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命数
堂屋内的众人都被这贸然冲进来的东西——或者说是什么人给惊到了,大凡能动的俱是摸出了自己的符纸或是引物,但待到裹挟在外的光焰与水雾一道消散之后,众人才发觉那是个穿着心法世家暗族袍服的少年,正如同抽掉了骨头一般瘫软在房间的地板上。
“阿啸?!”蒲凌重华大吃一惊,赶忙接过来子阑递过来的外袍,将被淋得落汤鸡一般的少年裹围住。少年紧咬牙关却仍是止不住地打战,蒲凌玥也过来帮着扶着才把他安顿在一旁的软凳上。楠焱璎珞神色如常地取了茶盘上最后一盏冒着热气的姜茶,想要递给那冻到惨白的少年,少年不住哆嗦着的手刚想要接过那只茶盏,眼神便骤然凝固在璎珞衣袍边角的暗红色火焰徽饰上。
他突然止住了颤抖,如同触电般飞快缩回了手。
“阿啸!”蒲凌玥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摆,低声唤道。
楠焱璎珞仍旧神色如常。
蒲凌啸就那么定定地望着璎珞许久,然后才缓缓伸手接过了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轻声道了一句谢谢。
璎珞浅浅地笑了一下,转身回到了楠焱那群人中。
蒲凌子阑与蒲凌重华紧皱的眉头俱舒展了些许。
少年没有别的表示,只是仍大口大口地喝着姜茶,待到茶汤见底时,他身上纵使仍旧挂着雨水,但已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在大雨中那种整个精神都濒临破碎的虚浮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温暖和充盈。
一众人见他像只松鼠一样两手捧着茶盏,眼巴巴望着周围的样子,都不由暗笑起来,蒲凌重华叹了口气,把自己尚未喝完的姜茶倒了半杯给他。
“那茶是?”祭望着蒲凌啸毫不犹豫地大口喝光的样子不由有些迟疑,至少她清楚精神力无需饮食,如果那茶汤真的只是普通茶汤的话,也无论如何起不到这样的作用。
“唔,应该算是”机制”给予能够走到这一步的孩子们的一种奖励吧,”赤鬼面上挂着半分轻浮肆意的笑,“茶汤只是幻象——里面的东西,是罹辰的精神本源。”
祭微微一怔,直觉告诉她那大概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
“你也知道了,一个魔法师的精神力越是强盛,其精神领域内的景物就越是详细,领域也越是广大,”赤鬼温言道,“而凝成领域内景象和扩张领域的东西,就是纯粹的精神力。除非少数精于此类的魔法师,寻常人想要提升精神力,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不断通过使用和练习魔法来凝聚和提升,但那个不一样——那是罹辰集世间万物的精神而凝练出来的最纯粹最本质的力量。虽说每个人的接受程度各不一样,但只要饮下那么一盏姜茶,最保守也会直接提升正常集聚来的十年的量,”赤鬼冲蒲凌啸的方向点了点头,“那小子赚大了。”
“呃,”祭无言地望着蒲凌重华,“如果他知道的话——”
“——他未必不知道。”
祭微微怔住。
“这茶只要喝了一口,就立刻能觉出其中关窍,既然他是拉比德族内的军务长老之子,就未必意识不到这东西的本质,”他轻笑一声,“那孩子在一众人中亏损最多是其一,其二么……这样大好的机缘拱手相让,怕是半生也难以偿还的人情吧。”
祭一时不知如何评价,只静静注视着蒲凌重华的侧脸,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坚毅,看不出细腻心思,也看不出未来征伐。
“方才拉比德的执行长老也说了,他们的族长看好这孩子继任下任族长之位。”赤鬼轻声说,“这决定很对,这般乱世里能带领整个家族渡过难关的,也唯有这般顾全大局的族长。”
祭不知如何言明内心感受,像是有所顿悟,又像是从未看透。
世家也许正是这般的东西,他们立在远山之巅,不经意间就看穿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走向洪流,可他们从不改变,可他们从不说透。
“你是怎么躲过狼王的?”蒲凌子阑捏了张符篆抽干了他身上的水汽,随口问了一句道。
蒲凌啸的眼神有一瞬的闪烁,旋即低声说。
“树林里……有地洞,狼王的力量似乎波及不到地下,我是在地洞里躲过去的,等到出来的时候发现树林和城池都消失了,只有白雾……”他微微顿了一下,“我走了好长时间,才看见这边的小镇。”
“你倒是个运气好的,”蒲凌重华叹了口气,“蒲凌昭呢?他没和你一起?”
蒲凌啸的眼底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轻蔑,他道。
“没有。”
一众人不再说话。
待到蒲凌啸以身上的一块玉佩也换了一把伞,众人便算是休整完毕了,制伞的少女立在门边看着他们,笑意盈盈。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蒲凌子阑拄着手中的纸伞,望着巧笑嫣然的青衣少女,“她为什么会有在精神领域里制造屏障的能力?就算我们这样站在她的眼前,也感受不到她的魔力或者精神力。她……和上一重的人们不一样,她的作为是能够影响到罹辰的机制的,可是她……似乎并不属于这个机制。”
“那都不重要了。”蒲凌重华轻声说,他揽过子阑,同众人一道站在阶前撑开了伞,少女看着他们撑着伞走入雨幕里,那笑容像是完成了心愿,又像是在向他们道别一般。
楠焱灏也撑着伞,雨水顺着伞檐滴沥下来,他回头望着那女孩,隔过茫茫雨幕,仍旧微笑着温然。
他静了一静,旋即道。
“你们知道柳皇后吗?”
众人都有些疑惑。
“你……是说东南制约国凌瑰,明安帝的皇后柳茹吗?”蒲凌重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那时候的世间没有世家,凌瑰也不是什么制约国,只是东域无数个不大不小的国家中十分普通的一个。”楠焱灏望着少女的身影被雨雾迷蒙摇曳,轻声说,“柳皇后之所以出名,原因有二,一是在她出身微寒却成就帝后之尊,柳皇后出身乡野,果腹艰难,自小勉强维持着的家业,便是制伞。”
一众人都愣住了。
“第二么……”楠焱灏垂了垂眼睛,苍白的长睫被水雾沾满,“便是她的谱记中,世间第一次出现了对罹辰的记载——是尚未成为幻森第一王族的罹辰的记载。”
“她是柳皇后?!”楠焱悦愕然,少女的身形被雨水遮住,看不清她的形容与表情。
“世人皆知德兰黄昏王朝的最后一任祈愿之王罹辰并非天生,而是人造。然而……他是被什么人以何种力量在什么情境下制造出来的呢?即便是《幻森&8226;王缄》,也从来没有给出我们答案。”
王缄,王之缄默。
那是……德兰王朝从伊始到终末的记事。每一位存在过的王和王族,都被记载在册,他们不会夸耀,他们不会隐瞒。
而罹辰,却是难得的例外。
他究竟从何而来?
“虽然只是我失礼的揣测……”楠焱灏慢慢地说,“但我想,柳皇后对罹辰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的来由不能说出,不能记载,他把秘密藏在自己的领域里,希望某一天有后来的人,能得到答案。”
雨幕尽头衣衫的青色消失了,雨水将天地联结起来,他们来时的小镇和方才的伞铺,都已经不再。
“还剩最后一关。”子阑轻声说。
天地寂寥空荡。
被她牵住的蒲凌灿忽地动了动,轻轻叫了一声。
“昭哥哥!”
众人顺着她看的方向看了过去,雨幕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着光族袍服的少年,在大雨的冲刷下几乎消散。
他没有伞,默默看着这边所有集聚在一起的孩子们。
两边都没有人开口。
少年退了开来——退入无尽的、白茫茫的雨雾里,遍寻不再。
“我们要怎么去下一重?”楠焱风涧有些茫然。
没有人回答。
周遭的景物已经尽数消失,除开他们之外,只剩下越来越大的雨,那雨仿佛要盖过他们说话的声音。
“他们可得尽快啊,”赤鬼轻笑着,“不然便是有伞,也帮不了他们什么了。”
两人站在雨幕的另一边,已经除去了覆盖在身上的金色薄纱,焚金螭重新幻化回游龙的姿态,盘在赤鬼的身上酣眠。
赤鬼也撑着一把伞——祭仰脸望着,只见那是如他衣袍般艳红色的伞面,朵朵扶桑盛开其间,仅一条墨迹写意的虬龙肆意盘桓。
“怎么?”赤鬼发现她在看,不由笑言。
“那是……龙吧?”祭有些迟疑地小声问。
如果那少女制造的伞,在无形中昭示着所有人的命运,那赤鬼这般,又代表着怎样的命数?
他轻轻笑了起来。
“沉香木柄,虬龙扶桑伞面。”他似是嘲讽般地眯了眯眼睛,“开创盛世,荣光鼎盛。”
祭的呼吸一滞。
“那又有什么用呢——”他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将纸伞旋转起来,其间的扶桑和虬龙,都模糊成了看不出形迹的一团。
无论他曾经怎样改变过这个世界,到了末了仍旧如现在般,连人都不算。
手指微微发力,他止住了伞的旋转,一双火焰色的眼瞳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小女孩,她撑着的伞早在多年前他就见过了,但就算过去了这么久,也仍让他生出喟叹。
金丝楠木做柄,伞面涂饰着静雅的堇青,描绘着一树在雨中零落的白樱,极美极哀。
尽管位重尊极,仍不免如樱零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