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来由
翌日大早，楠焱淳澈晨起在辰垣楼庭中舞剑，还没舞完三式，垂云就过来报，说大小姐楠焱祭到了。
淳澈无奈失笑。
楠焱祭是第一次前来长明院的辰垣楼——或者说，这是她失去记忆后以来的第一次。长明院的族人在楠焱家族中属于一个相对独立的支系，代代善于灵祈术这一即使是在楠焱族中也难有人能学成的魔法，这一支族人间基本是世代承袭着第一与第三长老的职位，从某种意义上说，长明院内的族人都属于彼此的近缘血亲。
她随着辰垣楼里小厮的引路入内，行至堂后竟有一道颇长的回廊，一泓清泉透地而出自廊下淌过，泉水积成狭长的一潭清池，回廊左侧便是一片芦荡几叶睡莲闲闲地堆着，间或有几只禽鸟涉水觅食。而廊右则无水栖草植禽鸟，唯植一棵白花樱树，伴着几块堪称粗犷的大石，风一过，便有花瓣翻转着落下，安然地堆在石缝与如镜无波的水面上。
祭一时看的几乎有些呆住了，似是未曾想过三长老竟在一方楼馆内造出如此天地，直至一只白鹭掠水低飞荡起大片大片的涟漪，祭才回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那个给自己引路的小厮。垂云没有说话也没有显出半分不耐，只安然地在前面站着，见祭望了过来，便谦和地笑了笑。
垂云一路引着祭上了二楼，在一处小台上，楠焱淳澈已经设好了茶案，润白的羊脂玉盏盛着青翠的茶汤，漾出一缕淡淡的烟气，一只鹤形的青铜香炉立在茶案上，透出一息淡淡的檀香。
楠焱淳澈望着楼外，几只族内饲养的雪鸟飞过庭内开的如雾如纱的樱树，飞过清寂萧索的长宁院，向着东方，向着层层宫阙都延伸不到的地方飞过去了。他一双看不出什么神采的苍色眸子注视着那些白影，思绪仿佛早就不在此处。
垂云引着楠焱祭落了座，才轻轻地唤了一声道。
“三长老，大小姐到了。”
楠焱淳澈像是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祭的身上，淡淡地笑了笑。祭一时有些拘谨，这位三长老气度不凡，一身月锦白袍合着满头苍白的长发，一眼得见竟不似世间之人，兰若说三长老是族里最老的人，但祭在那张脸上无论如何也寻不见岁月的痕迹，望之仍如二十许人。
“大小姐不必紧张，”淳澈开口，声音虽寒，但仍能听得出其间关切，“你我早已熟识，便是大小姐现下不记得了，在下也不会摆什么长老架子的。”
祭小心翼翼地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温茶，只觉入口回甘，这才轻轻地道。
“谢三长老抬爱……我此番前来，是为了……那个……嗯。”祭有些无措，似是寻不到一个恰当的说法。
“是想知道自己为何会失去记忆，是吗？”淳澈轻轻地道。
祭肃然，片刻后乖顺地垂首道。
“……是。”
楠焱淳澈叹了口气。
“大小姐为了帮助家族守住萱城，违反了‘甄选规则’。”他说，“失去记忆……便是违规的惩罚。”
“甄……什么？”祭一时卡壳。
“甄选，”楠焱淳澈温言解释，“至尊甄选。”
祭猛然一惊。
她已知道楠焱家族的繁荣是缘于第二任至尊出身于楠焱家族，楠焱能够成为世家，能够拥有这一方宫阙，能够拥有无法破除的【极东之壁】，都是因为至尊。
至尊在楠焱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象征着繁荣，尊贵，无比的强大，甚至于神。
但她从未知道，自己会是至尊的候选人。
淳澈慢慢地饮了一口茶，看着祭面上的震惊之色仍然不减，也未多话，只不徐不疾地继续道：
“想来这两天，大小姐阁中的婢女已经告诉过大小姐，这世上有十二个‘世家’？”
祭还没来得及思考楠焱淳澈为什么知道是兰若和芷如而非她的双亲来告诉她这件事，就已经下意识地回答道。
“是的……这世间有十二个世家，楠焱被尊为众家之首，居于极东，与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和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同为这世上仅有的三个未被更替的世家。”
淳澈眯了眯眼。
“那大小姐可知道……为什么会存在‘世家’？”
祭被问住了。
楠焱淳澈也不急着回答。
寂静维持了半晌，祭的杯中又被添了新茶，她注视着自己模糊的面容倒映在茶汤里，楠焱淳澈的声音渺远到好似从天外传来。
“我想给大小姐讲个故事。
“故事的开始是在这世界的中枢之地，那时的人类还非常弱小，因为语言文化的不同，被分散在世间各地，终生也难有交集。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从何开始，未来将如何告终，是否拥有边界，又是否有人，能解答这一切的全部。
“但无论是在哪个地方，当时的人类都有一个共识，那便是这世上有一块土地，人类不得踏入，猛兽们将那片荒原当做猎场，满眼俱是黄沙白骨。人们说那里不仅仅有寻常野兽，更有着强大到无法形容的魔物，它们能踏碎山岳，饮尽河流，人类只要出现在它们面前，就会凋零如枯草如烧尽的炭火。
“没有人能说清那样的岁月维持了多久，但是某一天，有一个少女，出现在那片蛮荒的尽头。
“她自称【白昼】，世上所有的光辉是她灵魂的来由，她降生在这个世间，如神明般拥有一切能够想象的‘全部’。
“魔物们并不认可她，据说他们用了数个小时缠斗，少女从未失手，战败者只能选择，或是臣服，或者放逐。它们无法理解，从来都脆弱不堪，只能作为它们食物的人类为何会突然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然而其中最具灵慧的魔物却在这时看出，那少女的翅翼和尖耳，都非属人类所有。”
祭认真听着。
“少女击败了所有对手，野兽们的血脉时至今日仍旧畏惧着她的力量与形容，女孩为自己取名拉芙拉希娅，而德兰是她灵魂里刻下的‘种’，作为她的姓氏，她的传承，将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永久的永久。
“拉芙拉希娅与那片荒原联结了血脉，将沉积其中的黑暗和不洁完全驱逐，她命令荒原长出巨树，密林将成为她的王庭，她的国土被称作幻森，她的族人，后世称为精灵。她于密林深处加冕，召集世间所有能被役使的力量，给予它们身形，将它们收服为自己的臣属。
“那一日的午后，野兽们押来了一个人类的青年，他本是幻森边境小国的某位领主，他的父亲意外去世，叔父觊觎他的领地和财帛，派遣杀手追杀，他走投无路，被逼入野兽统治的荒原之中，却突然发现荒原已经不再，密林成为这片土地新的象征。年轻的女王听取了他的愿望同情他的遭遇，愿意施以援手，只是她的血液已与土地紧密相连，她永生永世都不能再迈出幻森一步。她想起了她召集着的力量，那力量将成为她的臣子，在未来将是她麾下的十三个王族，她带着青年去到她王庭的祭坛，发现已有十二个王族降生，仅有最后一个尚是胚胎，蜷缩在浓郁的元素集群之中。
“第十三位王族的力量是‘光’，与女王自身的力量恰好相合，她中断了胚胎的孕育，将全部的光都放进了那个青年的身体中，她告诉那个青年他有三天的时间去做他想做的一切，待到第三天日落时，他务必要返回幻森，回到他们做出约定的祭坛之中，年轻人答应了。”
“然后呢？”祭听的有些出神。
楠焱淳澈握着茶杯，目光仿佛透过极东的鸟群和薄暮，散入绵绵不绝的时光长河之中。
“女王将自己和胚胎联系在了一起，这三天里她将承担着最后一位王族的全部负荷。她等啊等啊，却没能等来他们原本说好的结果。”
祭的心微微一提。
“那个人类失约了，”楠焱淳澈静静地说，“年代太过久远，已经无从考证前因后果，幼小的女王支撑不住，第十三位王族也没能如期降生，她王庭内所有的‘光’都被耗尽了，被驱逐的‘暗’开始了不遗余力的反扑。没人知道那三十天里发生了什么，黑雾与阴云笼罩着森林，拒绝一切生物的进入。待到三十天结束，森林外围渐生水流，森林越发高耸坚韧，人类……再无能力踏入。”
“那个借走‘光’的人呢？”祭忍不住问道，“他后来回去过吗？”
“他曾在森林之外哀求，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楠焱淳澈温和地注视着祭，“幻森的王回应了他的请求，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却不再是那个被称作【白昼】的少女，她早在那黑雾缭绕的三十天里，衰竭于无尽的密林中。
“新生的王斥责人类为窃贼，第十三位王族的胚胎早已干枯，拒绝一切的试探和触碰，王告诉那人，只要德兰一族存世一日，人类就永远不能踏入幻森一步。”
祭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眸，就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那个人类……成为了世上最强的魔法师，他后来拥有了世上最强大的军队，余生走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楠焱淳澈叹了口气，“这样的他，被人类尊为‘至尊’。”
第一任的至尊。
祭不由惊愕。
“那个人类，据说活了很久很久，他有很多很多妻子，也有很多很多孩子，孩子们继承了他的力量，终日争执不休。在他死后，他的家族土崩瓦解，他的孩子们各自远走，将他的血脉和力量，分布到了世间每一个偏远的角落。
“又过了很多个万年，幻森的君主代代更迭，终有一位君主预见到了即将到来的毁灭。曾经被驱逐出这片土地黑暗扎根于万物的贪念，自称为【吞噬】。它积累了足够的力量，将在某一天强行毁灭幻森，终结德兰的统治。而德兰一族失去了光的协助，已经无力抵抗，毁灭，几乎已经成为定数。”
“后来呢？”祭小声问，“幻森……毁灭了吗？”
“毁灭了。”楠焱淳澈神色如常，“但在那之前的三百年前，最年长的、排名第一的王族向王进言，要借助人类，为他们留下终末的火种。”
“火种？”祭不解。
“十二位王族离开幻森，前往世界各地寻找人类的孩童成为自己的门徒，对他们的所属和出身都没有任何要求，只有一点一定要相符——他们必须是万年前曾从幻森借走光明的第一位至尊的后嗣，除此之外再无要求。
“三百年后十二位王族准时携带着自己的门徒返回王城，他们用最后的三年悉心教导人类的孩子从未领悟的魔法，将他们培养成世上最强大的魔法师，而其中，就有我们的先祖，第二任至尊楠焱炽。
“在毁灭到来的几个月前，王族们送自己的门徒离开王城，当时的王给予所有的门徒赐福，愿世间的光明常随他们左右，愿千年万载，他们的荣耀永不没落。
幻森如期毁灭，十二位门徒后来返回了各自的家园，各自建立起了一个家族，当他们数年后在幻森的残骸上重新聚首的时候，这十二个家族就被称为‘十二世家’。
“他们在残骸深处遇见了王朝的余烬，遇见了本应成为王却遭遇劫难的德兰‘新王’。新王带领楠焱炽前往祭坛，在祭坛深处楠焱炽重新唤起了干枯的第十三位王族，他被认可，被赋予权能，他成为了……第二任的至尊。”楠焱淳澈垂下眼眸。
“门徒们……帮助新王重新与残骸建立了联系，他们联手驱逐了【吞噬】，将他封印于幻森的正中。在那一战中第八位门徒给予了【吞噬】致命一击，遵循因果律，他与他的家族将镇守幻森。他们从湖底掘出巨石固定到高空，建立起浮空的群落，世家们在重获新生的残骸前约定，将永远团结，永远提防着【吞噬】的反扑。他们接受德兰的馈赠，将流转血脉的光明更加集中地呈现于周遭，因此在楠焱炽之后，下一任至尊的候选人永远只会在世家之间诞生。除第八世家外所有的世家离开幻森，寻找可以安居的乐土，德兰的新王留在故土，与第八位门徒结为夫妇。他们将幻森更名为西恩特，并在封印上建立了学院，永远监视永远镇守着【吞噬】的动向，同时作为废墟的守门人，也作为因为转入德兰之血而永远不会诞生出继承人的家族——”
楠焱淳澈盯着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们，成为至尊最后的‘甄选者’。”
作者闲话：
有……有人去看了前两卷么【哭唧唧
真的是西幻啊将来的篇幅东域不是主场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