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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王缄?墨忆之章?祭司与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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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足之地似乎是一个幽暗狭长的廊道。

    脚下平整的地面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铺砌出来的,回响在廊道内的清脆声响听上去仿佛是某种石材,但赤脚行走其间,却如一湾恰到好处的温水一般,将伊始的惊讶惧怖尽数安抚平整。

    女孩轻轻拎起白纱裙裾,如涉水白鹿一般轻巧地越过漫水的长廊,她的每一步行进都在暗色的地面上带起一片光泽浅淡的涟漪,如同被风拂乱的烟火,渐渐熄灭消散。

    廊道的彼端是无数悬浮在虚空里的银白色的光点,像是垂落到地平线的星辰般,待到女孩跑近了才模糊看出,那是悬浮在半空里的镜子的碎片——那碎片有大有小,最小的不过指尖大小,颤动着映射不知从何而来的明光,大些的则如女孩子们惯用的手镜,映出女孩白瓷一般的肌肤与飞扬的裙裾。她越是向前,那些碎片就变得越大,其间映像也随之更加清晰。所有破碎的镜子里映出的都是同一个女孩——有着蜷曲饱满的细软樱色发丝,与晕水淡墨一般的如画眼瞳,所有映像里的女孩嬉笑嗔怒,或坐或卧,目光随着长廊里闪逝的裙角流转,末了又隐于暗沉的暮色。

    再向前——镜中出现的便不只是女孩了,虽然仍能从眉梢眼角的微末迹象能看出是同一人,但形象的差别却差出太多。既有身穿宫廷礼裙的少妇,亦有身缠金甲的将官;有将自己包裹在漆黑斗篷里的观星术士,亦有提灯从容安抚病患的医者,只有一点相同,她们流溢着淡淡墨色的左眼下,生着一点痕迹浅淡的泪痣。

    女孩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每一次走到这里她总是要禁不住去看那些映像,哪怕明知并不可能,却仍固执地觉得在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正过着与当下全然不同的生活。

    微光的涟漪缠绕在她的脚踝处,随着她继续向前行走,只在身后留下渐渐晕开暗淡的长尾,如华美逶迤的金色头纱垂曳在漆黑的地面上。

    向前,再向前……生长于宫廷中的女子静坐窗前,似是她儿女的孩童们在她膝下玩闹,面目却好似隔过薄雾;金甲裹身的女将有些狼狈地坐在残垣断壁旁,咬牙按住腹侧一处不住冒血的伤口;容颜渐老的女占星师坐在街头为往来行人解读着命运的余烬,瞳中满是漠然和疲色;须发皆白的老妪躺在纯素的灵柩里,不断有人在她的灵前放上初开的百合。

    那是终末,不可回避,终将到来的人生末路,只要以生灵的姿态存在世间,就定然会迎来某个必将存在的“结果”。

    女孩的视线未在她们身上驻留太久,只深深一眼看过,便继续向前行走。仿若无尽的长廊的更深处,远离了残破的镜子碎片,仍有不同的结局等候。

    那是一面异常高大的镜子——只看宽度,会觉得这样的镜子只能用在城堡庄园里宏伟的厅堂中,但若看高度,女孩仰酸了脖子,仍旧望不到漆黑穹顶的尽头。黑色的纱幔从高处一层一层地垂落下来,将这面镜子遮挡到只留下当中不到一掌的宽度,那黑色的织物极其轻薄,数十层叠在一起,才掩住了镜中倒映的颜色,银色的流苏缀在边角处,随着她前行,如星辰安然闪烁。

    女孩抿了抿嘴唇,放弃了赘重的裙摆,放轻了呼吸走到这面最后的镜子前,纱幔遮掩下她看不出镜中倒映了什么,那窄窄的缝隙里能看见的,也只有长廊内无尽的昏惑。

    她像是着了迷一般屏住呼吸向着那纱幔的边角伸出了手,似乎下一秒钟就能碰触到那轻软的织物和冰凉的镜面了——

    “萝丝小姐?萝丝小姐!快醒醒!!”另一道女孩的声音像是隔过一堵墙那样闷闷地透了进来,且不顾女孩意愿般愈发地清晰了,女孩深深地叹了口气,眼见自己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立镜化作虚像,跟整条黑暗的廊道一样,消弭于渐渐显露的天光中。

    入耳的除开呼唤,还有蝉鸣。

    萝丝躺在庭院水畔巨大的月桂树树荫之下,有细碎的阳光穿透叶片间隙洒落,她的手微微伸向半空,却无法握住流窜开来的风。

    “您快醒醒呀!”女孩的声音因为焦急几乎有些尖锐了,“再有一刻钟祭灵仪式就要开始了呀!”

    “知道了知道了……”萝丝无精打采地应着,从细软的草丝间撑起身体,一面慢吞吞地站起来,一面任由玛丽安为她摘掉纠缠在发丝里的草丝和叶片——她的长发柔软蜷曲,翻着饱满的大卷,呈现出柔美梦幻的樱粉色,即便是遍身白裙长袍也遮掩不住,加上那张精致如若瓷偶的面孔,令她看起来永远不像一个勤勉修习的见习祭司,反像是来别苑悠闲度日的小公主。

    玛丽安几乎是撵着她进了房间,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在白色的妆镜前,手下飞快地将萝丝的长发用银线刺绣的白绸带绾作一束垂在腰后,然后自妆盒里抽出了三四条项链来,不由分说地套上了女孩的脖颈。

    碎钻攒成的荆棘蔷薇样式边角有些硌人,划在锁骨处的感觉让萝丝微微咧了下嘴,她乖乖坐在镜前看着玛丽安又套了三条项链上去,一条很简洁只是用数股银丝拧成,代表“节俭”,另一条有羽翼状装饰的则代表“守信”,加上荆棘蔷薇的“忠诚”,最后还额外加了一条饱满的白珠,以明示她高阶见习祭司的身份。

    绑完头发戴好饰品后玛丽安又为她披了长裾纱袍——尽管那玩意看着透光透风没有分量,仍旧是让萝丝觉得遍身的衣裙又向皮肉陷了几分。眼见着玛丽安从黑檀木盒子里取出了她的灵杖,萝丝只好匆匆理了下看起来会绊倒人的裙裾,向着北边会场的方向进发了。

    埃利萨宫——在伊诺语的释义里是祝祷之音,尽管这种古老的语言可以说是萝丝的第二语言,但她仍旧和大多数人一样,用一个更贴切的名字称呼这里,“祭司殿”。

    达坦纳是能够驻守在北境雪线下的最大的国家之一,伊瑟婓的冰雪融水固然带给南部原野沃野千里,却也哺育了这世间最凶残的魔物们,千百年前的先代们以血肉之躯在这片阔野上竖起高墙,城庭后的裔民们以此为倚仗繁衍至今。七百年的时间对一段文明很短,但对一个国家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漫长,达坦纳能在尖牙利爪下矗立至今,至少在大多数国民看来,与先祖的庇佑不无关系。

    这里是一个极重亡者的国家——年少的祭司踏上越过庭中河川的石桥,洁白的岩石被镂刻成亡灵接引新死者去往彼世的情景,女佣手里的灵杖亦是用枯木制成,以死物尚存的躯体,建立与彼岸的联系——她的细麻白袍倒映在微泛涟漪的水光里,就像是天鹅整羽。这件白袍意味着她是这个国家最受人尊敬的少数人之一,她们以耳以眼联结过往,成为这个国家无以撼动的基石,这一点倒是与南国凌瑰的圣女们颇为相似,只是在达坦纳,她们被称作祭司。

    桥的另一边没有了楼馆遮蔽,眼前骤然明亮起来,白石的立柱规整地立在黑岩铺砌洗磨如镜的地面上,一路向前延伸到白色的门厅。玛丽安尽可能无声地推开道路尽头的门扉,那之后是一处空旷的厅堂——说实话,谈不上空旷,里面挨挨挤挤站了不少和她同样穿着细麻白袍的少年少女,年纪小的可能只有七八岁,大些的也不过十四五。想到这儿萝丝的唇角微微地挑了一下,按祭司殿的规矩,过了十六岁的祭司无外乎有两个去处,在成人礼上被安排成为某位贵族的配偶,又或者发下永愿,被安排到缺少引渡祭司的属城地域。

    她才这样想着,眼前就晃过一团浓艳的红色,多少有些嘲讽意味的声调,也全不意外地在耳边响起。

    “真不愧是新上任的高阶祭司,真是会端架子。”

    萝丝并未多看发声的那人,只一眼刮过屋角的座钟——还有六分钟,虽不算早,但远说不上迟。放下心来后她更是懒得接话,直接坐到窗边一张空出来椅子上,桌上花边的瓷盘里还盛着两三块才烤好的小甜点心,午觉睡得久,让她甚至都觉出饿来。

    不远处出言嘲讽的女孩没有等来回话,挪了两步近前,以一种拿捏腔调的说教口吻质问道。

    “跟你说话呢,你没有听到?”

    “……”萝丝伸向最后一块点心的手稍微顿了顿,抬眼看了一下已经站到桌子对面的少女,同样穿着祭司的制式白袍,长发被缎带束在脑后,萝丝做来虽有些不符合清苦的娇气,但也远比不上娜塔莉那种刻意矫饰过的妩媚。娜塔莉本就生着一头夺目的红发,在一众祭司间惹眼到不行,偏她仍要动些自认聪明的小心思,女孩们不被允许化妆,她的颊上却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红,大约是午休时候故意喝了些酒,蓄养到有一个指节长的指甲上用花汁染了薄薄一层淡红,细看之下难以看出,但目光流转的一瞬,确能捕捉到那一抹浅淡的红色。大约是觉得这些仍然不够,她的耳垂下还悬着一对红宝石雕刻的蔷薇,银线织的流苏垂在下面,合着天光明灭闪动。

    萝丝上下打量她一遍,几乎没压住鼻子里的笑音,只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从容地自盘子里摸走了最后一块点心。

    大约这种态度让娜塔莉更生气了——她一巴掌重重地拍在铺了褶边白桌布的圆桌上,只剩了些点心渣的瓷盘都跟着跳了几跳,萝丝觉得她可能原本想把这一巴掌拍在她的脸上,末了却只敢拿桌子出气。

    “你就这样同你的前辈讲话吗?”女孩眯起细长的绛色眼睛,单看对面人那张白瓷一般的脸,就已经觉得心头火起。

    “前辈?”萝丝不紧不慢地嚼完了嘴里的点心,这才扬起一张天真姣美的笑脸来,“可是我们是同一天被曼雅小姐选进祭司殿的呀?娜塔莉”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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