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皇城牢
姬重去后, 桑洛久久坐在远处,盯着地上那一滩酒液静默不语,一直看着它的痕迹逐渐变淡, 逐渐消失。
疏儿跪在一旁, 轻声言道:“姐姐,夜了……”
桑洛深深地吸了口气,因着酒意面色微红,动了动身子:“姬重所言,你如何看?”
“国巫之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疏儿思忖片刻, 又道:“中州舒余,眼下虽鸣金息鼓,可中州大羿心机素来深重, 侵我舒余之心从未改过,祁山之盟又是中州那新王提起, 便是没有姬重之说,姐姐, 亦应小心。”
“不错,是该小心, 该万分的小心。只不过是要小心这新王, 还是要小心旁人, 还要等等才知。”桑洛淡声笑了笑,看了看疏儿:“只是苦了你, 又要陪着我,往险境再去一回。”
疏儿摇头只道:“哪里苦,疏儿能随侍姐姐身侧,便心满意足。”说着, 却又紧了紧眉心:“可姐姐既知道危险,何故不推辞了他们,还要往祁山去?”
“南岳臣服,两国相安,穆公从及城传信来,与昆池大战迟早不可避免;龙之一事,中州元气大伤,数年之间应不会再犯,我应下会盟,是给南岳看,给天下人看。既已应下,便没有反悔的道理。此乃其一,至于其二……”桑洛站起身子,又缓缓地走到那剑架一侧,定睛看着,轻叹:“祁山高墙初成,我该去看看。况……我已有些日子未去泽阳,我想……我该去看看……”她说着,把手放在长剑上,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一口气,才又哑声道:“去替她看一看。”
疏儿知道桑洛心中苦楚,点点头道:“疏儿明白,到时阿烈与影卫都会在姐姐身侧,便是那中州的新王想要做些什么,也寻不到机会。”
“算算路程,这几日,就该启程往泽阳去了。”桑洛眉眼深沉,面上带了忧伤:“疏儿,你说,我该带些什么去?”
疏儿愣了愣,听得桑洛此言,一时之间竟不知她此言何意。女帝銮降泽阳,哪里还要带什么去?她眨了眨眼,思索片刻只道:“就快入夏,泽阳地处偏东,此时定比王都要热上几分,或许,该备些清凉的衣衫带去……”
“或许,我该把它带上。”桑洛打断了疏儿的话,又许是根本不曾听疏儿说些什么,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将长剑拿了起来。就如此双手托着,紧紧地握着。疏儿见此,才知道桑洛所言带些什么原是如此,慌忙起身到了桑洛身边,颇为吃惊地许久才说道:“姐姐……要将它带去……泽阳?可……”她顿了顿,分明看见桑洛的手在微微发抖:“可这是少公……留在姐姐身边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桑洛面色沉重,眉心微蹙,许久不言语,却终究叹道:“可我心中明白,它不该留在此处,它该回到泽阳去。”她自嘲般的笑了笑,颇为留恋不舍地看着手中的剑:“可我偏就这样的贪心自私,我想让它,好歹有它能陪着我。”
“姐姐,”疏儿轻轻的扶住桑洛的手臂:“姐姐哪里自私贪心,这本该,本该就是姐姐的。便是少公在天有灵,也定希望它能常伴姐姐左右片刻不离。”她轻声劝到:“若姐姐想带上它随身,那便带上,便是会盟之时,也可带在身侧,”她说着,忽的安慰一笑:“也算是少公一直守着姐姐,想来,她也定会感怀安慰。”
桑洛释然地应了一声:“是,疏儿惯得会安慰人,你如此说,我心中安稳了许多。可泽阳人不会做这般想,他们只会觉得是我的一道王令,害得泽阳沈氏一族再无一人,会恨我,会怨我……”
“泽阳一族历代忠烈勇武,断不会做这般想!”
“可我呢?”桑洛抬眼看着疏儿,那悲恸哀伤的目光让疏儿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我让她去的。”桑洛转过身子,低声重复:“是我,让她去的。”
“姐姐!”疏儿不断摇头:“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是我的贪心自私,我的冷漠无情让她走上这条路。”桑洛闭上眼睛,如同控诉自己的罪状一般,一字一顿地说着:“是我将她拒之门外,是我让穆公掘了沈琼的墓,盗了她先祖的剑,是我让她以身为饵引出蓝盛……她知道,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去了……”她长声一叹:“疏儿,你说,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狠心绝情至此?”她转头看向疏儿,眼中是满是泪水,双唇微微的颤着:“那一夜,落了那样大的雨,她来寻我……她说……”她轻摇着头,几乎说不下去,“她说她心中明白我在想什么,便是让她去死,她亦甘之如饴,只求我能再唤她一声时语……”
说到此处,桑洛再说不下去,只是闭目摇头,将长剑抱在怀中,无声落泪。
疏儿心中难过,瞧着桑洛的模样更是心疼,只得扶着她,忍着喉咙酸涩哑声说道:“便是如此,少公心中依然将姐姐看得最重。也是因着如此,姐姐也不该这般自苦,若是让少公瞧见,不知会如何的心疼。”
这几个月来,桑洛亦总是暗自神伤,她亦曾在夜中听得桑洛在寝殿之中独自哭泣,但从未如今日一般的伤心落泪。疏儿心中慌乱,桑洛自在长云山晕倒,大病一场之后,身子一直虚弱,她今日操劳一天,如今已是深夜本就该好好休息,可心中伤痛如何痊愈?长此以往,只会累的身子更差。
她无旁的法子,也跟着落了泪,红着眼眶哭道:“往事不可追,姐姐不可再这样一日日的折磨自己了呀!”她哭着,又因着担忧跪落下来,却又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才能纾解桑洛心中苦楚,她知道桑洛累了,太累了。这些年,陪在她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如今唯有自己留了下来,可自己却又能真的为桑洛做些什么呢?疏儿越是如此想着越是觉得心中悲伤,更觉自己无用,终究趴伏在地,不断抽泣:
“我知姐姐一直在心中责怪自己,一直愧疚悔恨,可少公已去,这是不争的事实,疏儿每日看着姐姐操劳国事,心事沉重日渐憔悴,却恨自己不能为姐姐分担一二,更不能为姐姐纾解心中郁结,若有什么法子……能让姐姐不再如此折磨自己,便是让疏儿去死,疏儿也心甘情愿……”
“你们每个人,都说什么愿意为了我去死这样的话儿,”桑洛泪眼朦胧地看着疏儿,泪水依旧止不住的落下:“可你们从未想过,我是否愿意你们这样去做,这样去说,若从我心,便是让我身死,我也不愿看你们受什么委屈,可天不从人愿,世事总无常,”桑洛说着,竟冷笑起来:“我多希望有时你们可以不必对我如此的恭敬惧怕,我多希望那一日我让她与舞月同行之时,她能跟我好歹说出一个不字,哪怕是反驳我,训斥我,都好过如今这般烟消云散。我从未想过我会杀人,更从未想过我会杀了许多的人,只是因着我若不去杀他们,他们便会害了更多无辜的人,可我又是什么好人呢?”她说着,边摇头叹道:“我亦非什么好人,我只不过是一个被关在这皇城之中的罪人……我的父王,兄长,时语……他们就是要用这样的法子,把我困在这里,困一生,让我来赎罪。”
“不,并非如此!”疏儿直起身子看着桑洛,面上已满是泪痕:“我知姐姐心中怎样的苦,知姐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论旁人如何看,不论后世《野卷》之中如何评说,在疏儿心中,姐姐就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旁人说这样的话儿,我不信,可你说,我信。”桑洛蹲下身子,轻轻地擦着疏儿面上的泪:“可我变了,是不是?疏儿,我变了,我的心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冷,冷得连我自己都觉周身发寒。魏阙,穆公,他们都开始怕我,这皇城中的众臣,这舒余天下的诸公,都怕我,我变得愈发像我的父王,那样的冷血,那样的绝情……”
疏儿越是听桑洛说这般的话,越是觉得心中疼痛,那面上的泪,不论怎样擦,都擦不干:“姐姐心中装的是一国天下,疏儿知道,这很难……”
桑洛微微摇头:“不,这不难,比起面对一个满身罪恶的自己,这要容易太多了。”她拉着疏儿站起身子,转身望着八步金阶之上,一手抱着剑,一手抬起指着那孤零零的王座:“在我之前,有多少人曾坐在那里,在我之后,又有谁会坐在那里,他们与我,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可怜又可恨的人。”
疏儿靠在桑洛身边,只觉桑洛周身都在微微发着抖,她哽咽说道:“但无论何时,疏儿都陪着姐姐。”
桑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擦干了面上的泪,面容终究归附平静:“明日,启程往泽阳。”她紧了紧手中长剑:“有许多的事儿,或是时候该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疏儿太可怜了……
啥也没有……
啥也不要……
就这一生陪着公主……
要不给她找个对象吧……
她可太孤单了……感谢在2021-01-15 00:26:11~2021-01-17 23:3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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