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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爱已成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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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4爱已成往事

    胸臆抒毕,我自窗前退后,静静的坐在藤椅里,倾听导师的讲述,一面细细的品味,专心致志以至忘情。导师伫立窗前,简述他七十余年的人生经历,似一阙音乐流泻千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孔子的慨叹,于我而言可谓:“逝者如斯夫,余音犹不绝!”但于导师,余音何存?他出身贵族之家,饱受压抑,正当他年盛之际,这个家毁塌了,它的主人既是新中国的功臣也被认定为人民之敌,宣判了死刑。他幸免于难,独自一人生活,仍然饱受压抑,他努力去摆脱,逃出了围困,在另一番天地之间,他曾经诗意岁月。

    然而当爱已成往事,他只能独自一人流浪,或者背井离乡乞讨为生,或者寄人篱下巧成姻缘,终究孤独的下了监牢,又终于孤独的出狱,再后孤独的生活,一直到现在,往日的才子佳人面目全非,初年的风花雪月化为乌有,有关往昔的回忆成了浮光掠影,然而藏于心底又如海的深沉,心,老人的心,这就是老人的心。何况导师的一生曾经几多刊刻、如何崎岖!峰回路转之后蓦然回首,人生的曲律多么曲折!

    他伫立良久,时而神采奕奕,英姿勃发,时而凄凉悲戚,泪落如雨。我也深受感染,联想自己的人生际遇,凉意陡生,十指冰针。宇宙中难得有完美的正圆,人间就不会有么?地球是椭圆的,它不也是正向着圆球过度?人自从出了母体,不也是一日日臻于圆熟美满?导师说:只有站到了崇高的境界才看得出人生的完美。这不正是我的信仰么?也许,再伟大的巨子,只有到了临终时刻才能对此有真正的领悟,只有到那时人生才是完美了,死亡不正是对于生的完美的结局么?但人活着,就不会有希望?在夜里,月亮不也能反射阳光?

    我抬起头来,南面的天空已有一轮白日灿烂的照耀,阳光覆盖着五彩缤纷的世界,尽管如此,内心变得一片灰白,那是纸的颜色,向来没有学者用彩笔著述,往往在那或蓝或墨的字里行间映现出人生的五光十色。我凝望导师,人生如海,一时兴风作浪,汹涌澎湃,一时风平浪静,和谐安宁,那海从他口里吐了出来,向四方铺开,展现眼前,在我的四周涌流,我涉身海洋,渐渐清融了,我的头发、我的手臂、我的腿脚、我的血液、我的骨髓也随洋流蔓延。。。。。。现在他老了,心如止水,但岁月已在他脸上遗留了痕迹。往事如风,过客匆匆,人则宛若海中的礁石总不免创伤,而无论它多么坚挺、多么顽强。大海无限宽容,却容不得一柱礁石,它占据了海的空间;大海无比杀伤,却击不倒礁石,礁石是生长着的,它努力要占据海之一份,努力要生存,成为一岛;人的骨头是日趋坚硬的,终于到了脆弱,而岛也终有被海淹没的一日,但人是从骷髅堆里横冲直撞而出,海岛有它的根基,就有崛起的一日,老当益壮,雄姿再现;导师现今不是站着的人么?

    我从椅里站起,走到窗前,走到导师身旁,“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了。”他略带忧伤的说。“未来就在我们身边,”我接着说道,“我们对于过去的怀念无非是出于对未来的期待,然而作为学者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呢?未来是无限深远的,我们把眼光伸向幽深的未来,我们看到了什么呢?是同样幽深的无知。在往昔,我们知道了一些,现在却又陷入了更大的无知,以往的哲人为世界的可知与否争论不休,现在想来,世界不正是可知与不可知的交融么?但往昔毕竟为未来揭开了序幕,为我们的人生揭开了序幕,通常说死是于生的闭幕,而生何尝不是于死的序幕?死是无限的未知,生是有限的已知,然而仅仅这有限的已知较之幽深的未知何尝不是人间至珍?”

    “是呵,玉男,作为一个老人,我也常常想忘记,却又忍不住要回忆,而且一次比一次深沉的眷恋过去,未来我们并不能全知,往昔我们也不能拥有,我们怎能不为此而悲哀?但我要说:我曾经拥有,拥有过世间的至爱,纵然是死了,何憾有之?往日的形象烙在了心上,总不能抹去,倘我的心涌着圣洁的清流,忘记倒也容易,一如清泉汩汩有沉有浮,但我心灵的上空不是罩着阴影?那是因为?什么?自卑。越是感觉自己的卑微懦弱,心就越往下沉,沉入回忆中去了。”导师动情的说,他平素静以修身,而他内心的感情是何等深沉、微妙!

    “导师,”我接下来说,“从你的话里我猛然省悟:人是有着强烈而广泛的共性的,阿德勒讲过,自卑感是人追求优越的原始动力。他主要针对儿童而言,青少年人也符合在一理论,虽然你年已老迈,也不例外。但你追求的并非通常意义上的优越,是心灵的安宁、人生的完美、职责的现实、理想的崇高,越是心有自卑,越是不能自拔,孤独的奋战。战斗着,生命也就继续着,当战争终结,安然入眠,成败胜负无心顾忌,因为我们在期待着下一次战斗。这样活着到死,哪怕一无所获,不正是所谓心外无物?”

    导师转过身来,注视着我,“孩子,你还年轻,可又为什么你会如此深沉?大凡宗教一类总有大彻大悟一番境界,那只是与世无争的表现,但在你又是为什么呢?”

    我缓步走到院中的常青树前,泪一下子滚了出来,“那是因为爱已成往事。”

    导师是大家族的独子,我也是大家族的独子,不过我是个孤儿。我的父母亲据说都是教师,经自由恋爱而结合,在我年幼无知时便被迫害至死,我幸存了下来,自我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唯一的亲人是外婆,我从小就和她一起生活,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满头白发,耳聪目明,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我出生于一九七二年,从史书上知道那是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的第六个年头。但我的童年并未给我留下动荡不安的印象,因为小家庭的氛围保护着我,另外人们也难以忍心去惊扰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孩子,当他们风风火火的斗争时,我则过着恬静的生活。

    虽然清贫,但因为外婆的努力操持,生活还是井井有条,她从不让我饿肚子,我的穿着破烂,长得却很匀称,并不显得虚弱,只是偶尔犯些伤风感冒。虽然据说我是右派的后嗣,据说那是不详的,但乡邻暗地里都说我是个讨人喜欢、有出息的孩子,我却怕生,惟恐别人的议论,外婆也不怂恿我与别人的孩子完闹,有时给我讲讲故事,讲我的父母亲,讲她小时候的事,有时她会给我一本连环画,我虽不能全知,也能看出个所以然来。我渐渐了解了世界,明白了我的家庭的瓦解,心里有不满,只知是一些恶人的陷害,但又找不到恶人所在,只能埋于心底。

    我家坐落在一片竹林中,位于东头,通过一条林中小路到西头是一大户人家,然后走上大路往北是村里另外的人家。那座大户人家在本地声名煊赫,“是当大官的”。这一家人住着砖木结构的瓦房,我家只是草房,且已年久失修,我和外婆将就接着住下,实在没有更好的去处。我家只有三间小屋,外婆与我住在一起,另一间是厨房,还有一间用来养鸡,而那大户人家的院子就有一座篮球场大,高墙挺拔,墙内翠柏直立,院中央是一株高大的皂荚树,伞一样笼着一面圆形的天空。

    虽然两家是近邻,自我懂事起一直毫无交往,我一直认为那是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绝对容不得我,何况我还是两个坏人的儿子呢!我从来不靠近邻居的宅第,更不曾妄想走进他们的家,我心里想,假如有一天,我也成了很大官,我才要走进去,别人还要恭敬我,我也要有一座很大的房屋,要远远超过这家人!为什么我们住草房而他们住大瓦房呢?难道我们就真不如他们!人与人应该是平等的呀!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十岁时我进了城里的小学念书,班里的同学多是城里人,我是城郊乡村里的,而且我的衣着是最差劣的,所以我不敢同别人说话。我家离学校有近十里路,徒步往返,独来独往,别的同学常有父母接送,我却习惯了独立,心里也明白外婆的辛苦,也就无意与人计较,但现实反映到眼里,刻在心上,凹凹凸凸总是不平。尤其当我走过竹林里大户人家的门口,总是蹑手蹑脚的,生怕让人听到了声音,仿佛有一团阴魂笼罩着我,一旦我惊动了它,它遍要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我,转过头,看见大门上贴着二门神,浓眉大眼,凶巴巴的,提起脚来赶快逃跑,跑到家里心还在怦怦直跳。

    晚春的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走到竹林旁边,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大门里跑出来。追着一只色彩鲜丽的蝴蝶,脸蛋红扑扑的、渗出一层汗珠,她提脚跨出了大门,另一脚因为慌忙被石砌的门槛绊住了,扑通一声她倒在了地上,我赶忙跑到前面,伸手将她抱起来,轻轻的拍掉她衣服上的尘土,抹去她额头上、鼻子上和脸上的泥巴。她惊奇的看着我,眼里有闪烁不定的亮光,突然,也许是因为疼痛她张开口放声大哭,我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她止住了哭,更加惊奇的看着我。我抱着她走进大门,把她放在院中的皂荚树下,然后急匆匆的闯了出去,我害怕四周的高墙大厦围困住我,我再也跑不出去了,像那棵皂荚树直挺挺的立在大院中央,好长时间我都一动不动。

    第二天下午,我在屋前的空地上做作业,太阳正往西沉,耳旁忽有人的喘气声,我抬起头,看见昨天抱过的那个小女孩。“大哥哥,这是妈妈叫我送来的,她让我说谢谢你。”说着,她两手举起一袋糖来,举得高高的,摆在我的眼前,我伸过手把糖放在板凳上,俯下身对她说:“不用了,小姑娘,你拿回去吧,我不能要你们的东西。告诉你妈妈,这些糖留给你自己吃。因为你还小呢。”“不,妈妈说你一定要收下,要不我不回去了。”她站着不走,索性我打开袋子,取出一粒糖来,“吃吧,小姑娘。”她见了就笑起来,露出亮晶晶的牙齿,“你不吃我就不吃。”

    我被她感动了,这个倔强的小孩!别的小孩子多好独食,而她。。。。。。而我?我又取出一粒糖,“好吧,我听你的,我也吃。”她笑了,脸上出现一对小小的酒窝。我继续做我的作业,小女孩在我四周走来走去,东张西望,这个地方令她感到新鲜,她是头一次来这里呢!我做完作业,收拾好书本天已经黑了,可小女孩还站在那里,眼睛向屋里望去。“小姑娘,天都黑了,我送你回去吧。”我牵起她的小手,怕在暗中她摔倒,她乖顺的说:“好吧。”

    朦胧的夜像一只手把我们托起,很快我们就到了她家门口,“小姑娘,进去吧。”她离开另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我突然想到什么,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小姑娘,能告诉我吗?”“噢,我叫田苗,妈妈叫我苗苗。”迷梦的夜色中有两只小手招摇着、飘荡着,“再见,大哥哥,再见。”“再见,苗苗。”苗苗,苗苗,这是多么美好的名字呵!像花,像草,像葱绿的树木,像空中飞翔的小鸟,她的说话声婉转动听,多像昆虫的鸣啾!

    我一路想着,心里甜滋滋的,外婆见我高兴,特意煮了一个鸡蛋给我吃。晚上,我做了一个好梦,一位仙女从天堂下来,她来到我的身边,她说她是我的妹妹,她穿着美丽鲜艳的衣裙,却不嫌弃我,而且还和我成了一家人,一起学习,一起劳动,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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