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王缄·墨忆之章·孤城
越接近王城,荒原之上道路的痕迹也就越明显。
为阻隔魔物进犯,达坦纳的城市都是分布在原野上高墙阻围的围城,城与城之间几乎没什么像样的道路,即便是有,也会因为养护难度太大而渐渐荒废掉,唯一还能称得上是路的大概只有那些靠近城池附近的、由商队和旅人们日复一日地踩踏出的相对平整的道路。在荒原之上,这种痕迹的明显也意味着正在接近某座城市。
萝丝和珂莱尔出发的地方到王城需要往北再往东,好在独角兽的速度比寻常马匹快了数倍不止,日光在层叠的阴云之后渐渐显出昏黄时,黑色的城墙便已经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了。
在能看到城墙之前,路上就已经不仅只有他们两人了,有时是马匹,有时则是马车,越是靠近数量就越多,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头毛色杂驳的独角兽,只是方向与他们大不相同,他们两人是回程,而沿途所见尽是人马出城。
萝丝靠在珂莱尔背后默默地看着,这样高大的独角兽逆着人流行进还是会吸引相当部分的目光的,更何况他们两人都穿着祭司的白麻长袍,只是这种观望也就仅止于观望了,没有任何人试图阻拦或者搭话,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萝丝一时无法形容,那其间又是疑惑又是惊恐。
日落之前两人行到了王城的西城门,尽管其外还有卫兵驻守,但城门已然大开着,卫兵们对拥挤着出城的民众充耳不闻。
萝丝听见珂莱尔叹了口气。
独角兽逆着人潮又走了一小段,珂莱尔跟萝丝便不得不从上面翻下来,想要从城门进城,只看一眼就知道绝不可能。珂莱尔后退了几步预估了一下城墙的高度,萝丝接了他递来的手,周身异样地轻盈了一瞬,再回神时,两人已在城墙上了。
这样一道冲天而起的魔光终究是会吸引一些注意的,两人才站稳不久,便见一队黑甲的军卫从另一边过来了,珂莱尔前跨半步,不等来人近前询问,径直问了军卫中黑甲覆面的领头人。
“我父王已经到了?”
军卫头子似乎愣了愣,旋即把头上的盔甲摘了下来,注视了珂莱尔两三秒后才意识到什么,忙单膝跪地向珂莱尔行了个礼——这人萝丝也见过几面,大约是御前的亲卫队长一类,总之是不会离开国王太远的一个军官。
“陛下午间就上了北城门。”卫队长垂着头答话,他身后的卫兵们见到头领动作也原本要跟着跪,但珂莱尔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起身。
“辛苦了,”珂莱尔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拉过萝丝的手腕,“我去北边见父王。”
说着,就要穿过卫队往北去,但那卫队长却在此时伸手一阻。
“阁下还有什么事吗?”珂莱尔颇具耐性地问。
“您不该回来的,殿下,”那卫队长注视着珂莱尔沉声道,“一小时前,陛下已经命人护着王后与奥利维亚殿下往南边去了。”
少年静静地望着他。
“请恕属下直言,您是最不该在这里的人,”那人向前走了一步,向着两人摇了摇头,“只有您——只有您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在这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劫难之后,将零散各地的人们重新统领起来,让此间的牺牲不会真的变成毫无意义的残骸。”
珂莱尔笑了起来,卫队长望着他的脸,有些许错愕。
“阁下不明白吗?”他轻声说,“这些都是无用功,阁下也好,我也好,母后也好,城门下这些争先恐后想要往南逃的民众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们之中不会有任何人能活到第二天的黎明。”
卫队长面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对于达坦纳而言,王政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他轻声说,“我现在要去见我的父亲,当然如果您执意阻拦也没关系,不过,您与您的下属还没有拦住我的能力。”
卫队长沉默地立在那里,嘴唇几度颤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终了只是沉默地退了一步,他身后的军卫们也纷纷向两边退开,为两人让出一条往北的通路。
“谢谢。”珂莱尔最后向卫队长笑了笑,随后径直拉着萝丝从中间穿了过去,卫队长与他身后的军卫们的神情,珂莱尔没有丝毫的在意。
一路无阻,城楼上偶有仍在戍守的军卫,也有三三两两聚在墙下碰杯,已经卸去盔甲的寻常人,珂莱尔跟萝丝从他们身边走过,也带不起他们半分探寻的兴趣。
两人沿着城墙走了一刻钟左右,耀目的昏黄触及地平线时,才终于抵达了北城墙。
萝丝远远就看见了珂莱尔的父亲,也是达坦纳的国王陛下,国王早已不再年轻,却还远不到佝偻老人的地步,精心打理过的黑发边角沁了斑驳的苍白,像是黑岩之上落了几点苍茫的雪色。他面向北方直挺挺地立着,没有了盛会时毛裘织金坠红的眼花缭乱,长披风下只是一身暗灰色的板甲,肩甲上还蚀刻出了黑色的图纹。她对铠甲之类的并不了解,一时也看不出陛下所着是礼制性的花架子,亦或是真的足够充分陷阵抵御刀枪的铠甲。
他也不是孤身一人,身边还零落地立了几个同样不饰华服的人,男女都有,从周身域的凝实程度来看没有一个弱过二阶,只是没有一个称得上年轻的,萝丝猜测这些大约是王城内来不及撤走的大贵族,几番扫视,果真在其中看见了一个眼熟的——岩盾城公爵,娜塔莉·帕波维尔萨的父亲。
珂莱尔牵着她径直上前,自然也被那些人看到,萝丝留意到岩盾城公爵的神情,有些意外,又有些心虚地错开了眼睛。
“父王。”他在陛下身后站定,语气平静地叫了一声。
起码过了两秒钟,国王才缓缓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他们两个。
“来了啊。”他说,声音听不出感情浓重。
珂莱尔尚未做声,周遭的贵族们都识趣地退的远了些。
国王似乎不太想说话,只将双手撑在城墙上,远远望着北方的旷野,日暮时分堆积的阴云将整个天幕浸染成暗沉的紫红,只在最细微的边角饰有稀薄破碎的金色,与荒原相交处有一道灼亮的明丽的金色的线,越往东越暗淡着。
城墙上没有风,但空气中分明飘扬着什么,不像是死亡,也没有任何痕迹活着,只是一种可怕的寂静,寂静到能够感知的一切都不存在,空气的流动,草木的气味,甚至悬浮的尘埃,似乎都成了凝定的。
一片虚无。
那种感觉是深入骨髓的不适,明明没有任何得以目视的枷锁,周身感官却仿佛认定了自身已被禁锢,想要做出动作,要用比寻常翻倍的精力意志。
“最外部辐射出来的领域已经覆盖到这座城市了,”珂莱尔的语气不带什么起伏,“可以确定,本体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
过了片刻,前面的国王才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只是从来没想过,这个国家会在我这一代走向终末。”
“这不是您的错。”萝丝在珂莱尔身后轻声说。
国王无言地回望着他们两个。
他很早就认识西莉丝,她的丈夫他不熟识,但也多少见过,他自然看得出,萝丝与她的双亲是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相似之处的——这一点,自己的儿子也所差不多,无论身形样貌亦或神态,从小到大没有一处能与自己跟亡妻对的上的。
但眼下这两个孩子并肩立在一处,却显出令人心惊的相似度来,一样身高,一样瞳色,一样相貌精细不似活物,他也曾努力欺骗过自己,这两个孩子是表兄妹,相似些很正常。
可是眼下,他只是这样望着他们,心里就不得不肯定曼雅说的是对的——他们,或者说是“她”,只是借了人类的血肉为自己重造一个为世间所容纳的躯壳,诞下他们的人有如何过往如何形貌,都是影响不了他们的。这种事若是放在二十年前,他大概会吩咐随从把眼前的骗子拖出去打死,但这些年一遍遍经历的验证的,从世界各处回传的消息,无不如实告诉他,这世上真的存在人类无法理解甚至无法触及的力量。
那样的存在在长久的封闭之后选择了人类,向着沉浮于泥淖的蝼蚁们伸出了手,自此各国割据世间的时代便要成为历史了。早年听来几近笑话的世家,必然会成为令人难以仰望的可怖存在,他们会代表着那消失了的王朝镇守世间,一直延续到不可见的永远。
他只是久久地望着萝丝。
“我没有亲眼见过那位第十王族,”他慢慢地开了口,“但现在……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西莉丝会执意跟着走。”
他曾气恼过旧年的西莉丝为什么不拒绝,明明母后应下了他们的婚约,但那素未谋面的非人存在只是站在了她的眼前,她便顺从地跟着走了,离开她不曾迈出的埃德林德家的封地,离开她不曾熟识的达坦纳的荒原,去往无人知晓无人触及过的林海。
那时候的她面对着的是自生来就冷眼以待的家族,是施舍一般的得以一眼望至终末的命运,而那时候出现的“王”,生着人类远远无法比拟的形貌气度,平平淡淡地提议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离开这里,仿佛永夜里唯有的一线光明,细小,却恒定。
或许换做自己,也会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跟着离去。
“如果连当初的你们都没有办法抵御,想来我们就是做些什么大概也是徒劳的,”国王有些疲惫地挤出一个笑来,“已经注定……没有转机。”
最后的暗光消湮在地平线的尽头,夜幕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城墙上冲天的火炬渐次亮起,将整座城池以及荒原映照到如若白昼一般。
“连同洛玻雅·德兰陛下一起的最后几位德兰之王的时代被称作黄昏王朝,”珂莱尔远望着灯火无法笼罩的暗沉夜色,“正是因为早就预见了今日结局。”
国王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解下腰间的两把佩剑中较为纤细的一把,甩给一边的珂莱尔,珂莱尔单手接住,迎住国王审视的眼睛。
“你们专程赶回来,总不是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叙旧,”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重新望向不可见的北方天际。
“去吧,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情。”
珂莱尔握住佩剑纤细的握柄,比起仍在他腰间的那柄直刃重剑,这把剑更具装饰性,无论是剑鞘上黑曜石薄片镶嵌成的繁复纹印亦或是剑柄外围数之不清的细碎宝石,都无疑证明了这一点。
但这恰好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谢谢您,陛下。”珂莱尔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带着萝丝转身三步前跃,从城墙上向着城内翻了进去。
国王久久地望着的北方的地平线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显形。
黄昏逝去,长夜降临,在无人可知的黑暗中,数之不尽的生灵绝望哭泣。
珂莱尔将萝丝拉上马背,两人逆着城内渐现稀疏的人潮,向王庭的方向奔去。
但长夜终将过去,终有一日天光再明,终有一日,黎明降临。
神殿终会重建,而德兰终将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