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王缄·墨忆之章·棋局
“不要那么看着我。”骨林望着萝丝满面的戒备扯了扯嘴角,“他还没醒过来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萝丝咬着嘴唇回望了一下仍旧伏在满地蔓着银辉的落花里的少年,他望之仿佛是铺了白色天鹅绒衬垫的玩具箱里一只尚未被上紧发条的人偶,精美易碎,却也不似活物。
“你拿走了什么东西对吧?”骨林饶有兴味地看进女孩那双流溢着墨色的瞳孔,字句轻吐。
萝丝迎住骨林的审视,脑海里却突然翻起那不知究竟是幻境亦或是旁的什么景象里那面直抵穹顶的巨大立镜,这一次的梦境她不再需要重复走过狭窄昏暗的长廊,而是直接站到了纱幔之前,层层黑纱遮住了不可解的絮语,那镜子本身——或是说它后面的什么东西在她的耳边劝诱着,告诉她那之后有着原属于她的东西。
她记得她伸了手,第一次穿透纱幔的阻隔去触碰那面镜子,之后便有什么东西顺着精神顺着梦境,顺着骨骼和她的血液直接涌入了脑海,那一霎激荡起来的痛感令她的一切感知都成为了空白,在面对过于强横的存在时,精神体本能地斩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用以自保。
如果硬要说拿走了什么东西,大概也只有那个时候,她碰到了镜子,有什么从镜子里涌了出来。
“……那面镜子?”萝丝的面色一霎惨白,语调里带着久不开口的怪异沙哑。
骨林抬起手来,身边便有细枝垂下,骨林自其上采了一片长条形的叶子,雨露汇聚其中,柔软地滚动着。
萝丝迟疑地望着那片递向自己的叶片,最终还是上前接下润了润喉咙,那水带着草植所专有的清苦气息,以及一路滚入脏腑深处的凉意。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骨林慢条斯理地道,“但终归是和那件东西有关——第十位,这一代的王族中,是你守卫着王朝的所有记忆。”
萝丝稍稍错开目光,无意攥紧了那片染着银辉的叶子。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算之前再不懂,我所提供的信息也已经很完整了。”骨林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敢说在生于世的十几年内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你生为世家长女,却偏偏不能在世家内成长起来,你生为埃德林德家族血裔,形貌却与父母堂亲全不相同,明明没有二阶的水准,却令埃利萨宫乃至人类的王族都无半点质疑地将你升为高阶祭司,甚至在引渡迷失的灵魂时,所有残存的暴虐的都会顺服于你的统管,而这一点就算是在历任都是一阶之能的达坦纳大祭司中也从未有人做到过,你真的不曾怀疑过吗?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母亲抛下你各地征战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攥紧的拳头中并不尖锐的指甲扎穿了叶片刺进了掌心的血肉中,她近乎挣扎地问出一句。
“——你为什么会知道仪式上的事?”
骨林没有回答她,魔光一闪,她举着的那条胳膊上便不知被什么东西割出了一道一拃长的伤口,从那里流出的并不是血,而是某种粘稠的水银一般的东西,空气里蔓开一股特殊的气味,有些像松脂,却远比那味道温暖厚重。
流淌到指尖的树液渐渐风干,化为某种稍显暗淡的灰色晶体。
“回答我的问题。”骨林说。
“我不……知道。”萝丝闭上眼,攥在掌心的叶子已经稀碎,指缝掌间仅是粘稠的树液与那微凉的味道。
“是吗?”
静默良久,骨林低低吐出一声。
“我是人类!”风与树液的气息一瞬便到了近前,骨林的身子一歪,便已被身形细小的女孩揪住了领襟,“我是人类所生,从来没有显出过什么特殊的地方!为何你、你们总是要一遍又一遍地质疑!究竟我做了什么,才会让你们认定了我是异端?!”
那是不止一次无意听见的闲散言谈——幼时的宅邸里母亲披散着头发在壁炉前掩面哭泣,父亲坐在另一边垂头不言;初次被带领着出现在埃德林德家族的人们面前,惊诧着跳起来躲开的女眷们带翻了大片的椅子;躲在树后向她扔石头的小孩不敢上前,尖叫着她是非人的妖怪;双亲前去追随第二任至尊之前将她托付给西洛尔,细瘦的女人带着掩盖不住的惊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埃利萨丛生的蔷薇花篱后年长的祭司们质疑曼雅让她升为中阶祭司的决定,而曼雅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及“那样的族类不会有问题”。
她不明白,从来都不敢也不想明白,但却知道自己总要明白。
骨林几乎是带了悯意地望着女孩缩至一线的瞳孔,她抓握着自己领襟的指尖在不经意间染上了近墨的紫色,妖冶的纹路一路攀援,几乎伸向手腕。
“人类有什么好,”她说道,“它们短命,弱小,贪恋力量却又嫉妒猜忌。你应该高兴——你和它们不同。”
萝丝咬了咬牙,终究放手退开。
“你生在世间众生的梦境与思维之巅,第十位,或者说,倩曼。”骨林的声音仍旧轻缓,“这场人类的梦对现在的你而言已经有些过长,是时候睁开眼睛重新看看了。”
“倩曼是我母亲的老师的名字。”萝丝重新冷静下来,“而你说,我是倩曼。”
骨林点了点头。
萝丝有点想笑,但却没有笑出来。
她知道这个解释绝对挑不出什么错漏来。
“你上次路过这个荒原好像只是几天前的事,”骨林偏着头看她,“而那之前幻森拒绝人类已经拒绝了几万年。我相信如果不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们的王绝不会允许你们再靠近这个毁去你们半数王朝的的族类。”
萝丝抬起眼睛无力地看着她。
“你知道西庭伯爵,这个人类即使是对于我们凶兽而言也足称如雷贯耳,”骨林言辞淡淡,“他骗走的不仅仅是德兰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王权与尚未成型的第十三王族,更是德兰原本一帆风顺的未来——当那个部分被确定无法再回到德兰的体系之内时,王和所有的王族眼中的未来,在那一瞬都发生了极其严重的更改,而那更改如今已经应验了,除了那个不知道是怎么逃过血雨的新王,世上已无德兰。”
“历任的王和王族们都致力于改变这个必将到来的未来,如你所见,并未成功,毁灭的日子一日一日临近,所有的王族都坐在王座上,束手待毙。然而这个时候却有一个王族站了出来,向自己的君主和同僚们提了一个建议——那个建议便是借人类的血,为德兰造出一个未来。”
“……神殿终会重建。”萝丝轻声复述。
骨林点了点头。
“幻森因此向人类敞开,十二位王族纷纷离开王域散布至世界各地,他们追寻着得以查证的每一支西庭伯爵的后人,用了三百年的时间挑选等待,在约定的那一日将自己所能找到的最有天赋的孩子带回王城,那些孩子们便是被选中的复苏的种子,你的母亲也在其中。”
“后面的事世人皆知,只是三年,那些或是贵族或是乞丐的孩童们便成了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十二位魔法师,他们被送离幻森躲过血雨一劫,相约五年后旧地重聚——五年间那十二个孩子凭借自己强大的力量于人世间积累声望,重聚的那日他们所建立的体系,便是现今的十二世家。”
“但是,德兰为什么要帮人类呢?帮这欺骗过己身,堪为罪魁祸首的人类,孩子们早就知道这一点,却仍旧选择全不询问。”骨林抖去凝固在臂上的细碎晶石粒,“他们一早就知道德兰有所图谋,但无论是为了摆脱泥淖抑或为家族繁荣,孩子们都决定承受,无论后果为何,哪怕是他们或是后嗣的性命。”
萝丝默默不言。
“你不过是一个开始,倩曼,”骨林轻声说,“提了这个建议的那位王族看穿了他们身后的千千万万年,德兰的预言终止于己身死亡,而那位王族却并未倚仗预见,独独择了人心——他们的棋局不过才开了个头,之后历经的岁月,还远远数之不清。你也好,那孩子也好,这建成未满十年,新生着稚嫩的世家也好,都早早被安排了用处,以牺牲为手段去重建他们的神殿。你是第一个回到这边的,在你之后还会有更多人,即使被人类的躯壳约束无法拥有王朝时代法则一般的力量,你们的存在也是必要的。尤其是你,倩曼,你守卫着王朝建立伊始直至终末的一切记忆,你是这一代的”活缄”,”活缄”是王行事时绝不可少的一道判断机关,你大概也是为此才会第一个回到这里来。”
“《王缄》并不在我手中,”萝丝压下喉头的苦味回应道,“初稿不在任何人的手中,而誊本应当也被族长保管。”
骨林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有点怪异的笑来。
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轻声说。
“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