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终局
王族们会在某个特殊的时期到来时集中在十二个世家之内悉数诞生,具体是什么样的时期,祭参看的那本典籍上面写的比较含糊,但总归意思明了,若有一位王族的“半身”生于某个世家,在未来的几十年内,其余所有的王族半身都会尽数被诞下,若说王族的降生对世家是机缘,这机缘对所有的十二个世家而言也都是等同的——为避免自身在与其他世家的竞争中落败,任何世家都会极力避免完态叛逃的情况出现。这一轮次水之世家开了个惨淡的局,余下尚未诞下王族半身的家族只怕都已经开始严阵以待了——从这一点上来说,不必为此烦忧也不必屡经轮转的杜德丝,无疑是幸运的。
倩曼是特殊的,即使是在十二王族之中,这份特殊的最大缘由不是她在王朝时期居于幻森的过往,而是她轮转为人之后活至现今的整整七个千年。王族们的轮转对于倩曼而言不曾存在,自那一次回到世间之后,她就再未迎来死亡,她作为这样介乎人与纯粹的梦与思维的化身的时间,要远比她作为王族的时间来的漫长。
失去幻森护佑后即使是真正冠有德兰姓氏的那位世末之王也不过只活过了三千载,倩曼何德何能拥有比德兰的王脉更久长且不曾凋亡的力量?这件事在世家内部大约仍算得上是未解之谜,哪怕人们都清楚只要问一问倩曼就有可能得到答案,但想来终究是没有人敢。
人们说杜德丝在之后的七千年里不曾更替,倩曼居功至伟,一位完态的王族的力量绝对无法小觑,他们生有预言的力量,目光直及自己生命的尽头,也就是说只要倩曼还活着且还站在杜德丝家族这边一日,杜德丝家族就绝不会迎来被更替的惨状。单从这一点而言,杜德丝的地位甚至比蒲凌一族还要稳妥一些。
但也正是为此,失去倩曼或者与之离心的后果,现今的杜德丝家族绝对不敢想象。
达坦纳重建之后不久,也就是倩曼作为人类也不及年老的时候,就已经交出了对杜德丝一族的控制权,她有过相当长的一段游离在外的岁月,漫长到等到先知的名号再一次出现在这个国家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认为倩曼早已不在人世——若非三载前茗萱一战,只怕大多数人仍要认为先知之职代代承接,而非始终只有那唯一的一人。
世家之外,甚至仅是杜德丝家族之外是怎么评价杜德丝家族的,祭并非没有听过,人们说杜德丝的族长不过是先知的傀儡,是代行先知指令统治杜德丝与达坦纳全境的工具,但就倩曼所带给杜德丝这七千载的安稳来看,这样的局面难保不是杜德丝家族自己上赶着求来的。
倩曼是否是心甘情愿地过着这样的日子的——在经历了这样漫长的岁月之后仍旧无法休息,她是众生思维与梦境的王,也是达坦纳的无冕之王。
杜德丝家族绝对不敢也不想去勉强倩曼——因为如果她真的想要离开,即便杜德丝软硬兼施只怕也无法将她留下来,她才是亡灵世家真正不曾断绝的机缘,她栖身此地一日,杜德丝便多一日安稳平淡。
“杜德丝家族绝不会勉强先知——”祭笃定地开了口,“哪怕先知仅有一丝推拒之意,杜德丝家族绝对会以百倍的坚决反馈回来。”
陈南珠面上显出愕然。
她当然知道先知在杜德丝和达坦纳地位超然,这件事怕是普天下都知道,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份超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超然到她可将世家族长的请托视为无物,超然到杜德丝家族可以接受为了她与其他世家之间关系僵硬——自然这个情况并未发生,先知注视着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会规避掉这个可能性。
她呼出一口气,扯了扯嘴角,话音里不由得带了几分嘲弄之意。
“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没想到世家体系之中竟会有人比世家族长更具权力。”
祭一时并未答话,她只是想起了赤鬼——想起了初见时他着一身红袍在漫漫无际的落日花海里含笑望向她。
开剑冢那一日三长老只是带了一句话,父亲甚至没有问是谁也没有问缘由,全无犹疑地准允了。
这能说明赤鬼的权力压过楠焱一族的族长么?只怕是不能的……那未必是他所求,若是他想只怕有的是手段,但他从不曾想要统管楠焱家族的权力。
祭的心底不由一震。
何其相似着……楠焱与杜德丝的情状,都存在着这样一个人,并无过问族事的心思,却被族中人敬着供着,想尽一切办法试图留下。
如果说倩曼得此礼遇是因为她是德兰的王族是杜德丝家族的倚仗,那赤鬼……对楠焱家族而言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她始终无意识地回避着的,赤鬼也旁敲侧击告诫着她不要去触及的那个问题——他究竟是什么人。
这件事自己知道,或者说曾经知道,那是一个痛苦的秘密,痛苦到忘却一切的她只是抬起眼来看见他,泪水就无法自抑。
不要为我难过。
他曾经这么说。
想必……会是一个极端残忍也全无回转余地的答案吧。
祭转眼望着南珠面上仍存的嘲色,只微微地摇了摇头,若是能无知无觉地过完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
言尽于此,她站起身来,手掌在空气里虚浮地推了一把,随着唰啦啦地一阵轻响,围拢在凉亭外的结界随之剥落,风过时那残迹扑簌落下,最后化为无法目视的尘埃灰烬。
南珠见她破掉结界,心知这场谈话就算是到此为止了,她亦站起身来,望着那道向光而去的小小的背影,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就真的——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那浸染过霜血的花朵,可曾真切意识到自己即将凋亡于异乡的境地。
祭的步伐一停,旋即半转过身来回望着仍立在凉亭内的南珠,门廊的阴翳映的她的面容昏晦不明。
“郡主还请宽心,”她温声相劝,“您所言明的这些事情,那些人心中未必就没有怀疑。”
南珠扶着廊柱,只无言地望着她。
“接下来是我不负责任的揣测,”祭稍稍笑了一下,但即便是对面的南珠也看得出来那笑容未达心底,说是客气都有些抬举。
“——在雨雾节结束之前,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结局。”
她这样说道。
南珠没有回答。
祭最后望了一眼她那半是无望半是凄惶的神情,再未回顾,转身离去。
你该庆幸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自己,你该庆幸的。
你该庆幸你有这样的力量,你该庆幸你有选择的权力,你该庆幸,你能……离去。
她还有往前走的余地,而非是像那位陈郡主一般,明明知道接下来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却无法求助,无法逃离。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尽管难说自愿,但终究不是被推拽着不容商议。
这一切会结束,北芸浸血的风云,荒原上凶兽的鸣唳,有罪者悄然隐匿,无辜者身陷牢狱,这一切都会结束的。
她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但假如自己的推断没有错,假如达坦纳的先知真的早早就已经注视到了起因,假如这一切的一切,早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是时候结束了,她默默想到,他会来到这里并非是为了裁决心法世家的罪责,而是他看到了混沌背后的真相,他以裁决之职亲赴此地,是为了还无辜者清白,是为了见证这一切的终局。
他来此,是为了结局。
他和那位看似没有交集的先知,必然都觉察到了什么无人发现的事情,从无数的怪异之处中,从数之不尽的巧合里。
——巧合。
她对这个词没来由的心生恐惧。
太过凑巧,作为西恩特的邻地,第三风之世家温迪斯特家族所居的林蔓谷地与一串南部国家恰好是在愈之世家族长外出时动乱再起,恰好是在他们刚要启程返回西恩特时传来绕路的建议,恰好是这段时日里北芸朝野动荡满布阴云,恰好在他们打算借道北芸的时候,送来了邀请参与雨雾节的信息。
他们到底是怎么来到达坦纳的?究竟是主动参与,还是因着某种潜在的缘由不得不参与其里,又或者看似身不由己,实际上不过是踏入了早已布好的棋局?
荒原上阻住猎魔队伍的恰好是特兰奇女爵所需的曼拉,偶然现身此地的凶兽恰好沾染过了影化的气息,一整队人中最先受袭的恰好是北芸的皇储,她所用的胭脂里恰好掺入了曼拉的王血。
这样一串恰好里究竟有几个是偶然有几个是必然?有几个出于世家之手,又有几个追溯过去会延伸向尚不可见的未知里?
以及最后一个不敢去想却不得不想的问题,假如着一连串的事情背后真的有其切实的目的,这个目的指向的,究竟是谁?
踏入北芸前洛欧斐就看穿了她的担心,他说“不是对你。”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究竟是有切实的证据,抑或只是一时好心的劝慰而已?
她近乎有些失神地一路踱回所居的客庭前,时近黄昏,余光里却映出一层耀眼的金。
祭恍惚了一瞬,客庭由黑岩堆砌,应当无法映出这样明丽的光晕,她有些茫然地抬了一下眼睛,看到有人站在客庭大门之外,白发与长袍几乎融在一起,满覆白昼终末时的余韵。
“祭。”
他似是叹了口气,面上却无责怪的神情,眼见着祭在十步之外呆呆站住不再前进,也只是伸一伸手,用她最熟悉的东方语轻唤一句。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