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边界
祭从未承接过这样直接且不可违逆的精神类攻击。
原本尚算平静的思绪像是给滚油里浇了水一般炸裂开来,无数的景象和声音按着各自的顺序在脑海里同时翻涌起来,如果说平常人们思量一件事的的思维方式能够称得上是单线行进,眼下她的脑海里就是许多记忆同时翻涌上来一道运行,她只觉得头痛的仿佛要炸开,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到某一项记忆上,更无力去平息这场发生在精神领域里的可怖风暴。好像有什么力量直接撬开了她的头脑,将所有的信息全部灌入了她的记忆,分毫不考虑她的接受程度。
周身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翻检那些强行贯入的过往声音了,她甚至无力挪动手脚挣脱这片诡异的黑水,甚至连呼吸都控制不住。耳边无尽的嘈杂叠加在一处,那声音里有男有女,有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也有人散发着腐朽气息垂垂老矣。而脑海里数不清的画面飞速闪动着,前一瞬还是黄昏下赤色落日花海无尽,下一瞬又变成白色枝干层密生长,落花浸染银辉的密林。
这样可怖的情景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几乎觉得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任何能感知到的地方还能使唤,就在她精疲力竭几乎直接失去意识时,耳边的声音便骤然减弱了。
她为之一振。
短短数息,耳边无数叠加的声音一道道减弱,待到最后的絮语也散去,隔过仍有堵塞之感的耳畔,似乎只余了一片寂静。
周身感官逐一回笼,她逐渐感觉到自己并不是悬浮在什么地方,而是切切实实地躺在了某个平面上,触觉逐一寻回,有人在她颈项处摸索着,将她的脸扳向一边,她的半张脸挨住了细密绵软的沙地,那只手在她喉间停留了短暂的一瞬,旋即按住女孩颈间皮肉,足称迅猛地向上一推。
一股温流冲过喉头直抵牙关,漆黑的水液伴着一口陈旧的黑血一道自她的口中咳呛出来,她用尽全身力气咳喘着,稚弱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遍身脏腑无不剧痛,更可怖的是耳边渐起嗡鸣,那些嘈杂声响似乎又再度找到了方向,纷纷试图重新涌向她的脑海。
洛欧斐蹙眉望着那蜷缩着不住颤抖的细瘦女孩,兽瞳的视野中无数透明细小的枯手正自四面八方伸来试图攀上她的头颅,而她的额前,一道血红色的鸾首之形鲜艳欲滴,仿若堪堪涌出伤口的血液般。
……也多亏是有这样的一重手段在,不然这样点大的孩子直接接触《王缄》残章,其意志思绪定然会被《王缄》内的情绪信息直接撕碎,德兰是何等处变不惊的存在,能透过《王缄》传达过来的情绪,除却王族本身绝对无人可以承受。
何况不是旁人,偏偏是倩曼的《王缄》。
指环在指间延伸出了一小片刀刃,洛欧斐看也未看一刀划下,指尖立刻积起一股凝红,空气里随之弥漫开来一股淡香,初闻浅淡,久嗅深郁。
他将手指置于女孩唇上,那一线血色顺着女孩唇舌蜿蜒而下,那一刹原本攀附在她周身的无数思绪之手仿佛遭到了什么惊吓,迅速退开,旋即消散不见了。
他撤回了手,指尖上已经看不到伤处,再望向祭的额心,那枚血色的鸾形也逐渐稀薄,终了消失不见了。
以他的学识一时也无法看出那鸾形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毫无疑问是某种藉血而成的术,尽管只是十分微薄的量但白鸾的气息却异常浓厚,想来是十分精华的部分。他不知晓,大概也就意味着这类术式与德兰无关,大约是白鸾的余脉流入楠焱家族之后才研究出来的东西,单按方才情状,作用大概是守卫楠焱祭的精神——但凡是触及她精神的、带有敌意的力量,都会被拦截而下。
虽说与德兰相关的存在们因罹辰缘故对楠焱都不会有什么好感,但单就其成就而言,即使是他也少不了惊异一下的,楠焱七千载盛世中诞生过数之不尽的惊采绝艳之辈,他们一代代传承遗下过往层层叠加,才是楠焱稳居十二世家之首且无人异议的重要缘由。
楠焱祭咳喘渐停,洛欧斐放平了女孩细瘦的身子,她大口喘着气,勉力掀动眼皮睁了一下眼,似乎这个动作都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
“院长……阁下……”她气若游丝。
洛欧斐的眉头皱的又深了些,他一手覆住女孩眼睛,只低声道。
“你先休息。”
数息后祭的气息平定下来,但与其说是睡着,当说是昏了过去。
接触残章的一瞬骤然在她脑海里炸开的信息流如果比作杂乱而生的灌木丛,那血色鸾印就是保住了植株的主干不被征用,他可以驱走那些肆意攀附生长的思绪甚至绝断绝大部分的精神力支持,但思维魔法毕竟非他所长,再精细的部分无法随意处置,让她就这么昏过去不失为一个好选择,若此前她的精神领域已经成型,在不需要维持思考的这段时间,她的精神力可以自行修正很大一部分,余下的大概还是要等脱出荒涧后找杜德丝族内真正擅长思维魔法的族人处理。
之后的问题就是这片默海了。
洛欧斐抬起头来,与他们所处之地不出三步,那黑色的海潮正在逐步退却,无数颜色浑浊的蒸汽弥漫在海潮上空,一切声音消失,化成令人无法适应的寂静。
他强行自默海之下带人出来,本身就打破了这一术式的结构,更何况他的气息扰动了默海下的残章,残章自身的波动也加速了默海的崩解,只在他注目着的短暂瞬息里,黑色海潮的岸线便前推了五步不止。
随着默海的蒸发消亡,逐渐有暗色的影子从海潮边际显露出来,它们不停地蠕动着仿佛想要挣脱某种束缚,右手五指一拢,指环熔化凝成剑形,剑柄恰好就在他的掌中。
剑尖向下,不带迟疑刺入暗色的沙滩中,以剑刃入地点为起始,向左右各贯出两道缝隙,这两道缝隙一路延伸,穿过无法目视的浓雾后各自延伸至左右荒涧的崖壁上,在海潮下暗影挣脱束缚的同时裂缝之间一齐迸出淡堇青色的光流,无数试图挣脱的游影纷纷撞上这不可解的壁障,分崩离析后溃散成漆黑的烟雾。
边界之内,非尔等得以踏足。
《幻森&8226;王缄》第十三章第二节。
拉芙拉希娅&8226;德兰身死后,冬极夜终于消退,那诱骗了她的人类姗姗来迟,在幻森之外请求踏入德兰的王庭,然而新任的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不再是那纯净却夺目犹如白昼的少女,那王冷漠地宣告了他带给德兰的灾厄,并下令以林木生长之地为界,人类永生永世不得踏足。
这一术式是德兰所固有的权令,即使后日黄昏王朝时洛玻雅&8226;德兰为迎十二位门徒进入幻森而解除了第二任遗下的术式,也未能完全抹平那权令在世界上遗下的痕迹,现今西恩特之外那环绕领土一周的河流正是那术式遗下的无可抹消的印记,更是西恩特无法争议的界限。
这术式在远离王朝时代的当下,加之并非幻森的异乡,即便由他用出也异常艰难着。海潮褪去后其下大片的暗影溃散开来,尽是数之不尽的游影个体,在早先纷纷撞上边界先几批游影纷纷破碎消亡后,余下的游影们也不再横冲直撞,在最后几只摸着边界试图跨越的也被术式击碎之后,游影们大约也发觉了这条线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法跨越。
游影非生非死,却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兽瞳紧盯着那些游离的影子,界限内嘈杂如一个狭小却拥挤的羊圈,他知道游影在等——它们在等他力竭,在这里施术得到的回馈少得可怜,想要长时间维持边界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像是王朝时期将其设置为一个真正的不可踏足的边界。
他吐出一口气,交握于剑柄的双手再度攥紧,只一瞬游影聚集之所便炸出了一朵巨大的锋利的冰花,残破的暗影密密麻麻地挂在上面,溃散为遮天的黑色雾气,然而这不过是个开始,心念所及,数之不尽的巨大冰花在界限之后纷纷炸开,游影消散的黑雾与冰花冲破地面产生的冰雾混在一处,令本就艰难的视线愈发无法看透。
“……怎么回事,这个气息?”相距仅数里的一处崖边暗洞中,乔丝琳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望向洞口。
荒涧之下气流微弱,但仍有一种不可忽视的气息从他们的来路飘散而来,在场同行的魔法师均是一阶,任谁也感受得到事态严重。
“这样大的动静,大约是达伊洛的族长已经同原本镇压在默海之底的游影产生了正面冲突。”蒲凌静被缠了满身附了咒文的绷带,此间正由着蒲凌世宁帮着行动不便的她重新穿好衣物。
“这样短的时间就解开了默海之术?”阿尔伯特的声音听起来不可置信,他早转了身,跟乔丝琳一般面向洞口站着。
“解开?”蒲凌静短促却也后继乏力地笑了一声,“他哪里用解开。”
那一脉承袭下来的力量会随着乱世再度具现于后嗣身上……他是真正承袭着那不存世的姓氏之人,只是这样单薄的压制术式,他大可强行冲破。
哪怕那术式是出自王族之手。
她的眉宇间染上浓重的暗色。
默海之下存在《王缄》残章,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族长亲自作证,蒲凌静非世家族长,对《王缄》传承知之不多,但至少有一点她清楚,就算是真实版本的《王缄》也绝对是不可触碰的东西,无法解读还算不得什么问题,如被其中裹挟着的精神力与庞大信息流正撼精神,哪怕一阶的魔法师也会致疯。
这种存在的残章委实不可能是随便哪位杜德丝家族的族人放下去的,连带默海之术,都必定是出自杜德丝的先知,那位梦境之王的手笔。
在这种地方设置这样的术式,若是为了镇压游影保证荒原安宁,倒也并非不能理解,如此一来,声称荒涧下有凶狠魔物令兽王退避倒也不算是说了谎,毕竟能让游影生出啃噬欲望的是一切活着的存在,野兽们如果知道详情,自然会小心退避。
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杜德丝的族人似乎也全不知情?蒲凌静回想起那些人的言行,看上去也不像是知晓荒原下的究竟与镇压的事情,但既然费了这样大的功夫甚至用到了残章,难道不该事先透露给族人们好让所有人留心?此次猎魔亦是,一路走来称得上是九死一生,为何节前谒见时,先知没有给出半点示意?
她想起那女孩被拉入暗色海潮的深处,脏腑间翻涌难抑,一丝血气便顺着喉头涌了上来。
“冷静点,阿静。”世宁察觉到了她的心绪不稳,眼下也只能在她无伤的那边肩头用力地攥了一下,“那位既然在那里,楠焱的继承人不会有事情。”
蒲凌静摇了摇头,把满腔血腥重新咽了回去。
杜德丝的先知……她究竟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