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噬生蔓
祭尚且惊疑,便见蕾丽雅勉力向前挪了挪,下垂的脚尖轻轻触及满塘血腥,祭听到她咬在舌尖的一声闷哼,仿佛那片赤红是比岩浆还要灼人的东西,她惨白着面色,牢牢扣着侍从的手腕才没把腿缩回去,她只别过头去不看,而膝上的那团青黑狼藉却仿佛苏醒过来,慢慢舒展开来,显出骇人的光明。
她提着一颗心自枯木缝隙里小心觑着,只见那附于肌肤的一团东西似如半枯的草根骤逢甘霖般舒展灼亮起来,化为一道道闪着淡青色光晕的根系,如同什么诡异的咒印,满潭兽血没过脚尖,却在须臾之间展出方寸清澈,盘桓涟漪,便又有新的浊红前仆后继。
祭心中骤然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是那团纹印正贪婪地吸噬着这满潭血腥,毫无顾忌地掠夺着并不属于自己的生机。
随着水中浊红逐渐稀薄,最终归于无形,那闪着淡青光辉的纹印似是多少满意,只伸出无数细密根须爬满女爵的双腿,如若攀援了一树的诡谲的花,而蕾丽雅仿佛经受折磨般几乎要昏死过去,全靠侍从撑着才不致滑进水潭中。两方就这般僵持着,蕾丽雅似乎久久缓不过劲来,便是挪也挪不动,而一旁的祭早已蹲得双腿麻木,只盼这般难熬时日早些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祭几乎要担心外头会有人来寻了,蕾丽雅才堪堪撑坐起来,只艰难地同侍从吩咐了什么。那侍从低顺着眉眼收拾了丢在一旁的装血的皮袋,又摸出一管淡蓝色的药剂来,召出流风绞碎驱散,将其间内容尽数化为水雾。饶是祭见了侍从举动的一瞬便多少意识到了那大约是什么掩盖气味的药物,但那顺风而来的刺鼻气味仍是在一瞬激得她几乎反胃——那是一种极具刺激性的清凉气味,她只觉着比素日床帐子上挂着驱避虫豸的药草包味道还要冲上百倍,全不顾人屏息直刺脏腑,搅动得人几乎要吐出来,祭急忙抬手欲以衣袖遮掩口鼻,胳膊肘却碰到周边枯树灌木,发出并不响亮却绝对清晰可闻的“喀嚓”一声。
祭心下暗叫一声糟糕,下一瞬便觉一股恶风直扑门面,当下扯下发上压着的那只嵌了红宝的盘藤银鬓花来,指腹狠狠压在针齿上,立即便见了血——【嗜血】不负其名,得血便如得令,顷刻抽出一道足有小臂长短的剑锋来,生生将向着自己照头劈来的一道冰刃格住了。
“……楠焱小姐?”那侍从的语气堪称匪夷所思,祭犹自讪讪,那侍从便松了手,随手凝出的冰刃散做一片苍茫水雾,只躬身低声道,“是在下失礼了……”
“呃……不是,”祭只觉得一时难辨,只垂了脑袋好似做错事般声音小小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看的。”
隔过黄泥翻搅的水潭,其上涟漪泛泛,蕾丽雅仍坐在那块塘边岩石上,面色呈出极惨淡的白,偏她一头笔直长发又是墨黑,两边照映,仿若已失掉了生机般。
祭乖乖地跟着侍从绕过水潭去到蕾丽雅旁边,蕾丽雅只望着她虚弱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身边。
祭乖顺地坐了过去,那侍从退到一边,又是久久无言。
最终仍是祭觉得理亏,复又小小声地道歉。
“我不是有意……我不会说出去的。”
蕾丽雅闻言,只笑了笑道,“没什么好保密的……这在达坦纳的上层阶级,当是公开的秘密吧。”
祭微微抬了脸,面上有些诧异。
但蕾丽雅只是淡淡地笑着,垂首看着自己腿上那如同根系的痕印,其上流转的淡青光华,正合她的着心跳明灭。
“很难看吧?”她微微笑着叹息。
祭闻言微微抬了眼,只摇一摇头。
那样闪烁荧光的草木纹印,若要是硬说,甚至有几分玄奇的美感,只是无论它再怎么新奇漂亮,都不可忽视地根植于人的骨血间。
“蕾丽雅姐姐的腿……”祭终是有些迟疑地问了,“也是因为?”
女爵轻轻地点了点头。
“楠焱小姐来达坦纳这样多的时日了,也当听说过特兰奇家族是自达坦纳重建伊始便侍奉在先知左右的家族吧,”她口气淡淡,“这样多的年头里,自始至终不曾断代。”
祭小心翼翼地觑着蕾丽雅的神色,仍是从始至终的淡然,全然没有讲起自家渊源的自得自傲,好像在说一件别人家的事一般,不咸不淡,心无挂碍。
“——其实,这世上,除开世家,资历深久的魔法家族从来都是有定数的,”蕾丽雅如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下垂,“说句不敬的,除去杜德丝和不曾更替的三族外,也极少有哪个世家能繁盛撑过千载。”
这样的话祭是认同的,在她们目所不及的地方,世家更替惨烈却不曾停歇下来,如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或是如时之世家特维希尔这样具特殊性质的魔法世族尚还好些,真正更替惨烈的多是占据世家半数的司掌元素的家族,几乎隔个几百年就要换代。
“特兰奇家……在世界范围内也勉强算是排的上号了,”蕾丽雅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除开掌握一国权政的普林赛斯家族,以及支裔众多遍布大半个南国西境的萨琳家族,特兰奇在第二梯队里始终是有个席位的,就算是同样不曾断代的、荆棘地的怀尔曼家族,也曾有过招揽入赘或是寻找天赋上佳的养子的不堪时刻。大小姐……你可知这是为什么?”蕾丽雅的笑里似含了一点薄凉的古怪,“我们……凭什么?”
祭只望了一眼她腿上缠绕着的青光须根,抿了抿嘴唇,轻轻地摇了下头。
“据说第一代的特兰奇当主,不过是原族极偏远的一个分支长子,虽侥幸躲过灭国灾祸,却极难承袭本家爵位。”蕾丽雅声音极轻,“最终是当时尚还年少的先知大人出面,以世家身份压下了不安分的旁支与原族女眷,一路扶着他当上了伯爵。”
祭静静不言。
“是以,先知大人对于后来的特兰奇家族有恩,且是难以偿还的恩。那位新上的伯爵发下誓愿,愿将诸生心血尽数尽数报于先知,”蕾丽雅很是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只是……他不够资格罢了。”
“据说那位先祖,年近三旬,堪堪碰触二阶瓶颈,虽说已算天赋上佳,但大约他自己也清楚明晰,此生无缘一阶。”蕾丽雅轻声说着,“……那个时候,达坦纳于新地重建旧国,世家根基不稳,纵然先知大人实力强劲,与第二任至尊交情深厚,在重建一事上仍旧可说是举步维艰。”言及此她轻嘲似的笑了笑,“但凡是人,怎会没有贪欲,若有动乱机缘,怎可能会一世甘居人下呢。”
“后来,他终究是求到了世家——并非是杜德丝,而是伊格特兰德,并不是族长长老一类的高阶族人,只是一个巧合下曾一同并肩作战的支系新秀,”她一字一句,“他的名字,叫佩瑞恩。”
祭呼吸一滞。
“楠焱小姐出身世家名门,应该比我们明白”佩瑞恩”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吧?”她衔了些微笑意看着祭,说不上是艳羡,又或怜悯。
“……是的。”祭仿佛是从喉中艰难地挤出回应,佩瑞恩,她怎会不知佩瑞恩。
——德兰黄昏王朝,末代之王洛玻雅&8226;;德兰麾下,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与达坦纳所敬仰的先知,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是同时期的王族,同位德兰之王麾下的封臣。
那时世家初建……还无人知晓承袭了逝去王朝之魂的王族于其身后世家轮转重生意味着什么,隔过千载的现今,这样的孩子一旦生下来,即使尚在襁褓中,也会是族长最有力的候选。
他们必将成为一阶,如果机缘巧合,被分为二的两人半身重合一处,便会是承袭了旧日记忆的德兰王族重生世间。即使因为生就人类的躯体无缘王朝时期漫长的生命,他们的强大也是任何人类所无法追及的……一阶,并不够形容他们。
“先祖向非人的王族祈愿,愿终生追随先知重建故国家园,”蕾丽雅的声音轻且缓慢,“为此他需要力量,需要能够福泽子孙后裔的力量,无论为此将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心甘情愿。”
祭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多少有了答案。
“那位王族给了先祖一粒种子,”蕾丽雅神色淡淡,抚着膝上犹自闪烁的淡青藤蔓,“其名噬生蔓。”
“噬生蔓一旦认可宿主,就会根植在其血肉骨髓间,它们会不断剥夺,不断索求,永远残忍,也永远贪婪,但其吞食掉的一切,都会转为魔力,反哺宿主,如同根系反哺母株一般。”她极轻地笑了一声,“这也是我为什么,能在这样的岁数就已是一阶。想来即使是外面一众来人,除了那位时时护着你的达伊洛族长外,没有一人如我这般。”
祭的心底多少震撼。
这位特兰奇女爵不过十五岁,却已经站在魔法师的巅峰之境,就算是世家之内有资格争一争族长之位的新生代们,也多是在十七八岁成为二阶,若是机缘得当,才能在二十岁上下稳立一阶……况且听她话里的意思,洛欧斐成为一阶的岁数,恐怕比她还要早些。
蕾丽雅似是看到了祭面上的不解,多少怔然,终了时无奈地笑了笑。
“原来……你什么也不知道啊。”她轻轻摇了摇头。
祭一时有些拿不准蕾丽雅是说她不知道什么。
“每一位当主被噬生蔓夺走的东西不尽相同,”蕾丽雅不再纠结于前一个话题,只淡然一叹,“每一位承袭了现任当主的后裔降世,便会有一粒新的种子凝结于藤蔓。有意继承的孩童要在十岁之前服下这粒种子,待到它在体内长开,才不致受到太大的伤害。”她弯唇笑笑,“我……自是例外。”
作者闲话:
——关于佩瑞恩,详见【长歌远】番外,王缄·碧青之章
【长歌远】与【旧时光】两卷都在第一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