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同志
白布绕成一圈的幞头,两边分别翘着朝天的展脚,就像古代的官帽,只不过这两根展脚上还别着红色纸片,剪成了火焰的形状!
这一个幞头戴着,顾心芒就差没在脑门上印两个字:邪|教!
下一秒,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手摸了摸脸,低头一看,果然手上沾了全是黑白的粉末。
不用看都猜到了,此刻她肯定是被画了一副鬼脸,才会把刚才那个罗八吓得屁滚尿流。
她用手里的幞头帽子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有些可怜地看着面前这位一身寒气的年轻人,弱弱道:“同志哥哥,请问,你这里有水吗?我、我想洗把脸。”
他身形高瘦,外面套着件长款军衣,内里是件白衬衫,人站得笔直,眉眼冷肃疏离,看着,就像冬天的白杨树。
听她说完,白杨树同志无情地回身走了,顾心芒有些泄气,难道真要顶着这张脸夜行乡村吗,虽然她觉得没什么,但要是吓着小猫小狗的……
忽然,眼前打下一道暗影,她眼睛一亮,抬眼看他,就见白杨树同志沉默地把手里的军用水壶递了过来。
顾心芒将道具放到一边,仰起头看他:“麻烦您把水往我脸上浇,我搓一搓脸。”
白杨树长得高,手一抬,水壶就成了人形花洒,顾心芒闭着眼睛,感觉水如细流,缓缓地落到额头上,浸润过眉眼,鼻尖,然后湿润嘴唇,滴到下颚,最后,顺着脖颈流到了衣领内。
她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还好这水壶里的水是温热的,不然水珠子顺进她衣服里,能一直凉进去。
水一直在流,她小心地抹开了脸上的脂粉,手心从滑腻到干净,接着是脖子,那上面被罗八抓过,她用力搓得通红。
最后,水流完了。
她抹开脸上的水,眯着眼睛,看到白杨树同志拧回了水壶盖,眼睛在黑暗里看她。
“谢谢。”
她感激地说了声。
接着,就看他走下了台阶。
顾心芒捡起帽子,默默跟了上去。
村里的路很黑,但这个年轻人应当是走了很多遍,所以熟悉得很,他走得不快,于是顾心芒得以打量四周。
现在是70年的乡村,河清大队在淮远村上,环境设施都很落后,此时正值冬季,西部地区气候极其干冷,顾心芒不由裹紧衣领,上面的扣子被罗八拽掉,她只能一直用手抓着。
这时候,顾心芒脑子里一点点涌起了原主的人生世界,她出生在建国后,那时候思想潮涌,而她父母,就在女儿出生没多久离婚了。
亲生母亲是地主家的小姐,可惜家业被祖上抽大烟败了,而到了祖父这里,他做了件算好,又不算太好的事,那便是资助了原主的父亲,顾绍安念书。
顾绍安本是原主母亲沈家长工的孩子,因为天资聪颖,能算会读,就让老爷子看中,送他去上学堂,他也争气,一直考上了大学,还留校任职。
这位极具新思潮的年轻人,视包办婚姻为污点,自觉原主的母亲沈念与他没有共同语言,所以就提了离婚,老爷子气到吐血,但那会时局动荡,他一个风雨飘摇的老人,也只能接受顾绍安还钱“报恩”的协议。
但后来没多久,顾绍安就在京市娶了第二任妻子,一位文艺女青年。
而原主的母亲则因为产后抑郁,加上村里人戳脊梁骨,被关在屋子里关疯了,在原主三岁那年,母亲偷偷跑出去,就再没回来过,几日后,是在河里找到的尸首。
原主没了母亲,父亲也等于死了,但祖父母曾经是沈家的长工,对原主还算疼爱,就接到京市养着,但她不与父亲同住,可惜前几年祖父母相继因病去世,临终将原主托付给了父亲顾绍安。
于是,13岁的顾心芒,又被迫搬去跟父亲和继母住在了一起。
那家里除了两个大人,还住了一个继母亲戚家的女儿,名叫顾希梦,父母双亡,于是跟着顾绍安姓了。
两个女孩年纪相仿,顾心芒就一直被拿去跟顾希梦比较,长期的心理压力给她造成了很大的阴影,再加上父亲和继母还生了一个亲生儿子,在这个家里,顾心芒就是一个外人。
直到一年前,顾心芒的外公,那位一身清骨的沈老爷子病重,顾心芒就被顾绍安带回到乡下奔丧,而她后面就一直没再回京市。
外公去世后,剩她跟外婆住在舅舅家隔壁,一年前,只有16岁的原主,就被舅妈以两袋子白面,和一棵老树为聘礼,给村长家的儿子定了亲。
原主的精神状态本就不好,在全村拿这件事笑话她之下,就彻底发病了。
而今晚如果顾心芒不穿过来,原主就会被罗八糟蹋,一个女孩子失了贞洁,却要嫁给罪犯。
呵,多么可笑。
她想到这里,眼角一时发酸。
忍不住抽噎了起来,抬手抹了抹眼睛,只觉原主实在太可怜了。
忽然,感觉不远处似乎有灯,她抬眼望去,却见到白杨树同志,他站在光亮处看她。
这里是村委办公室,顾心芒进了屋子,理了理情绪,却是又气愤又难受,一股子火憋在心里。
“咚。”
面前放了一个白搪瓷杯,里面倒了水。
顾心芒抬起眼晴看他,却见白杨树要出门,忙站起身喊道:“白……这位同志,我叫顾心芒,三顾茅庐的顾,真心的心,光芒的芒。”
说着,她挤出了一个笑,眼里含着水光,“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眼睑微垂,看人的时候很淡漠,顾心芒心里不由嘀咕……
“郁西川!”
突然,屋外传来一道喊人的女声,白杨树同志偏过头去的瞬间,顾心芒脸上的笑,僵住了。
郁西川……
如果把原主这个精神世界当作一本回忆书的话,那住在原主家的“女儿”顾希梦就是顺风顺水的女主角,原本和顾心芒有娃娃亲的温思远则是男主角,而这个书里的阴暗反派,就叫——
郁、西、川!
此时,她看到郁西川站在屋外那片沙地上,月光照在他身上,白衬衫映得他就像一棵高大清瘦的白杨树,可惜,顾心芒知道,这个人的心,是黑的。
“顾心芒,你这大半夜的,怎么回事?”
迎面,一位戴着老式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急急忙忙地拿着本子进来,劈头就把顾心芒按到椅子上坐好:“衣服也没穿个好样,这大冬天冷得哦,下雪都还能暖和点。”
她边说,边把顾心芒的衣衫整好,“怎么这衣服还湿了!”
顾心芒看着眼前这位妇女主任的脸,一双眼睛怔怔:“沈主任,罗八要强|暴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眶恰好有一滴泪,滚了下来。
沈明英手上的动作一顿,正要说什么,低头就看到顾心芒可怜兮兮地扁着嘴巴,委屈却拼命忍着的模样。
她心头一疼,伸手把顾心芒抱在了怀里。
顾心芒紧紧抓着沈明英的衣角,用力哭出了声。
好在这年头,河清大队有知青下乡,也特别安排了妇女主任,顾心芒此刻遭遇的这种侮辱,女性间产生的同情之心就更加强烈,而她要抓住沈主任——
罗八这坨臭狗屎,本小姐一定要铲了你!
——
凌晨一点,整个河清大队的村委办公室亮起了灯,屋子不大,乌压压地坐了一群人,妇女主任沈明英旁边,坐着的是村长沈太丰。
此刻,顾心芒缩坐在墙角的板凳上,一手抱着腿,一手捂着衣领,继续表演一个精神不正常患者。
而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锐利地盯着沈太丰的背影。
就是这个男人,用了一棵老树,两袋白面,让舅舅将她许给了村长的儿子,沈海宝。
“谁说我要强|暴顾心芒,她就是个傻子啊,主任,她的话能听吗!”
罗八在众人面前大吼大叫起来,这里除了村干部,还坐了七八个下乡学习的知青,年轻的男男女女们,脸上义愤填膺,尤其是女同志——
“人姑娘的手腕上全是瘀伤,衣领都被你扯破了!你还在这里狡辩!”
说话的女生剪着齐耳短发,眼睛又大又圆,直接站起身指着罗八骂仗。
而她身后的人也跟着附和,说道:“马上报警,这就是流氓罪!”
顾心芒心里冷笑,这年头的流氓罪,只要捅出去,也够他把牢底坐穿!
突然,罗八朝自己走了过来,沈明英站起身拦住他:“干什么!”
罗八龇牙咧嘴地指着顾心芒骂道:“她大半夜的装神弄鬼,把我引进屋子里,差点没把我吓死,咱们的思想是什么,’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而这个顾心芒,她不仅扮鬼,她还戴这玩意!”
说罢,只听“啪”地一声,那罗八大掌往木桌上一拍,顾心芒抬眼望去,只见一根红绳,上面缀着的,正是罗八当时从她脖子上拽下来的玉坠!
“这是什么?大伙来瞧瞧,封建迷信啊!这个顾心芒本身成分就不好,一个疯子,就是想用这种歪门邪道害死我罗八!”
顾心芒双手紧紧攥拳,那玉坠,正是她家里,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了……
突然,门外走进来两道身影——
“张主任,沈村长,我们是心芒的舅舅和舅妈,这大半夜的,是发生啥事了,把我们给匆匆叫过来。”
说话的人,正是顾心芒的舅妈,此刻她脸上扯着笑,但看得出来,她是十万个不乐意和不高兴。
张主任看了眼顾心芒,道:“既然顾心芒同志的舅妈来了,你来看看吧,这观音玉坠,是不是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