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不期
在达坦纳的城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实在难以称得上是安稳。
祭做了一个堪称怪异的梦,她同凯瑟琳一道跑在一片繁密到见不到完整天光的树林里,整个世界都跟着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黑影,树冠之上有狂风翻搅着绿荫,将暴雨散入其里。祭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个地方的,只是那雨滴跟狂风一路追逐着她们,打在皮肤上的感觉如同刀子,几乎叫她想起旧年在剑冢的第二层里,那会剥除人们精神的雨。她随着凯瑟琳一道逃窜躲避,却渐渐觉察到雨中渐生寒意——原本被狂风所卷的雨滴渐渐化为细碎的冰碴,最后变成了咆哮的暴风雪,她渐渐失去知觉跟力气几乎再跑不动,猛然发现那团暴雪里包裹着一条巨蛇的骨架。她们跌跌撞撞地跑出森林,在望之无际的雪原上蜷缩着一个被冻僵了的黑色身影,她大着胆子上前查看,只觉得那张冻到惨白发青的面容无论怎么看都像极了晚间餐会上那位由侍从抱行的女伯爵,她还惊疑时那条裹挟着狂风暴雪的巨蛇白骨却突然追上了她们,她听到了凯瑟琳的尖叫,本想回头拉住她,下一秒自己却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暴风雪里。
雪停时候她又回到了林间,巨蛇和狂风都已经不见,她的脚下是一条怪异的由某种白色岩石构成的小道,她沿着那小道一路往前,走过数级台阶,最后进到一个好像是什么遗址一样的地方,到处都是惨白荒废的断壁残垣。废墟正中有一座已经拦腰垮塌的白色的塔,她只看到那座塔的断裂处好像有什么东西钉在上面,她摸索着沿小道走到近前,才发觉那是一个背生双翼身穿白衣的人,他垂下的翅翼呈半透明半凝实的质感,被一支粗糙的黑色晶体制成的箭高高钉在白塔之巅,祭无法判断他的死活,糟乱垂下的白发遮住了他的脸。
祭记得自己是试图找落脚点爬上那座塔的,还没爬到一半就一脚踩空跌落下来,在满身冷汗中被赛瑟丽茨宫的侍女们唤醒了。
她在一众宫殿侍女们的服侍下结束了晨间沐浴和早餐,由一名女官引着去往宫殿的中庭,许是祭的错觉,她总觉得这满庭的花比昨天傍晚它们到时看着多了些,花团锦簇,甚至有些拥挤。她尚不及细想,抬眼便在中庭里看到了池小凉和凯瑟琳。
周遭的贵族们大都换上了绣有家徽的黑衣——黑色衣装在达坦纳多用于正式场合,虽然各家在细节上都有各自用心,但于制式却很是统一,只一眼看过去,便能看得出是否是达坦纳的国民。池小凉换了一件长裙,虽然领口盘扣袖口织银仍能看得出东域风情,却已经同真正的东域衣装差了大半出去,而凯瑟琳照旧穿着那件她穿惯的米色长裙,并未如身边那些夫人小姐们一般这样就急着将礼服换上去,祭不由得为自己临出门前决定到夜间再换袍服一事微微庆幸。
赛瑟丽茨宫的大门口,八辆一模一样的黑色马车正等在门前,拉车所用的也是被精心饲喂过的皮毛纯黑的骏马,每辆马车外都有四名黑甲游骑兵拱卫在侧。虽说这样的统一制式并无什么差距,但在车次顺序上,前边一些大抵位高的贵族们又是一众寒暄礼让,祭不愿惹眼,跟凯瑟琳低声商量了一下后便直接朝最后面的马车行去,池小凉稍稍怔了怔,但也无奈跟了过去。
驾车的侍从搬了小凳协助三个女孩上车,却板着一张脸,并不如何情愿。祭只稍稍思量就能明白,她们许是因为直奔最后一辆马车被看做是最末流的贵族,而世间人从不乏拜高踩低之辈,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的。她自然懒得理睬这些无关的思量龃龉,只耐心等着侍从安置矮凳,结果一步尚未跨出,背后便又响起了那男人油滑冷腻的声音。
“啊,这么巧。”
祭一听那声音便觉得有些反胃,但碍于礼矩仍稍稍回了下头,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一声。
“韦德男爵。”
道奇&8226;霍斯利也换了纹有家徽的黑衣,身边挽着那苍白且瘦弱的红发少女,少女整个人被裹在宽大的黑色裙袍里,愈发显得稚弱纤细,而她一双空洞的淡蓝的眼瞳下,生着的黑色痕迹,即便脂粉也遮掩不去。
“三位小姐是独行么?”道奇扫视周围一遭,唇边笑意愈加深刻,“难怪这样被侍从怠慢了——不知我可有荣幸请三位同行?我的马车排在第五名,无须戒备,三位,从赛瑟丽茨到王城,只有很短的一段路而已。”
“不必了,”祭微微垂了垂眼睛,让过匆忙进到车里的凯瑟琳,“我们就坐这辆就行,谢谢男爵的好意。”
“这有什么关系,”韦德男爵轻描淡写地抛给侍从一小把金币,示意他把三个女孩儿的行李搬到他的马车上去,“三位何须同我客气。”
那侍从领了金币,立即便绕行到马车后面,着手搬运行李,池小凉又惊又怒,还未出声抗议,一道慵懒的少女声音便飘进了众人耳际。
“——霍斯利是吧?在沃野城呆的久了,是不是脑子跟着一起不清醒了?”
道奇面色转瞬阴沉,猛地回头就要看是谁敢这样大放厥词,然而那拄着黑石手杖的少女只微微垂了下眼睛,就差点没让他直接跪下去。
“蕾……蕾丽雅小姐!”他的舌头几乎打结,瞬间带了颤意。
蕾丽雅并不理会他的见礼,只扫一眼那有些瑟缩的红发少女,轻轻摇一摇头道。
“你是……里奥爵士的女儿吧,真是可惜。”
那女孩颤颤巍巍地行过一个屈膝礼,不敢向女伯爵的面上看去。少女似乎并不介意,只又看一眼那正准备搬运行李的侍从,他已经滑稽地愣在原地,衣服口袋里还满满地塞着金币。
黑石手杖轻轻点地,那侍从当即一个激灵,少女转头看向三人,唇边生出一个淡淡的笑意。
“三位不如与我同行。”
祭有一瞬愕然,却终是想起昨夜里琳的提及,当下便向女伯爵笑一笑承应。
“我们的荣幸。”
侍从仿佛大梦初醒,跳起来扛起行李朝第一辆马车冲去,三人一块儿离开最后一辆马车,跟着少女一起向第一辆马车行进,道路不长,但她却似乎走的极是吃力,额角发梢都微微显出潮意。昨夜抱行她的魁梧侍从紧张兮兮地跟在后头,生怕她倒地。
以祭的眼光其实看不出少女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许是曾经遇到事故,又许是旁的什么不宜当面问及的原因,但一想到这般一个尚不至双十的少女,可能终生都无法摆脱手杖代行,祭便觉得心头涌起难言的惋惜。
她们慢慢走过后面的七辆马车,走过那些还在为位次明争暗斗的小贵族们,只留下不容搭话的背影,以及他们愕然的神情。蕾丽雅行至阶前,试着登上阶梯,却始终难以用力,末了仍是那位侍从扶在她纤细的腰际,才将她送进车里。她有些艰难地在软椅里坐下,掏出一方巾帕细细拭去渗出的汗滴,复饮一口桌上的温茶,才缓缓舒了口气。她抬头瞧着对面三个女孩,只牵一牵唇角,声音缓轻。
“让你们见笑了。”
三人齐齐地摇了摇头,少女回以笑意,阖上眼睛,靠到背后的软垫里。
她的皮肤很白,看着很有些更北方国家的模样,但眉睫长发却又黑的出奇,仿佛能将一切光辉都吸进去。祭忍不住多看了少女两眼,觉得她应是来到达坦纳后所见到的,除了女祭司琳之外最耐看的人。琳的美有一种过分的无暇干净,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她的面上读不出任何关于国家与过往的线索信息,仿佛是名家手制的精美人偶,自生来就应住在玻璃宫殿里;而在蕾丽雅的面上祭却看得见她一路行至今日的艰辛,虚弱疲惫,却不肯放弃。祭禁不住要想若她不是达坦纳的什么女爵,而是普通的贵族小姐,平日只关心衣饰诗集,喝茶散心,是否面上就不会生出这样多掩不去的倦意。
可是人这一生往往是没有什么如果的,祭的目光自女爵面上垂落下去,凯瑟琳低头以指尖绕着装饰袖口的堇色缎带,而池小凉则偏着头往车窗外面看去。
她听过这样的说法,人生在世的每一秒都会诞出千千万万的可能性,但人永远只能从中择一,且可能永远都不知道那些错过的可能通向哪里。
而她选择了成为至尊——在茗萱战役之前,在那暗黑的长梦出现之前,她曾向着命运如此许愿。
那时的她是否知晓呢……自己满怀疑问的现今,有没有担忧过自己即将面对的所谓命运。
马车车速渐缓,他们正穿过一个距王城不远的大广场,祭一眼瞥见广场另一头也有沿街而来的黑色马车,两条长龙自广场前汇作一处,缓慢地向着最中心推进。池小凉放下了车窗边的黑纱窗帘,遮去街边好奇的议论和目光。
再过一重黑色高墙,霎时便没了窥视喧闹,仅余马蹄与车轮的声响,又这样断断续续行过一小段路,马车停于当场。蕾丽雅的侍从敲门进来,而她也不再逞强,将手杖递于侍从手上,被侍从抱下了马车。
祭三人跟在她的后面一道下来,车夫便载着行李去到达坦纳方面安排留宿的地方,祭稍微打量一下周遭环境,觉得这里应该是王城的一处小花园。修剪整齐的灌木与丛植的鲜花之间排放了一些盖着黑桌布的长桌,其上有不同种类的酒水堆叠做方尖塔的形状,各形各色的来客聚集在桌旁,或与熟识的人寒暄,或尝试与尚不认识的人闲谈两句。
祭稍微觉得有些不适应,便悄悄拉一拉凯瑟琳的袖子。
“西境的交际会难道都是这样?”
“是的呀,”凯瑟琳认真地点一点头,“现在只是上午的酒会,中午有午餐会,下午有茶会,傍晚是晚餐会,之后跟着的是舞会,不过昨天那位祭司小姐说晚上会有谒见吧?今晚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大规模的舞会的。”
“呃——”祭不由得一噎,“全都……我是说,一整天都?”
“大部分的话还是要看请柬和个人安排啦,”凯瑟琳笑得眉眼弯弯,“就算马车直接送我们到这里,也不过是因为房间还没完备,想走也是随时能走的啦。”
“那那那……我们快走吧,好不好?”在一旁听到的池小凉突然大步凑近,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祭本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好转眼去看凯瑟琳。
凯瑟琳微微耸了下肩膀算是同意,毕竟在这里她们也没有熟悉到要打招呼的人或者需要认识的人,这样的场合她们一行人原本就难以参与。
见凯瑟琳答应了,池小凉瞬间长出口气,正欲催促两个女孩快些离开,一声呼唤瞬间叫她汗毛倒立。
“南珠?”那女声多少讶异,“你怎么在这儿?”
池小凉僵硬地扭转脖子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映入眼帘的,毫不意外是那个东域面庞杏黄礼裙的少女。
“皇……皇姐。”她的招呼打的虚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