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黎故
伴着渐消的辘辘声响,灯火与马车一起消失在王城园庭荒僻处的黑暗里,蒲凌静在原处静立良久,直至那映在眼底的一痕碎光也再不分明,直至丈夫将手搭上她的肩头,避过之前受伤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攥了攥。
“回去吧。”他道。
蒲凌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忽觉一身裙袍重若千钧,直压得她想原地躺倒歇息。
世宁听她吐息,不由侧过身来关切道。
“怎么了?可是累了?”
蒲凌静只苦笑着摇摇头,又点一点头。
“我只是极少做这样到尽人事却仍不知前程的事罢了,”她低声道,“我少时鲁莽,如果有人这样明里暗里地坑我害我,我只要正大光明地寻上门去用拳头将他们打服了就是,哪怕之后父亲罚我抄书母亲罚我板子,至少心里总是畅快的,哪里会想到会过今日这般的憋屈日子。”
少年人心头善恶黑白道道分明,可恶的人便是实打实的可恶,大可打个痛快,现下里蒲凌在短短的时日里被这一帮人坏了名声,连带世家之内提及时也多有迟疑,偏这件事又是黑噬所为,注定无法昭告于世——世家族长的亲眷怎可与黑噬有所牵扯,哪怕是早年被逐离了族的也是一样——为此尽管蒲凌一族确实无辜不曾加害过这群陈家人中的任何一人,他们却仍然无法于人前为自己辩白,甚至他们连惩治祸首的权力都不会有。
那黎姓小子摆明了是黑噬的中层,通俗说就是被上层派驻到某个地方做事的执行人,单论经年黑噬所为桩桩件件细节毫厘,从他们处得来的信息会远远比高层处得来的更丰富,且高层之间尚有区域之分,但执行人跨域完成任务却是常事,单以达坦纳先知的读心能力,足够她从那人的记忆里扒出十年的前因后果来。而这些信息,蒲凌就不要指着杜德丝能够分享了——首先出纰漏的便是蒲凌家族自己,被放逐的族人本该在监视范围内却仍旧搭上了黑噬,单这一点就说不过去,更何况此间设局做饵,无不是那位先知预先的布局,细节边角不曾有蒲凌一族半分参与,就算杜德丝在掏尽了他脑海里信息,确认他无用之后将其让渡给蒲凌,想来蒲凌一族也无绝对能将其看管严密的把握,别到时消息上一星半点还未得着,人却先死在了自己手里。
黑噬尚是如此,北芸宫城便更不必说了,蒲凌静知晓以父亲的行事,一旦得知此间原委后必定会派出族中有相当分量的族老前往宫城一见,但也只是会半逼迫半提醒地告诉那位皇帝是时候将那位杨妃处理干净了而已,这件事轮不到也容不得他们亲自动手,蒲凌的名声短时间内可经不起再一轮的打击了。
明明此事蒲凌最是冤屈,却偏不能自证清白惩治罪首,只待雨雾节结束后,他们二人立时便得回到雾森去。
只这样想想,她都觉得憋屈。
她只长长叹气。
眼看着必要的解释已在人前做完,各家该知道的事情都已知晓个差不离,留在庭中的艾瑟斯与伊格特兰德家族前后脚一道告辞,他们只需将需要的部分报给族中上层便行,其他的信息,杜德丝有权不透露给任何家族知悉。
楠焱祭默默忍下几个哈欠,只等洛欧斐跟其他家族的族人一道向先知辞行,结果直至满庭人走了个干净,就连灰塞伯爵都颇带嫌弃地拎着沉重的裙袍自暮宫离去,洛欧斐仍携着她留在庭中,没有半分回避的意思,不仅杜德丝的族长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意见,就连那位先知似乎也无甚异议,她一身白裙仍旧于廊下静立,如一朵在长夜里将开不开的白色荼蘼。
黎夜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用手臂将将撑着地面好让人不要整个贴到地上,却已没有多余的力气抬起头来望着倩曼的眼睛。
“北芸的事情说完了,若是你还有力气,也可以说说你。”先知的声音仍旧平静,黎夜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全当没听见般。
“你是知道这桩事十足十是有来无回的,”她道,“想来你自己也知道吧——几个千年间为取我性命,你的先代们里里外外搭上了多少人命,就连你也不认为这样简单就能成行。”
黎夜仍旧默默不语。
“但你仍是来了,”少女声音缓轻,“究竟是出于对世家的恨意,抑或是,只独独对我一人而已?”
一时寂静。
祭甚至看得见奥嘉莉娅一脸不及掩饰的愕然,看见原本有气无力趴伏在地的黎夜骤然抬起头来望向少女,暗色的眼瞳里闪过宛若实质的恨意狰狞。
但他很快就又低下头去,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或者是先知原本便觉得这个答案无甚意义,索性就没准备给他开口的余地。
“距我上次同黎家人有所牵扯,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千年,反倒是达坦纳重建的时候因为占据了凌瑰相当部分的无主旧地,往来多些。”她唇角勾着一个迷离的弧度,看不出是确切的笑容或是嘲意。
“世家初建时与当时世上最强大的四个国家立下协定,承诺世家不涉世间纷争事务,并将己身的一部分弱项交由那些国家以此维持最初始的信任,尽管末了随时间推移制约国失去了存在意义,而世家也不可避免地被牵涉进了人间战火里,但四大制约国俱在时,世家还远不及如今这样有实权底气。”她慢悠悠地道,“那时的凌瑰……尽管作为统治者的墨唯家族已经失掉了世代承袭的魔力,但单论富庶与底蕴,毫无疑问是排在四国之首的。”
黎夜似是极低极低地笑了一声,因喉间的淤血尚存发出怪异的嗬嗬声。
“这样……轻描淡写的,好像墨唯遭屠与你们全无干系似的……”
“虽非我所为,但我也没想着推拒,”先知神情淡淡,“不过那件事发生时我尚未出生,所知所见,均是先朝遗下的记载而已。”
黎夜似乎嘲讽一般地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含混,祭并未听清。
“我对黎家知之不多,但也知真论起来,黎家沿袭的时间长度比我存世的时间久长。”她说着,“墨唯旧俗,逝者当珠玉绫罗厚葬陵寝,事死如生,一众王陵帝陵俱修在一族起家的北地,水道纵横商贾隆兴的南乡,是用着数百年时间一点点从周边的国家打下来的异土,自不能葬在那里,但北地偏远难以年年亲至,为此便豢了一支特异的族裔做守陵人,那一支便称作黎。”
“到我存世的年代时世间已经没有了真正的黎,因此也只是从边边角角的地方得到过些信息,我想所谓的黎大约不是古籍上胡诌的什么只听令于墨唯家族的异兽,而是一群有血有肉却面目全非的人。”她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许是古往今来的臣民,许是曾为凌瑰效力的士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沾染上了什么东西,可能是魔物的血液也可能是性质恶劣的咒术,将他们不可逆地转化成了某种似人似兽的东西,神智尚存但难以开口,身形特异,看上一眼就觉惊惧,用来守陵倒也恰当,他们极少被提及,只驻守边地无人问津,直至凌瑰复起古制,将犯下重罪但尚不至死的族裔流放去北地守陵——毕竟神智犹存,十几年下来无论自愿强迫,总归诞下过三三两两的后裔,之后人们发现黎的孩子会一代比一代更接近正常的人,但那种身体上的特异所带来的力量却并未随着血液的稀释一起消失,黎的后代拥有比普通人更长的生命跟更强壮的身体,也极易拥有更强的魔力。等到我那个年代的时候,所有的黎都已不再是那种形似异兽的存在,而是体貌如常却力量不凡的人类,黎不再是族群的称谓,而成了皇室罪臣与守陵人后嗣的姓氏。”
黎夜并不发话,先知所言与他自小得知的,相差无几。
“后来如你所言,墨唯失去了承袭的魔力,但尽管如此朝中臣子也不肯从北地寻一个仍旧拥有魔力的守陵人后嗣来重振家族,所以凌瑰最终被灭,半数原因也是己身迂腐,咎由自取。”她轻笑一声,“凌瑰灭后世间几乎再无以墨唯为姓的人类,支系为躲避一应事宜纷纷改姓,勉强留下姓氏的也多是妇孺,不出几十年,这个姓便自世间消失殆尽,而黎氏一族,自此也就自由了。”
“但黎氏一族长踞边地许久,直至我出面与其讨论安置问题时,绝大多数的族人仍旧自生来便不曾离开过陵区,黎氏虽强,但在我面前尚不够看,我告诉他们,那片土地不可能永远无名无姓地留给他们安居,就算达坦纳不去沾染,早晚也会有旁人,”她落寞地笑笑,“只要他们答应,我不会管他们的去留,也不需要他们的效忠。”
现今想想昔年的自己是有几分傲慢到可笑的,人类繁衍变迁速度何其之快,待到自己再听到那些人的动作时,才知晓他们并未安稳多少年头便举族迁离了达坦纳去往无人可寻之地,想一想此后千年桩桩件件的麻烦与牵扯,反倒不如当时结结实实地做一次恶人,要么强行要他们效忠,要么干脆效仿洛玻雅执政初期的若瑞斯蒂娜、佩瑞恩跟艾琳,索性把他们杀个干净。
但她当时有一件事并未对黎氏一族言明——那也是她所预见到的不可违逆的终局之一,也正是因为那件事的必将到来让她认定黎氏难以掀起太大风浪,为此赶尽杀绝才不是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