心的弟弟,从小时父母兄姐就十分溺爱于他,待兄长过世后见侄子年幼,就觉得这爵位理所应当归属于他,领地内封臣原本多向少伯爵,但没想到他下了狠手——伯爵夫人中了一种极其罕见的诅咒,而他买通了宅邸佣人有意怠慢使之救援不及,致其精神消失到某处不可寻的深渊里去再难寻觅。”

    “伯爵夫人的母家是达坦纳的另一个拥有伯爵爵位的家族,只是路途遥远,不等消息传到那位当主那里派人驰援自己的外甥,这边的杀手就已经摸进了宅邸,忠心的佣人都被杀害,一双儿女也被控制,少伯爵的叔父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宅邸,立即开始了对领土的统治。他本想隔上一段时间后让侄子悄无声息地死于某次意外,但没想到那位少伯爵异常聪慧,借机逃离了宅邸,在因不在宅邸内工作而逃过一劫的老园丁协助下,乘着一辆拉货的牛车逃离了领地,几经辗转去到先知城的门前,请求先知的庇佑与助力。”

    “只是等那孩子抵达先知城的时候,篡位者已经先一步声明侄子死于一场意外,甚至举行了葬礼,还放出话来要等侄女满十四岁时娶她为妻。这时即使是先知也无法直接证明那个辗转逃至先知城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爵位继承人,而且篡位者在领地内大肆征税抢掠,许多封臣得了足够多的好处,渐渐也就闭嘴不再质疑。世家并非国家的君主,无权直接决定爵位继承也无法直接将篡位者断罪,似乎以光明正大的手段让他倒台,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想来那个篡位者也是这么以为的。”黎夜低笑一声,“只是他太自大了,忘记了一件一个生活在达坦纳的人绝对不能忘记的事情,无论享有多么崇高的地位能将多少人命视若草芥,也独独不该轻视——您。”

    他望向那双墨色眼睛,声音极轻。

    “局限在领地内的搜刮无法满足这位篡位者,家族遗留的正经生意他又等之不及,就在这个时候与他领地很近的另一位伯爵建立了一条商道,走水路南下,将货物一路运到北芸和南檀去。”

    篡位者自然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而另一位伯爵也欣然同意他的加入,商船要从其领地驶至北芸,本就会途径他的领地。

    “这样的协作关系只维持了数月,另位伯爵所得利润是他的三倍不止,他自然很难服气,最后竟想出了走私达坦纳限制卖出的货品,自然,他也寻到了一个极好的买家。”他再度低笑一声,“只是这仍然不能让他满意——因为商船归另一位伯爵所有,所得利益总少不了分一部分出去,他开始琢磨要怎样才能让对方退出这宗生意,最后想到让货船失事,再将走私的名头按到他的头上去。”他闭上了眼睛,敛去了所有笑意。

    “为此他委托了我的父亲,”他声音很轻,“父亲如他所愿,顺利搭上了去北芸的货船,顺利完成了一切应当完成的任务。只有一处错算,那一趟货船上恰好有三个自买主的家族出来游历东域的小少爷,他们在几个月间结伴出行,将南檀西泽北芸全部逛遍,那时他们已经准备回家,归心似箭,便决定自北芸苑城境内的长河渡搭船,准备跟家族预定的货物一起走水路回雾森去。”

    “只可惜他们未能如期归去。”他道。

    满庭寂静里,祭只觉得鼻端猛地窜上一股酸意。

    十五年,足足十五年过去。

    渺江之上,今夜是否仍有亡魂悲泣?他们亡于烈焰,却囿于水域。

    他们是否终日徘徊寻觅不得安息,始终不知早已注定再无归期。

    恍惚间似乎得见江面上夜时雾起,遮星闭月,掩去船家点点渔火,也盖过了两岸楼宇灯辉长明。

    终究……再回不去。

    一只手几乎是有些突兀地搭上她的肩头,那种甚于常人的凉隔过不算厚实的衣料跟披风直抵到她的骨血中去,江面上骤然风起,星月浓雾,渔火楼宇,都不见了踪影。

    她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正迎上那双深潭般的堇青色眼睛,洛欧斐轻轻握一握她的肩膀,似是提醒她不必挂心。

    祭抽了下鼻子,旋即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些,已经是过去。

    洛欧斐收回手去。

    自第一任至尊过世以来,世间出过的继承人数也数不清,他也并未特意去查证过【悲悯】这个名字在这漫长数万年间是否曾经出现过。

    但单就他几乎尽数粗略浏览过的那些档案来看,祭作为继承人的能力之强,已经远远超出德兰记录过的范畴。甚至不需肌理相触,只需前因后果言语分明,甚至能跨过时间与空间动用能力。

    这是他在五年前未料到的。

    她拥有一个极易被外界干涉的灵魂,柔弱而干净。

    她生来注定倾听他人苦痛,也将为此永远清醒。

    “这一切听上去都很巧合对不对?就跟这次猎魔一样。”黎夜望着先知,面上略带嘲色,“篡位者没想到,父亲也没想到,就算是心法世家,只怕当时也没有想到。”

    “这一切并不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悲剧,从一开始就被精心设计。”他说着,“上代夜森伯爵埃维斯·特兰奇并非一时想明,他只是启用了特兰奇家族数百年前就废弃的一条商道,有那么几十年达坦纳的雨季雨量极大,河道不定,几次船难后这条商道被议会封禁,百年间再无人提及,夜森伯爵重开了这条商道并且在议会间畅行无阻,会是谁的授意?

    怀尔曼家的那个混球一开始也没敢把注意打到晶石贸易上去,是谁默许了他的合作伙伴前几次装摸做样的试水,引得他动了心思,最终真的把他拉到了那条船上去?

    渺江水系四通八达,心法世家杀尽了整条江上的水贼都没找到当初到底是谁杀了他们的族人,他们走投无路才从出货的怀尔曼家族开始查起,又是谁,给了他们怀尔曼家族数月间的所有往来信息?”他声音渐轻。

    “是您,都是您,先知大人。”他的声音里几乎带着笑,笑的越来越响,笑到满眼血色狰狞,“您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把任何一个牺牲者的性命算进去!!”

    吼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一面笑一面咳嗽,带着唇齿间浸满的血色,带着满眼如若实体的恨意。

    “杀了他们的,是您。”

    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德兰之王的【辅佐者】。

    历代梦境之王皆擅筹谋,他们站在众生思绪的源起,便看尽了万事万物的终末。

    黎家人也好,蒲凌家族人也好,不管被牵涉进去是有意还是无心,她都不会有分毫在意。那些人不过是她谋算之后的灰烬,只消风过,便会自动消匿形迹。

    她不需在意。

    从不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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