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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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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祭有些局促地避开了楠焱释的视线。

    “楠焱雪阎纵然天资过人,但终究是早逝,且未在族内有过建树。但就是这样的她,仍旧在族中典籍里有容身之处——楠焱七千载盛世,惊才绝艳之人不知凡几,你认为是为何?”楠焱释沉静地追问着。

    “……大约是因为她是第二任至尊之妹罢。”祭垂着眼睛,“便不是天资过人,哪怕痴傻愚钝,也都是定要被载在族中的。”

    “楠焱尚未成为世家之时,不过是东域的寻常二流家族,双十之前成为一阶的族人屈指可数,第二任至尊与其妹其妻占据了其中之三,余下的一人……本也是应当为至尊妻眷的。”楠焱释望着香炉里悠悠升起的苍白烟气,缓缓而言,“不要说是缓症,便是致命的急症,一阶魔法师的生命力之强也远远凌驾于寻常人类,”他轻嗤一声,“若只是寻常疾病,怎可能会急到令她连路都来不及赶完?”

    祭不安地捏了捏衣袖。

    “三长老应当同你讲过至尊因何诞生,”楠焱释轻声道,“那力量被从德兰身上剥夺,依附着却从未真实融进人类的血脉中——继承人之间为何会进行被世家所默许的残酷杀戮?都不过是因为它们的活跃,能够令在血缘上的强者轻易夺得,”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祭,“不仅是在继承人之间,也时时会发生在亲人之中。”

    祭的呼吸一滞,连思绪都骤然落空。

    “我……我?”祭努力地想要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会?”

    “不要那么惊讶,它已经发生了,哪怕你还没有觉察到,但散布在楠焱族中所有与你同龄新生代身上的光元素,都在向你聚集着。”

    “可是——可是珞……”祭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珞是因为我——”

    释沉默着。

    “是因为我的关系吗?”祭连声音都随着一道战栗起来,“珞变得这么虚弱——之前的生病,还有今天也是?都是……都是因为我?”她抑制不住眼泪顺着脸颊下流。

    “对于魔法师而言——特别是我们这样的,世代承袭着强大的魔力,也被魔力改造着血脉的魔法师而言,魔力是我们身体里无法忽视的一个重要部分。”楠焱释的手掌掩上自己的胸口,“就像是一栋高楼里的最基础的部件,随着光元素一起流失的魔力虽然不会立即对我们造成致命的伤害,但随着时间流逝……就像是外界最微不足道的风,阳光和水对建筑的侵蚀,会缓慢地掏空她的根本,让她虚弱、衰竭,最后毁灭。”

    “珞……会死吗?”祭不可置信地问,“会因为这样的事……死吗?”

    “如果我们不做任何干预的话,终究是会。”楠焱释注视着女儿蒙着泪水的眼睛,“无论时间怎么推移……无论你们两人的魔力如何增长,最后都逃不过楠焱炽同楠焱雪阎那样的下场。”

    “父亲!”祭带着满脸泪水拽住了楠焱释的袖子,“您要救救她啊!她也是您的女儿啊!”

    “同生诅就算是楠焱炽那样的至尊也无法破除,”楠焱释轻轻地抚了抚女儿的长发,“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减弱而非解除。”

    “要怎么做?!”祭仍不肯松手,“我不要……我不要因为我的关系,让珞无法活着!”

    “分开。”楠焱释轻声说。

    “……什么?”祭忽地怔住。

    “将你们两个分开,”楠焱释轻叹一声,“不止是怜樱阁,也不止是华安庭,要更久,也要更远,远到你们之间的联系被无限削减,远到无法联系,远到终生不见。”

    “要……要去哪里?”祭站起来,以衣袖擦着自己的脸。

    “去另一片”土地”,”楠焱释轻声说,“要有与我们全然不相干的人与那片土地相联系,要令我们的血缘无法刻印在那个领域。”不及祭再问,楠焱释便接着说了下去,“早在剑冢关闭时,长老席就生出了怀疑——到了现下,也基本已经这样认定。”他顿一顿,终是有些艰难地继续说了下去,“族里希望……你们二人之间自己争取,自己决定谁会离开,谁会留在这里。”

    祭松了手,向后退了两步,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父亲的意思是——”她的声音里仍旧生着颤意,“要我和珞……去争夺留下来的可能性。”

    “……没错。”楠焱释闭上了眼睛,“这是最原始,也最公平的路径。”

    长久沉默,久到数不清逝去时刻,轻到听不见呼吸声音。

    他睁了眼,楠焱祭仍旧站在原处,垂着头,无声无息。

    楠焱释有些担心,终是微微伸出手去。

    “祭——”

    “——我会离开的,父亲。”祭微微仰起脸来,脸上仍留着未干的泪迹。

    楠焱释震惊之下伸手抓住了祭的肩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祭!”

    “珞会留下来,”楠焱祭坚定地重复着,“我会自愿离开。”

    “……你知道离开意味着什么吗?”楠焱释蹲了下来,定定地望着那尚不满十岁的女儿,“意味着你终此一生都难以回来,意味着你自此会告别楠焱家族上三院的掌权阶级,意味着你会直接失去注定属于你的族长之位,甚至意味着……你可能永远都无法碰到西恩特的祭坛。”

    祭微微呼出一口气,有些哽咽地道,“我明白。”

    “你放弃了楠焱家族,也将放弃有可能成为至尊的未来。”楠焱释扶着祭沾满泪痕的小脸,“你……将不再是族长的女儿,也将不再是数千年来最有望成为至尊的继承人。”

    “……我明白。”

    “这不是儿戏。”

    “我明白。”

    楠焱释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迈步,慢慢离开,他伸手扶住一旁高大的书架,吐息间,将个人感情全然割断。

    “如果你已经决定了,长老席会在近日替你选出最适宜的去处,”他的声音,恢复回沉静冷然,只末了时,仍带着浅淡的希望,无可喟叹,无可回寰。

    “……如果你改主意了,随时都可以来告诉我。”

    “我不会的。”祭的声音,一样清明决然,“那么……女儿告退。”

    楠焱释回过头时,只看见层层鲛纱翻飞飘舞,小小的身影,在其间行远,湮然。

    一步迈出,楼阁之外,仍旧日光尚好,天空湛蓝。

    她抬了眼,重新去审视被四边院落屋檐切割的四四方方的一重宫阙,它们终将不再是屏障,它们终将不会再是归宿,她暂且蜷缩在其间,却再不会有任何栖身之处。

    寞翎曦和兰若一道立在楼外,兰若见她出来,担忧着想要上前来,但祭却直接转了身,向着通往族外的大门大步迈开。

    “不要跟来。”

    “啊……”兰若张了张嘴,却连任何有意义的字句都吐不出来。

    “你先回夫人身边罢,”曦安慰似的拍一拍兰若的肩膀,“给大小姐时间。“

    祭已经拐出门外,被披帛拖曳带起的些微花瓣,重新凋零飘散。寞翎曦只这样看着,许久许久,终究一声长叹。

    书室内仍旧残了些龙涎香的余韵,在满室遗留的墨香里,显得柔软淡然。寞翎曦进去时只见了楠焱释扶着书架立在一边,明明只是那样立着,便无端显得颓败而惶然。

    寞翎曦的心里忽生了抑制不了的辛酸,楠焱释所持为十二王剑中原属愈之世家的【莹骨】,是十足十精专守护与防御而放弃攻击的异端,正如他一般。他从不愿手握权柄杀伐决断,亦不愿用铁血之策雷霆手段。

    但他是楠焱家族的族长,是第一咒术世家楠焱家族的族长。

    在至尊建立世家后的七千余载,众家族长皆以楠焱马首是瞻。

    祭只扶着暗红的高墙,漫步在落满残樱的河川之畔。

    鲜红的落日花海蔓延开来,如同鲜血,如同火海。她朝东走着,阳光在她身后,给她身前拖曳出长长的黑暗,一如她的前路,无可预知,无可感叹。

    她想要留下来——哪怕她对这朱紫重阙并非全心喜爱,她也想成为至尊,哪怕她早忘了最初是为何对这样的位置抱以期待。只是那不行,只是她做不到以珞的性命或是原本温然无虑的岁月,去换自己一个尚不明晰的未来。

    她觉得自己做不出来,想起珞那般孤苦无依的样子,想起她的母亲为自己挡下那支黑箭,挣扎着祈愿自己的女儿终生平安。

    若她生为短命之人……便不要在这一方宫阙里激起无尽的怜悯和感慨,若她有幸活到满头白发,也不要留下那样多无谓的故事,给世人感叹。

    扶着墙的右手骤然空泛,转眼相看,已是长明院的门前,庭中古樱亭亭如盖,梢间系着银铃,风过时轻声细语,似生笑言,又似哀叹。

    那树上的银铃是生者的位置,每当有族人故去,都会有一只铃铛坠落于地,合着诚明祠内灵灯熄灭,然后被一张符咒取代。符咒上凝着那名族人躯体所凝的全部魔力,通过这棵早已蕴灵的古树,反哺给整片领土,与长明灯一道维持着【极东之壁】的存在,而作为那些余威的副产,极东境内的所有樱树永远开花不败。

    她不自觉地朝着那棵樱树的方向迈步,它根植于此早有数千载,便是十人可能也合抱不来,许是它太过宏伟,太过令人感怀,每每望见它,都引得人想要上前顶礼膜拜。

    她还没迈出五步,长风呼啸着穿过园庭,拂开大片大片的花的残骸。

    在一瞬的恍惚里古樱之下一点火红绽放开来,仍旧一身红袍,仍旧慵懒倦怠。

    他抬头看着枝干繁密的花枝,然后下一瞬便回过头来,他定定地望着祭的眼睛,说不出似是欣慰,或者悯然。

    “祭,”他唤着,“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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