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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难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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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么。

    屏风后的陈韶垂着眼睛望向搭在膝头的那条药巾,照旧是达坦纳标志性的黑色,用了细且软的丝拧银线绣着她陌生的图章,摸上去却仍是柔软的,不生坚硬,不存反抗。

    正和她们一样。

    黎夜话里的意思她听得明白,特兰奇家族的事情她也早就了解过了,下一代当主只会出生在上一代当主的后嗣之中,为此尽管特兰奇家族的那些人们恨到咬牙切齿,却仍是要抚养她的孩子来做下一任的当主,继承自国家重建之后延续下来的荣光。

    而所谓的合适人选……大概是特兰奇族中魔力优异的族人,想来这样最便于下一代抵抗那些根植在血肉间的诡异藤蔓,而年岁、亲缘,或是那位女爵本人的意愿,都是全不重要的。

    她忽地有些反胃。

    她们是一样的——早从生下来的时候便注定是这样了,若非年初陈晓暴毙,以她年岁,想是应当已经在安排边地和亲的事宜了,母妃近年愈发小心逢迎,唯恐父皇将她嫁去什么穷山恶水之地遭人蹂躏。宫中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有位和她一般庶生的皇姐生母早亡,养在一位年华不再膝下犹空的老嫔身边,只长了她三岁,生母养母都在御前不得脸的结果便是平素恩赏总缺斤短两,论起和亲倒是满宫里急着将她第一个推出去——前年的盛夏配给了上书求娶公主的南境蛮王,那位蛮王四旬有余,正妃却已死过三位,皇姐嫁去是做他的第三任填房,终归是庶生的,又没生着半点的魔力,只按例置办一套嫁妆便打发她随着蛮王使臣的车队走了。起行前她曾代母妃送些绫罗珠玉添妆,皇姐只伏在养母膝头哭着,嗓子哑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年节前夕她得了蛮王首肯特回凌都探亲,只一辆平头两驾的马车将她送了回来,她当时不知为何说什么也想去看一眼,想知道平素里谦和忍让的皇姐究竟过的怎么样,修葺不精的宫苑里皇姐仍旧伏在母妃的膝头痛哭,听见宫人来报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瘦的几乎要脱了形,那张枯槁的面容几如厉鬼一样。

    那一眼望去吓坏了她——她从不曾想过一个好端端的人竟会被折磨成这等形状,待醒过来时已回到母妃宫中,宫人只道她是被蛮王妃吓得昏过去了,只有她自己手脚冰凉地缩在床榻角落,清楚地知道那极有可能也是她将来的模样。

    母妃将她拥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哄着她,告诉她她绝不会致那般境地,她终究是宫中唯二的两个生有魔力的公主,前头正宫所出还是个不顶用的病秧子,生母稳居妃位,圣眷正隆,决不允许她那般受辱。

    可她不曾被宽慰过,母妃的娘家杨家终究不是什么掌兵据权的重臣,蛮王这样级别的尚有同是庶生的姐姐可以在前面顶着,但他日若是有了别人呢?有了在父皇心里比蛮王更具分量的人前来求娶呢?嫡姐是决计不会被推出去的,暂不论后族如何势大,单就她那样的一副身子骨,自生来就没少惹父皇跟母后忧心,若真是将她许到邻国,只怕车队尚不至边关,她便已经丢了性命。而皇恩……这满天下再没有比皇恩更可笑、更靠不住的东西。

    有幸她生为金枝玉叶,只需冷眼瞧着选进宫闱的那些花枝招展的新人们明枪暗箭你死我活,有时候那些选来的官家女子还不及她年纪长,父皇偶尔喜欢她们中的哪一个,便自觉飞上枝头变了凤凰,趾高气扬地连经年的老人都不怎么放在眼里,高位的宫妃们闻言多是轻蔑地笑一笑,她们都知道那样的人热闹不了多少时日——死的死,弃的弃。

    当时父皇也极喜欢哪位姓汪的贵人,尤其是御医们肯定她所怀男胎的时候,什么珍玉古玩海味山珍流水般地送进去,末了一尸两命时,也不过是按原份例冷冷清清地葬进妃陵里,生前花前月下恩宠如烈火烹油仿佛都是做戏一般,到头来仍旧空荡荡。

    他会那样待别人,怎保他不会那样待自己的母妃?若是他那样待母妃,又怎可能不会那样待自己?

    她的手指死死缴住那方黑色的药巾,绸料褶皱的间隙里银线纹绣的图纹愈发混乱狰狞,那团暧昧模糊的银辉在灯下熠熠,像是乌云满覆的间隙里不时闪烁的电光雷鸣,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重,她听得屏风另一边阿夜略带疑惑地唤她殿下,她想回应,但没有力气。

    影绰的昏晦里她眼前闪过许多人的脸,父皇的脸陌生而虚浮,母妃的脸荣光甚艳却隐含疲乏之意,蛮王妃的脸枯槁而棱角分明,陈晓的脸清秀内蕴,南珠的脸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

    她听见那十二扇的黑檀木屏风被粗暴地拉拽开去,有人的手隔着衣料贴上她的肩脊,好烫,那温度烫的她几乎疼痛,泪水流不出来,只能硬生生地滑进嗓子里。

    她听见黎夜大声喊来人,听见房间大门被推开,侍婢们匆匆跑上前来,那人退了开去,发烫的手也随之撤离——她觉得冷,冷得要命,冷到她几乎没办法继续呼吸。

    意识的尽头她被人捏着下颌掰开了牙关,那带着腥苦草药气的丸剂顺势落入喉间,她努力吞咽,就着递到嘴边的温茶顺了下去。

    她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她知道是谁喂了她药丸——随侍的婢女便是有这般胆量也不会有这种力气,更不会如此熟络如此迅疾。

    她想起猎魔那日曾亲口对他说自己愿往边关之地,那时话里也不曾作伪,自做了皇储才觉出明里暗里要害她要谋她好处的人何止百千计,若无阿夜时时护着,这几个月都够她死上十几次了。

    她不敢想象自己以后都要过上这样的日子了,若这样夜夜不得安睡明枪暗箭处处得防她情愿远嫁边关,但今日才知,她仍旧是怕的。

    眼见一个年岁还不及她的女孩也要过上这样的日子,她才知道,那场噩梦始终都没有醒,也永不会醒。

    她安静下去。

    五个粗使侍女合力才将黎夜方才一拽之下躺倒的屏风重新立了回去,候在旁边的侍女也随之忙碌起来,温水的温水,新替寝衣的替寝衣,黎夜早早退了开去,隔过书房去了另一边的茶水厅里,面色沉郁好似阴云几欲落雨。

    “——这是第几次了?黎先生?”那掌事侍女面带忧色地问道,“自从凌都启程那一日算起。”

    “已是第四次了。”黎夜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与殿下在原野上同众家一道时,殿下也曾发作过一次。”

    那侍女一惊。

    “那岂不就是前日?!照这样子来看,莫不是要日日发作了不成?”

    “殿下近些时日劳心劳力,又兼前日受惊,引动心症也是在预料之内的,”黎夜沉声道,旋即又稍事停顿,“但确实比年前已频繁了许多。”

    “可不是!”那侍女叹气,“殿下及笄那年我被指去服侍殿下,那时发作一月里不过一两次罢了,哪知不过几年变成了二三日一次,又变成隔日一次,这要是最后真成了日日发作,就算殿下生有魔力,怕也是经不起!”

    黎夜只深深皱着眉头,并不答话。

    “黎先生……殿下同您说的多些,”那侍女轻声问道,“这心症,杨家后来可有说法?”

    黎夜只摇了摇头。

    “这药素来都是杨家人使人送进来的,经了宫中查验才能给殿下用下,我只听殿下说那位曾提及,原在杨家时,这药都是太夫人亲自经手配的。”

    侍女怔了怔。

    “三年多前杨家出了那样的惨案,杨太老爷跟老夫人双双殒命,适才有起色的家势便又掉的看不见底,眼下已是全指望着宫中那位跟殿下了。”黎夜短促地笑了笑,“他们自是不敢不尽心,但只怕太夫人在时,他们也没以礼相待,更不要说是虚心求教了。”

    “这……”那侍女似是有些着急,“难道就再没有办法了不成?我听闻过杨家太夫人非是什么高门贵胄之女,原是在一处琴楼里授官家小姐们琴艺的琴师……若是先生有心,能否查到太夫人究竟出身何地,师承何处?总不能眼睁睁见殿下白受折磨,末了连命也丢了去。”

    黎夜一时无言,只摸了茶案上的一只白瓷茶盏,灌下半盏凉透的茶水,方才哑着嗓子道。

    “往事久不可考——杨家生变时殿下都过及笄年岁,前前后后怎么也差了三十余年,琴楼那种地方,戏子乐伎一日往来不知凡几,三十年前的一个旧人,怎可能查证明晰……”

    “也是……”那侍女低垂了眉眼,“但按这般情状,只怕只能是越来越厉害,再无半分回转余地了罢。”

    侍从微不可察地点一点头,将茶盏重新放回案上,站起身来道。

    “你们好生照看着殿下,以防万一,这药我备一份放在这里。”他自衣袖里摸出那只青瓷小瓶来放在茶案上,只嘱咐道,“殿下身边不可离人,贴身的那小丫头怕是个不顶用的,最好再挑个老成些的一道守着才保险。”

    那侍女点一点头,见黎夜欲走,少不了问一句。

    “黎先生这是?”

    “今夜达坦纳庭中有夜宴,”黎夜低声道,“我托了掌事的祭司领我去见一见那位女爵,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不易遇见其他宾客携来的人,以免走了风信。”

    “这样,”那侍女点一点头,“待殿下醒来,我会讲明。”

    黎夜同样点头示意自己知晓,转身自客庭大门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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