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再道百里事
龙玉来时, 日已落下,望月阁中刚刚点了灯火。沈羽见她,自然喜上眉梢。而龙玉进门之时, 除却眼光之中的一抹喜色, 便是俯身叩拜桑洛,起身后,对着沈羽躬身又是一拜:“沈公。”
桑洛微微颔首,请她落座。可沈羽却心中微微不适,从未想过龙玉也会用如此的称呼来唤自己。她稍稍一愣,便抬手将她扶住, 带着她一同坐在桌边:“阿玉姐,吾王知晓所有的事儿,阿玉姐不必对我如此。唤我阿林便是。”
龙玉看了看桑洛, 又看了看沈羽,只是淡笑:“我一直都说, 阿林是人中龙凤,却不想, 竟是泽阳之公,沈羽之名, 我便是在中州那偏远渔村, 都曾听过。”她仔细地瞧着沈羽:“这一趟, 你来对了。”说着,又对桑洛拱手一拜:“龙玉, 谢吾王救我母女。”
她二人说话之时,桑洛默不作声,只是细细地瞧着龙玉,只觉此人眉眼之中总有几分熟悉, 想及当日沈羽曾与自己提起龙玉是望归族人,有个妹妹与蓝盛合谋之事,便即说道:“百里影意图祸乱中州,嫁祸舒余,此事关乎我舒余一国,没有不管的道理。更况姑娘救沈公于中州,与我舒余,与泽阳都有大恩,自然要回报与你。于情于理,这事儿,我该做。”她说着,微微一笑:“我有一问,想问姑娘。”
“吾王但说无妨。”
“沈公与我提起,姑娘是望归族人,两年前祁山龙祸之时,我也见得一个望归族人,与姑娘眉眼相似,此人名唤龙遥。会否就是你的妹妹?”
龙玉眼光一冷,点头只道:“确是我那心机深重的妹子。我听闻,她人已去,终究自食恶果。”
桑洛瞧着她那样子,便猜的出她心中对龙遥带了几分的恨,轻声言道:“龙遥野心颇大,因着她,泽阳一族许多将士埋骨中州。不过恶有恶报,她死在中州倒也不稀奇。便是那蓝盛,也终究难逃报应,龙姑娘心中的恨,或可消解了。”
“蓝盛……”龙玉但闻此语神色一惊,当下说道:“他死了?”
“死了。去年八月,他死在了长云山。”
龙玉面上风云变幻,似是因着心中激动周身都发了抖,忽的起身跪落在地:“谢吾王,斩杀蓝盛这恶人!我夫泉下有知,定感宽慰!”
沈羽慌得起来去扶龙玉,桑洛却只是淡笑说道:“蓝盛祸国,害的不止你夫君一人,祁山龙祸,泽阳损兵逾万,那黑龙害人,死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这笔账,我们自然要好好的与他算一算。不过姑娘却不必谢我,要谢,便谢沈公吧。”
龙玉刚刚被沈羽扶起,但听桑洛此言,瞪大了眼睛看着沈羽:“是……是阿林……”她说到此,忽觉唤错了名字:“是沈公,斩杀了这恶人?”
沈羽面上有些窘迫,又怕龙玉再跪,紧紧地扶着她双臂:“吾王与我说,那一日我与国巫和大宛蓝公在长云山与蓝盛对峙,可恶龙突现,长云山崩塌,在那碎石之中,寻到了蓝盛尸身。”她说着,只是窘然一笑:“阿玉姐知我,想不起过往之事,当日究竟发生何事,我确也不记得了。”
龙玉面色微红,满是惊愕,一时之间只是呆呆地看着沈羽,竟说不出一句话。她心中恨了这样久的人,原来早已身死,而将他斩杀的人,却又在巧合之中,被她救下。
“长云山一战,数人身死,便是我们当日也错把另外一个女子认成了沈公,举国哀恸。却不知沈公早已被姑娘救下,凡此种种,如今细细想来,或许就是因果循环吧。”桑洛面容平淡,瞧着二人又道:“姑娘是沈公恩人,大可不必如此拘泥礼数,亦不必将我当成舒余的王。沈公在中州蒙你细心照顾,才得以回到泽阳,日后,但姑娘有所求,我必应下,决不食言。”
龙玉叹道:“我救沈公,是机缘巧合,若无沈公,眼下吾王也不会知晓此事,救我母女……”她说着,眼光之中带了一丝期待:“吾王……可有法子救我女儿……她,她可有消息了?”
“此事皆在我绸缪之中,姑娘只管安心居在此处,等候消息便可。”桑洛目光坚韧,眯起眼睛:“百里影此人,心思缜密,不到最后,我不敢妄下定论。”她说着,又道:“我居于皇城,两国千万里,有些事儿我只听闻过,却不曾确认,正巧姑娘在此,可否与我说说,百里一族之事?”
龙玉听桑洛言语之中的意思,便即明了:“吾王所言听闻之事,是何事?”
桑洛手中拿着茶杯,轻轻摩挲,低垂着眼睑沉吟片刻,轻声开口:“我曾听闻,百年前亦有龙祸中州,彼时,是中州百里一族屠龙救主,之后,百里一族受封观海,举族荣光,这荣光一直延续到了如今。”她说着,微微抬眼看向龙玉:“而今黑龙祸世,皆是因着百里影和蓝盛而起,姑娘曾随行百里左右,可否知道,昔日屠龙一族,怎会堕落至此?”
龙玉深思半晌,目光又移到沈羽面上,“沈公可还记得,当日在村中,百里影曾想下毒害你之事?”
沈羽点头只道:“记得,若非阿玉姐提醒,我怕便要着了他的道。”
龙玉却摇头:“便是没有我提醒你,你应也不会中毒。此事我想了许久,不知你究竟是何原因不曾中毒,而今想来,或许与龙有关。”
“与龙有关?”沈羽与桑洛皆是微微一愣,不明其意的看着龙玉。
“以我所知,百里一族源于东海之滨雀羽山中,自有国以来,与如今中州王族狼桐一族便形影不离,古早之时中州有龙一说,我曾也在百里家的卷宗之中瞧见过,彼时百里家主百里彦确持剑斩龙,剔鳞剥皮,奉龙骨与狼桐,而后狼桐一族一统中州十二城,百里首功受封观海,此言不虚。但……”她吸了口气,看向二人:“百里彦亦被龙火重创,归家之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三十六岁便撒手人寰。据说,是受了龙血之毒,身体灼热,内中冰寒,苦不堪言。只是这些话儿,只是我夫曾替起的野史传闻。但我方才想到,百里一族医毒双绝并非浪得虚名,他袖中毒粉厉害的很,这毒粉由来,会否也与他先祖曾中龙血之毒有关?若真如此,沈公既可从龙口逃生,或许这毒,对你真无作用。但毕竟古早之事,究竟如何,谁也不曾得知。”
“若真如此,我岂不是因祸得福?”沈羽但笑摇头,却又不解地说道:“或许百里影自诩中州屠龙一族,觉得如今的王德不配位,想要取而代之。”
“这新王德行如何我却不知,”龙玉只道:“但百里影的行事乖戾残忍无道,我却见识极深。如此之人若真成中州之主,谁又会知晓日后如何呢?”
“百里氏若真如此厉害,两年前祁山龙祸之后,中州新王何以要行国拜贴来求我舒余驰援中州助他抗龙?”桑洛却微蹙眉头,“此事是百里影与蓝盛一手绸缪,但若百里影可如他先祖一般解中州危难,名誉声望,何愁不来?百姓民心,又何愁不有?这样好的时机他就如此白白放过,却想了个阴损的法子,在会盟之时掀起内乱,岂不愚蠢?”
沈羽沉吟片刻,却看向桑洛,略显迟疑的问道:“吾王,为何对百里之事如此在意?是担心那百里影到了泽阳之后,再耍心机?”
桑洛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自古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人心博弈,亦是如此。百里影做了这样多的事儿,筹谋了这许多年,又是扶持太子,又是祸乱国纲,可他百里一族百年声誉经此一役怕要尽数全毁,便是他做了中州之主,又要耗费多少的心力抚恤安民?新王木夺虽忌惮他,却未必会真的杀了他,更不会屠他满门,他如此筹谋,会否太过急功近利?”她说着,低眉深思:“若是我,绝不会做这样有头无尾的事,将自己陷入这困境之中。他瞧起来,更像是被什么逼迫着,若真如此,即便我们除掉他,此事,也绝不会完,反而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吾王之意,是担心百里影背后,还另有人指使?”沈羽蹙眉,不由得微微握了拳:“还有什么人,能驱使的动百里影这样的人?”她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口中喃喃自语:“那怕是还要比他站得更高,”说到此,她忽的一惊,抬眼看着桑洛:“难道……难道这木夺,会使这般手段?”她兀自说着,却又摇头:“可这些事儿,他又如何知道的如此详尽……”
桑洛沉下面色:“我就是有此担心,若木夺与百里影联手合谋,想在这会盟之中做些事情,此事,也不是说不通。”
沈羽与龙玉对视一眼,都觉惊愕,沈羽只道:“可他们便是有此一计,又如何断定我会往舒余来,将消息传递?”
桑洛笑道:“若他们真如此,便是没有你,也自然会有旁人来。”
沈羽沉吟许久,缓缓开口:“若真如此,他们想要的又是什么?周折许久,最终只为了做一场戏给你瞧?”
“试探。”
沈羽和龙玉愣了愣,颇觉迷茫地看着桑洛。
“中州舒余世代战乱,而今会盟,他心中不定,担心出了岔子,又担心我想谋害与他将中州并入舒余。他觉不安,便会用这一招试探与我,暗中筹谋,走漏风声,将这事儿传到我的耳朵里,静观我如何作为。若我将此事告知与他,他可趁机示好,若我不将此事告知他,会盟之时闹出大事,他可趁乱反将一军加害与我以保他与中州日后安稳。”桑洛轻声细语,说的轻松,可听者面上风云变幻,额头冒汗。桑洛又道:“可我深思熟虑,总觉这计策于木夺而言绝非上上之选,但于我而言,总要未雨绸缪,将所有的可能都细细思虑,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龙玉面色沉凝,片刻,微微摇头说道:“以我之见,木夺此人未必能想出这样的法子,百里影寻到我,胁迫与我,说明他除我之外,难寻他法,况此人颇为自负,若让他对木夺言听计从,怕是极难。”
“是以,我才想问龙姑娘,百里影此人,究竟为何如今要反,你可知内情?”
龙玉面上有些困窘之色,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桑洛目光灼灼,早已将她面上变换瞧在眼中:“看来姑娘,确实还知道一些事儿。”
龙玉轻声叹气,许久才道:“我幼年自望归岛中流落中州,是百里影救我一命,给我饭食,让我读书识字,按理,他有恩与我,我该为他两肋插刀。只是他所做之事,我所不齿,这些年我为他做了许多事儿,杀了许多人,便也算还清了吧。”她重重一叹,抬眼看着桑洛:“过往,我念他有恩与我,此事我从未吐露半字,而今,我女儿在他手中,便是做了不义之人,我也不在乎了。我确是知道些事儿,只是这些事儿是真是假我亦不敢断定。”
沈羽有些呆愣,纵不知龙玉心中还藏了什么事儿,只是讷讷的唤了一句:“阿玉姐……”
龙玉叹道:“百里一族,皆有痼疾,据他族中传言,是昔日百里彦屠龙之后,那龙血之毒渗入血脉之中,传给了后人。数百年来,族中人皆为其扰,便潜心钻研医毒药理,而今,混得个医毒双绝的名声,可昔日兴旺大族,却成了眼下人丁凋零的模样。”
“既是族中传下的痼疾,称王中州,又能有何不同?”沈羽迟疑:“难道这解药,放在他中州的王族手中?”
龙玉摇头且道:“百里彦屠龙之后,那龙骨便被狼桐一族收入祖庙供奉,而后中州大羿兴国,这龙骨变成了他中州的定国之物。而百里彦私藏了龙骨一片,不曾告知旁人。他临死之前,将此物传于后人,嘱咐他此物可缓解龙毒之症,但如何去用,只待后人再寻其法。这些事儿,是我十年前在百里阁中,偷偷溜进他密室书房中瞧见的。”
桑洛听着,闭目叹道:“看来这百里一族,也多逢磨难。”
“数十年前,中州又有龙祸,彼时百里影之父领命率军阻抗恶龙,却每每接近,便痛不欲生。只得祈请舒余驰援,”龙玉说着,看了看沈羽:“此事,百里影曾与我说过,若我记得不错,那领兵的将领,名为沈琼。”她说到此,眼光微亮:“那柄剑,那把剑上的闵文,可不正是个琼字?难道……”
沈羽听得呆愣,转而看向桑洛,桑洛只是点了点头:“不错,那把剑,正是琼公之剑。可这些事儿,又与百里何干?”
“百里影与我提起,他族中这痼疾,需每月服药。而这药中极为重要的药引,便是龙骨打磨成的粉末。”龙玉深吸了一口气,回忆过往:“当年他与兄长争夺父位,两相对持死伤无数,那时,药庐焚毁,龙骨无存。便是我将他兄长的药尽数偷来给了他,最后,替他成就了此事。若不为此,他也不会将这族中极为隐秘之事告知于我。只可惜他手中再无龙骨,那药,怕再不够后人服用,这些年,他曾有过四个孩子,尽皆体虚,幼年夭折。如今,他只剩下一个女儿,算算时日,也快三岁了。若从此处想,我知道这许多,他却没有杀我,想来也觉我望归族人有朝一日可帮他寻到龙骨,而我那妹子身死中州,蓝盛又死在舒余,他再无望,自觉时日无多才行此乱反,或许,真是为了龙骨。”
良久沉默,三人皆无话。
半晌,桑洛才轻声叹气:“若龙姑娘所言不虚,这应就是他心中目的了。蓝盛与他,为一人而乱一国,为一族而乱一国,不由引人唏嘘慨叹。此事对错,怕也只得留给后人评了。”她说着,站起身子:“时候不早,龙姑娘这些日子便就住在府中吧,”她看了看沈羽:“时语送龙姑娘往居处去吧,你们多日不见,想来还有许多话想说。”
沈羽点了点头,却又瞧着桑洛,似是还有话想说。桑洛只是柔和地看着她:“我回去等你。”
沈羽会意一笑,转而与龙玉出了望月阁。
刚踏出阁中几步,龙玉却忽的站定了步子,转身看向她:“阿林,你寻到梦中的那个女子了,是不是?”
此话言浅意深,沈羽只道:“瞒不过阿玉姐。是。”
龙玉笑道:“本该如此,阿林,我替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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