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未明
她在阖上眼睛之前,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蜿蜒曲折的红色河流从世界的尽头奔驰而来,在红到发黑的河岸上,一次又一次地拍击,堆集出细腻的浅红色的泡沫。红黑色的太阳即将坠入永夜,发着如同血染一般刺目而诡谲的光。干枯而扭曲的红色荆棘钻出土壤、肆意生长,撕开她白色的裙角,仿若那是一张曾经鲜活的面庞,那张脸大叫着,嚎哭着,从被撕裂的地方淌出刺目的血来,那血液滴落在荆棘上,风带走了支离破碎的花的残骸。
她久久地注视着光芒最后将要消湮的地方,那光带着恶意吻过她的发梢抚过她的脸颊又流连于她的裙角,一点点坠入无尽的漆黑中。
自此她的世界不再有光,红色的河流与荆棘,黑色的泥土和乌鸦,都在光芒消逝的瞬间里被埋葬给了寂静。
而她执着地看着远方,身躯在永夜里渐渐化成盐雕的塑像。
每一缕发丝和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滴鲜血,都渐渐失掉生机。它们都曾执着地相信过光明,但都未能逃离而今的下场。
在梦终结的前一秒,她听到了一声弦响。
一支白色的箭破空而来,扫过大地,撕碎夜幕,它满身燃着的火焰炽白如同纯粹的光,那双几乎成为无机质的眼睛涌出滚烫的泪水,那光太过刺目和明亮,她看不见被它破坏的一切,因为她就在应被破除的黑暗中。
她感知到了它的到来,并为之欣喜若狂,哪怕那光的烈焰一寸寸将她碾碎,碎到她最亲密的人也认不出她的形迹,哪怕即将到来的永昼将以她的尸骨为燃料,绽放出永不熄灭的光。
而她满心欢喜。
而她逐渐消亡。
终焉的尽头是什么?
她随着永夜死亡。
再睁眼时,又是满目明光。
极东的阳光透过雕镂出花团的木栅格窗,漫漫地洒落在织金绒锦的地摊上,灰尘在影翳的空荡中飞舞,如晨星般缓慢游弋,闪闪发亮。
她就那么盯着一粒灰尘忽明忽灭,终了再寻不见。精致的楼阁里蔓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木香,好像是第一次闻到,又好像好久好久以前,就已经刻在记忆下面了。
她觉得头痛,觉得口干舌燥。
她尝试直起身来,努力倚靠着背后锦缎绣的堆枕,一点一点把这副不听使唤的躯体支撑起来。她捏着那些滑凉精美的绸缎,把自己挪到床榻的边缘。
一旁的小几上泛青薄瓷的茶碗围拢着一只圆滚滚的茶壶倒扣着,她伸长了胳膊,摸索着小几的边缘。
当啷!
一声清脆的爆响在静默的上午骤然炸响,她被吓得一哆嗦,将将收回了自己的手,就见转过屏风的一个小婢女似是摔了盛水的铜盆,水渍浸透红色的绒毯,就如凭空里盛开了一朵血花。
她有气无力地望着那似是被吓傻了的小婢女,她甚至顾不上收拾,一敛裙角,匆匆忙忙地绕过屏风跑了。只剩她拄着两条细瘦的胳膊,堪堪撑着沉重的身躯。这样的寂静没有持续太久,喧闹很快从楼下涌了上来,刚才惊慌失措的小婢女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婢女,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了床前,紧紧地攥住她冰凉的手,一双熬得通红的眼将女孩全身细细瞧了个遍,还未出声,就已然哽咽。
“大小姐!您可算是醒了……”
女孩有点茫然。顺从地由着婢女半是强硬地把自己按回了床上,拉上了被子,她的嘴一刻也未曾得闲,女孩只来得及听到几句“不能着凉”之类的话。一杯温凉适宜的水也很快端到了面前,她就着别人的手勉强喝完,总算是觉得自己嗓子里那种干的快要裂开的感觉消减了些许,婢女哩哩啦啦地讲了一大堆她摸不着头绪的话,间或夹杂着几个她听不懂的,像是地名又像是人名的词。她慢慢地转着脑筋,终于是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快一个月了。
她有点困惑地盯着那名婢女,大概是她盯得太久,那人也渐渐不自在起来,只得住了嘴,又道。
“大小姐放心,族长和夫人很快就会过来,您要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一定要直接说,千万别瞒着!”
……族长?还有夫人?
她摇了摇头,尽量放轻声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那个……你是谁?”
这话有如一声惊雷。
不光是守在床边的婢女瞬间张口结舌,就连一直跪在后面擦着地摊上的水的那名小婢女也满面愕然地停下了动作。她们两个的表情扭曲到令女孩缩了缩脖子,疑心是自己说错了话。
“大……大小姐,我是兰若啊!”床前的兰若紧紧握住了女孩的手,用一种几乎要被吓哭的神情望着她,“我是一直照顾您的兰若啊……您不要吓我啊大小姐……”
一直?
女孩再次茫然了。
她努力想要从空空如也的脑袋里挤出一点回忆来,但她的记忆就如小几上搁着的那只空茶盏一样,边缘清晰可见,内里空无一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从兰若的手中抽了出来,一面摇着头轻轻地说。
“对不起……我想我是真的不认识你。”
兰若不由分说地将手伸向女孩的额头,似乎是认定她烧糊涂了。但这个动作似乎激起了女孩某种本能的反应,她迅速地一扯被子,缩到了床榻另一边的角落里,一双眼睛带了些惊恐意味地望着兰若伸向她的手,整个人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拒绝。
兰若慢慢地收回了手,又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轻轻地往后挪了两步。
她的脸上又是不可置信,又是讶异万分。
又一片喧哗成功冲破了这样的寂静。又一个婢女冲上楼来,将立在床边的兰若拖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道。
“族长和夫人来了。”
兰若满面的惊惶仍旧未有淡化,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可是……大小姐她……”
她没能说完,一个男人便如同一阵风一样冲进了内室,他一眼就见到了蜷缩在床角,惶然不安的女孩,心下当即便是狠狠一颤,他前跨一步半跪在床榻上,将手伸向蜷缩着的女孩。
女孩退无可退,战栗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只是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她睁开眼,见男人的脸上生着细碎的胡茬,连同一头有些凌乱的头发夹杂在一起,看着十分憔悴,他满是血丝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尽可能轻柔地说。
“祭,你看着我。”
她战栗地回望着那个男人,她想不起来这是谁,却被他的气势压迫着,几乎不敢喘息。
男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那从来都安静淡然地不似孩童的女儿不见了,这副躯壳里塞着一道柔软而脆弱的灵魂,像是被淘洗过,没了半分曾经的印记。
他面色有些难看地收回手,望向身后的两个婢女,随他来的芷如亦是一脸惊疑,而兰若几乎是无意识地道。
“族长……大小姐似乎不记得我们了。”
不仅是我们……甚至包括她自己。
珠帘再响,又一个女人被婢女搀着进了房间,她生的极美,只是双眼下皆缠着一圈厚厚的乌青,乌紫的长发松松地拢在脑后,缀了一支点珠的银簪。她迎住男人的目光,心里便“咯噔”响了一声,再看床角,那惶惑的女孩儿正蜷缩着,抬眼看到她的到来,也没有什么反应。
缩在床角的女孩儿惴惴不安地打量着那个女人,她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袍,那之下的右臂似乎有些不自然地僵硬着。她留意到女人外袍的边角和方才进来的男人一样,都用暗红色的丝线纹绣出了火焰的徽饰。而屋中的婢女们却没有这样的打扮——她空荡荡的思绪不安地摇曳着,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点什么,但是她却无法从脑海里寻出分毫印象。
“……祭?”女人在侍女的搀扶下微微俯下身子,她的目光几乎带了恳求,似乎是想要小女孩给出一点回应似的。
祭,女孩反应过来是在叫她,她很想要说点什么,但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却蹦不出一个称呼或是一句该说的话。
女人眼中翻涌的悲意更甚,似是咽下了一声抽泣,便软软地滑坐在地面上了。侍女不敢去拉她,只得跪在她旁边,无声地握住了她激烈颤抖的手。祭看见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滴落下来,在房间地面的绒毯上砸出两朵小小的、血红色的小花。
那似乎是她丈夫的男人几次想要开口,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久久注视着蜷缩在床角的女儿,低低地叹了一声,转身往房间外走去了。祭偷偷盯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好似比方才冲进来的时候要老了几十岁。
最早来的两个婢女七手八脚地扶起了跌坐在地上的女人,她缓慢地出了房间,不住地回望着。终在走出门廊后,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着的低泣。
房间里霎时便空了下来,祭裹了裹卷在自己身上的锦被,无端觉得自己应是做错了什么。
可是,她的小手紧紧地捏着锦被的一角,心里有些不服气。
她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作者闲话:
真的是西幻呀西幻,但故事有部分是需要从东方讲起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