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王缄·墨忆之章·半身王
少年不事辛劳的手纤细修长,隔过绫罗搀住拜下的曼雅时却带了教人难以置信的力气,被钳住的曼雅无奈地静默了两秒,只得放弃行礼。
“您不该那样叫我的,殿下。”
“无妨,”少年苍白的面上绽出一个温文的笑意,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纱幔遮面的女祭司叹了口气。
两人在池边白蜡树下的石椅上坐下,浅池仍旧明净如镜,唯有风过时偶有波光闪烁。少年的视线被一只划过庭院边际的鸥鸟牵引了片刻,才像是回过神来,稍带歉然地笑了笑。
“您知道我想要问什么的。”
曼雅轻轻点了点头。
“一切都好——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除了仪式时引渡得见的亲和力外,并没有更多特异之处出现,若是按您的说法,在这个年龄,这个距离,还能将觉醒的趋势压制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少年垂下头来望着自己在膝头摊开的手,那双手间节分明且修长,单看着都叫人眼前一亮,只是不知为何总显得有些违和,像是过于精巧,又像是过于精致,比起真实的血肉更像是石雕的塑像。
“我……并不是很有把握。”少年缓慢地说,“毕竟这样的事,即使是在德兰的历史上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虽然得以预见之后会成为常态,但单看现在,我们两人确实是”头一个”。”
“那么,就是还有彻底遏制住的希望么?”曼雅稍带期盼地问了一句。
珂莱尔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人类的身体实在是太脆弱、太容易被影响了。出生年份相近已是不幸,现在更是只隔了两座宫殿的距离,出于本能,我们的力量会渴望重新融为一体,有一方会慢慢强大,而另一方只能慢慢衰弱下去。”
曼雅担忧地望着他,天光透过绿叶的间隙洒在少年柔软的半长鬈发上,他的发丝呈现出浅淡的羊脂色,阴翳处泛着柔美的香槟粉,精巧到不似活物。
“我没办法一直避着她,”珂莱尔微微垂眸,“父王的意思很明显——我和萝丝又本就是表亲,若是埃德林德知道了,也定然会大力促成。”
“萝丝已向我提过,再过两年便要发下永愿,准备接替我的位置。”曼雅的语气里带了些安抚的意味,“祭灵仪式毕竟是国本,就算是陛下大约也不会再为难她了。”
少年摇了摇头,银灰色的瞳中阴影重重。
“我们没有两年了。”
明明是午后的暖阳下,曼雅却忽地生出一身冷汗。
“您已经又预见到了吗?”女祭司极力压低了声音,“那场灾祸……还有具体的时期?”
少年稍稍沉默了片刻。
“并没有得到那样浅显的明示,”他放慢了语调说,“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感应,就像是盛夏时下雨前的闷热一样,压在心头的某些东西越来越重。并不是我不想看清楚……只是对于那位梦境之王来说,只是一个国家覆灭这样的小事,大约并不能让她多关心些什么。”
曼雅默不作声。
“如果是她持着这份力量,很轻易就能避开这场灾祸。”少年的语气故作轻松,“毕竟”记忆”再强,也只能是作为储存力量和记忆的容器而存在的,只有”本体”保留着王的”权”,以及驱使全部力量的”能”。”
“将”权”和”力”彻底分开吗……”曼雅呼出一口气,“姑且算是最有效的方法了,拥有”权”的人不记得这份力量,拥有”力”的人无法操纵,确实能最大限度地让两位半身接近于普通人。”
“不过是暂缓之计罢了,”少年温然一笑,“最终的目的仍旧是能够让德兰的王族藉由人类的血脉重生,重归完整,而后……为王所用。”他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那般修长干净,无暇到仿佛用雪白的岩石雕刻出来的手,从手腕到掌心,一毫一厘都难以寻见血线的痕迹。
那是他正在背离人类身份的证据。
曼雅望着他的动作,无人得见的瞳中闪过一丝痛惜——这孩子本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王子,却不得不面对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陌生的力量和躯体,那个并不属于他的部分在飞速地成长着,终会将他现有的痕迹完全吞并。
“如果……”她终是有些不忍地说道,“如果能稍微宽宥一些这个力量的话——”
身型单薄的少年抬起眼来,直直望向女祭司纱幔之后的眼睛,明明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再平淡不过的一眼注视,却让曼雅周身战栗。
“我……失言了。”她垂下眼睛,恭谨而无奈地致以歉意。
“我希望大祭司阁下记得,”少年声音仍旧柔和平静,却带了显而易见的疏离,“在身为您的侄子之前,我首先是这个国家下一任的王;而在身为达坦纳的王子之前,我首先是一名”半身”。
我的方向和目的您既然都已经知道了,就请不要再做质疑。”
“……是。”曼雅顺从地站起身来,提裙向少年行了一礼,“在下告退。”
纵然只有“一半”,王也仍旧是王。
珂莱尔坐在原处,不言不语。
阳光与风息静静倾泻原地。
白貂绒的曳地披风围拢披覆到了少年的肩头,他微微侧过头去,刚好看见侍从撤开的手。
石椅之后,黑衣的侍从后退了半步,重新立在白蜡树的阴翳之下。
“曼雅大人已经离开了。”
少年点了点头,“会场方向呢?”
“海辛夫人正陪着杜德丝小姐,有她在这里,没有贵族敢于招惹。”侍从恭敬地回应道。
“……”珂莱尔停顿了一瞬,旋即扶住石椅的扶手站起身来,侍从前迈一步扶住他瘦弱的身体,却听他低声说。
“去……告诉海辛,他提过的那件事,我会准许的。”
侍从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陛下那边……”
珂莱尔轻嗤一声。
“以海辛的得信程度,只要他还继续爬得上去,这件事就是早晚的,他这样问我,无非是要我趁早摆明态度罢了。”少年悒悒道,“奥利维亚现在连话都还说不利索,就算是应了这件婚事,十年之内也是不会有任何实质性进展的。”
况且……她根本就等不到这婚约成真。
想到这里,珂莱尔自嘲地笑了笑。
一眼瞥见侍从眼中的欲言又止,少年摇了摇头。
“母后那儿也不用担心,她聪明的很,知道自己以后的倚仗是谁……至少现在知道。”
“……”侍从停顿片刻,终是低头应了是。
“您要回房间了么?”
“嗯,”少年应了一声,“我有些累了,想要睡一会儿。”
“还有一件事——”侍从的语速加快了些,“您退场的事情被贝里奥斯小姐知道了,她正找着由头也想离场,大约是想要来看您。”
“随她去。”少年漠然道,“只要在祭司们回埃利萨宫之前注意萝丝就好了。”
“我明白。”
宴厅的欢宴持续到了入夜时分。
萝丝冷眼看着不少与娜塔莉年龄相仿的祭司们热络地投入到了与赴宴贵族们的社交中去,有些最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可也有些已经顺利地站到了某位新认识的年轻人身旁去。年幼的低阶祭司们在天黑前就被陆陆续续地送回了埃利萨宫,只有他们这些被认定为“待销售”的,或心满意足或不情不愿地留在了这里。所幸因为西洛尔的存在,赴宴的贵族们大多都不敢前来搭话了。
单论辈分而言西洛尔算是萝丝的母亲西莉丝的堂妹,她的父亲与老埃德林德是兄弟,只是关系从来都算不上好,待成年娶妻搬出了埃德林德的庄园之后,几乎就同本家断了往来。老埃德林德的第一任夫人,也就是西莉丝的生母去世之后,老公爵迅速娶新,为防止第二任夫人不快,还不会走路的西莉丝就和服侍母亲的侍女像是被清扫的垃圾一样从庄园撵了出去,最后落脚到一座荒僻的乡间别邸里,那别邸也是埃德林德家的产业,只是本家早已没有余力打理,老埃德林德就一直吩咐住的不远的胞弟照管。西莉丝的叔婶十分同情这个被长兄视为弃子的女儿,刚巧他们的独女也只比西莉丝小不到半岁,因此常常将西莉丝接到家中照管,堂姐妹二人几乎是一起长大的,这才有了如今的亲密关系。乡下长大的旁系女儿甚至没被势利的大伯选中当联姻工具,足见她对社交的不屑——虽然其中演戏的成分占了相当大的部分。
尽管她阴差阳错地嫁给了国王的信臣,身份地位水涨船高,但孤僻的名声却是已经早早落实的了,西洛尔也懒得让人有所改观,乐得身边清净。两人就这样在熏天的酒气里旁若无人地喝茶吃点心,总算捱到了宴会的尾声。
国王作为举办人象征性地在散场之前在高台上露了脸,说了些每年基本上没有多少差别也没有多少营养的话,陪在他身边的第二任王后仍旧年轻漂亮却显得有点憔悴,安静地等着丈夫讲完了过场话之后就随着他一道离了场,赴宴的贵族们也陆陆续续地散去了。萝丝跟海辛夫妇道了别,正想离开宴会厅却看见了娜塔莉和一众平常就同她要好的中阶祭司们摇摇晃晃地踱出门去,显然是喝得多了点。为防麻烦事萝丝便在宴厅里多留了一会,直到门外人影消失,空气里湿热的酒气也渐渐散去为止。
善后的侍仆从偏门进到宴厅内,架起梯子熄去了高处悬吊着的灯烛,将餐盘杯盏都装在手推车中推走,萝丝知道自己该走了,便趁着边角的黑暗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宴厅。
尽管风季的昼时有时足以称得上炎热,但入夜后的风仍旧让萝丝打了个寒战,停在外面接赴宴贵族们的马车基本上不剩几辆了,结伴离去的祭司们也早已看不到身影,没有白日里往来穿梭的侍仆,也没有深夜往来穿梭巡查的卫兵,华美的王庭难得空寂,如同颓败的荒庭般。
明明是久看会让人毛骨悚然的风景,却让萝丝一直紧绷着的心不知为何安定了下来,仿佛她一直赖以为生的就是这样的环境,熟悉到足以渗入发丝肌理。
还不等她仔细思索一下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般情境,身后便传来了低哑的男音。
“晚上好,杜德丝小姐。”
萝丝一瞬悚然,仓促回头时,便见一只熏染了酒气的手伸到了面前,食指上戴了一只硕大的镶着祖母绿的戒指。
“我有幸请你跳支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