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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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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楠焱淳澈的思绪似是被那突然裹覆上来的暖意打断了一瞬,旋即轻笑一声,拢了拢领口,道了声谢。

    “——你也真是够没戒心的。”赤鬼隔空向着那半开的窗扇一挥手,还未等淳澈出声阻拦,那桃木描银的画格窗扇便被关了个严丝合缝,他似是无奈,只摇了摇头。

    “怎的去了这样久?便是下到埋骨地,也不至于用这样多的功夫。”他捋一捋耳边细碎散乱下来的鬓发,在微暗的烛光里,被镀上细腻的金色。

    “你倒是猜得准,这就知道我去埋骨地了。”赤鬼毫不客气地在茶案后坐下,那原本看上去很是需要些岁数才撑得住的大椅,他只随意地坐在那儿,便也生出教人小觑不得的气度。

    “我一进剑冢看见达伊洛的族长来了,就知你肯定携着大小姐去埋骨地了。”淳澈敛一敛袍袖,自他对面的软凳上坐下,“你不肯见他,却也是容不得大小姐离你视线的。”

    赤鬼低笑一声。

    “权作我杞人忧天罢——几千年没人敢对剑冢出手了,自然是要盯着些的。”

    “那么,结果如何?”淳澈笑问。

    “罹辰从不出错。”赤鬼如此回应,二人间一时沉默,半晌后他才又接了句,“除了信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算是剖白,还是能算作忏悔呢?可结果不得变更,正如他一息残魂游荡世间,无以求生,却也赴死不得。

    “……你要这样躲到什么时候?”楠焱淳澈似是为了转移话题般如此问着,他挽了衣袖,白玉壶嘴里倾出一注清亮的茶汤。

    “还不是时候。”赤鬼注视着面前人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仍旧如此说,“若不出意外……我会在某一天亲自去见他的。”

    淳澈手下微顿。

    “在大小姐身后么?”

    赤鬼沉默。

    窗纸外骤然亮起一团明金的萤光,只微一闪烁,便透过窗栅,现于堂屋之中。那是只细小的翎蝶,翼尖泛着细碎的明丽的金色,翅翼开阖间栖于赤鬼指尖,旋即绽成一团明亮的花火消失不见了。

    赤鬼双眼轻合,再睁眼时眼底骤然闪过璀璨的金色的火。他沉默地将手收入衣袖,斟酌了半晌,终是低声说。

    “你那玄孙女……似乎认为同生诅已经发作。”

    楠焱淳澈抬眼看他,眉眼间倒不见多少惊愕。

    “你不意外么?”赤鬼问。

    “那日同你从桑炽关下来时,我便觉得是时候了。”楠焱淳澈波澜不惊,只轻轻摇晃着玉盏里的茶汤,映着烛火洒下细密的金色。“便是你——在这个年纪也做不到这样成就,她的时间只会更短,不会更久。”

    “你们倒是说了一样的话,”赤鬼轻嗤一声,“出众何尝是好事了。”

    “同生诅已经发作,尽快将血系间隔才是正途,”楠焱淳澈饮下半盏茶水,“你意下如何?”

    “我既做了决定要看她登上至尊之位,便会尽我全力助她离极东牢笼。”赤鬼神色不变,“你早就知道了。”

    “只是不忍,”淳澈放下茶盏,苍白发丝随他垂首滑下肩头,“祭尚不至八岁,便要同父母分离了。”

    “不必那么仓促,”赤鬼无谓笑笑,“我在此处,保她们两三年内无事便可。”

    楠焱淳澈似是无声叹了口气。

    “这也是惩罚么?”他垂着眼,茶水残迹映着瞳中哀色,“至尊不得有姊妹兄弟……也是因为血脉中的光是偷盗得来么?”

    “这样说也没错,毕竟这力量从未有一天是真切地属于人类的,”赤鬼揉一揉眉心,“作为同代被光元素眷顾的世家后裔,其血脉间的光都是共通的,那些零散分布在他们身上的力量会逐渐被吸引到强势的一方身上,这也是为什么随着至尊继承人的成长,同辈的先知们会慢慢失掉力量。”

    “——吸引顺序先亲后疏,作为与继承人血缘最近的兄妹手足,若不提防,迟早会一道没了性命的。”楠焱淳澈摇了摇头,“便是二小姐能够活下来,也同大小姐是没有多少缘分的。”

    “与至尊有”缘分”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赤鬼轻嘲,“看看历任,手足师长,伴侣亲朋,可曾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淳澈默然饮茶。

    “我会保她活着,”赤鬼淡然道,“权作是偿楠焱柔萱挡那一箭的恩情,我必叫她不受逼迫,心无挂碍地活着,活到满头华发,活到子孙满堂。”

    “我记得你素不喜她。”淳澈轻声说。

    “我是……将离之人,”赤鬼无奈笑笑,“虽然这个”将”可能便要持续寻常人的数代几生,但对于之前已经经历过的几个千年,已经算是有的盼了。我这一生几多自负几多错误,到了如今也没什么好争论的了,只是临了时,尽力做到不去亏欠任何人罢了。”

    “是么?”淳澈笑笑,“我是不是当祝贺你,终得解脱?”

    “未到最后一步,谁知会是怎样情状呢?”赤鬼摇了摇头,“只是有种感觉——从很多年前就有,在看到祭降生的时候,便更加强烈了。”

    楠焱淳澈举盏,以茶代酒,在赤鬼的注视下饮尽了。

    “愿你所得,不负时光。”

    华安庭&8226;怜樱阁

    芷如在寝间外的黄铜立鹤香炉里又添了一匙沉水香,小心地查检了堂屋内的窗扇,在确保所有窗户都关严锁好之后,领了屋里的一众婢女们都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寝间里楠焱怜在木架上挂好了楠焱释的外袍,回头看见楠焱释靠在南窗下的湘妃榻上,手里虽持着书卷,但目光显而易见地未落其上。

    他似乎总是这样,很善于隐藏自己的喜怒好恶,但却藏不住忧思愁苦。

    她抿着唇笑了笑,走过去收了他手里饱受冷落的书卷,合好放在了墙侧的书架上。楠焱释的眉头仍旧微微地皱着,眼瞧着烛光流淌在怜丝织的寝衣上,晃动出如映月相般的光。不多时她便端了温茶回来,将其中一盏递到楠焱释的手上。

    楠焱释双手捧着茶盏,望着其上翻涌起来的水雾有些出神,楠焱怜也不搭话,只细细地吹了自己那盏,不紧不慢地喝着。

    直到这边喝了小半盏下去,那边的楠焱释才缓缓收了目光,只望着楠焱怜问。

    “你不问我?”

    楠焱怜又复饮了半口,微笑着望着楠焱释道。

    “老爷觉得我要问什么?”

    楠焱释垂了下眼睛,终觉得这般难以言说。

    “问我……如何抉择。”

    “昔年我住坤华堂时,祖父便教我,这世上两桩事不必问得。”楠焱怜神色如常。

    “哪两桩?”

    “一是不想听到答案的事,二是问了也无法改变的事。”楠焱怜唇边衔着半痕笑意,“聪明人从不过问这两桩,便是问了,也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楠焱释的心头微微沉了沉,本想道一句老族长睿智,却又想起自己违誓,便只好接着沉默了。

    “自祭落地那日,我便知道她不能当寻常女儿教养。”楠焱怜搁下茶盏,眼角蔓了些怅然之色,“我自是期望要一个能承欢膝下常伴左右的女儿的,便是愚笨些,爱玩闹些,都不打紧,我只想着在这难得安稳的时日里好好尽一尽母亲的责,无论她将来是华衣丽裳为人新妇,还是和族里的老学究们一道埋首故纸堆中,我都是乐意得见的。”她轻轻按了按眼角,微微侧过头去,“只憾我没这个缘分罢了。”

    楠焱释有些揪心,轻轻握了握妻子的手。

    “后来老爷给她取了名,单名一个”祭”字,我便知道老爷同我想的无二。”楠焱怜牵唇轻笑,“我等富贵膏粱,鲜衣怒马,一不经战乱之辛,二不事劳作之苦,年纪尚小时便站在许多人挣扎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巅峰处,一切皆生自世家,也都将归于世家。”她微微垂了下眼睛,“若世家体系本身向我们讨还,我们无力抗争,自当遵从。”

    楠焱释沉默。

    “要我偿的债,我无可辩解,无可推脱,”她轻轻地道,“但……祭是无辜的,珞也是无辜的。”

    “她们尚是稚儿,却安稳不过十载,紧接着便要为自己尚不了解的事物夺取生命或是失去所有,连会不会有所回报,都无法得知。我生下祭后的那段日子里殷如常常来劝我,叫我不要替祭伤怀,”楠焱怜虚弱地笑笑,“她总说,楠焱七千载繁荣鼎盛如何,第二任至尊功成名就如何,她总是允诺——仿佛那一切触手可得,必定可得,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定定地望着楠焱释,如此说。

    “无论尸骨不复,亦或神坛荣盛,得到或失去,都会是第三任至尊或者是这个位置的一个继承者的,而非是我的女儿的。就如我在是我自己之前,先要属于第一咒术世家一般,她也同样要先属于至尊,先属于楠焱。”

    “我无法为她做什么,我也帮不了她什么,我一早就清楚的。”她轻声说,“我会失去她——无论是她成为第三任至尊,亦或是成为祭坛之底无形无色的灰烬,我都会失去她。”

    “怜……”楠焱释轻唤出声。

    “老爷会觉得我狠心么?”怜摇一摇头,“明明还什么都没发生,我就已经这般宣告终末。”

    楠焱释无言地揽住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轻声说,“既然如此……便按照最公正的方式,决定这一切吧。”

    怜的额头抵住楠焱释的胸口,忍着眼角一丝丝绞动的酸涩,深深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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