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窗子
林奕很喜欢站在窗口往外看，看天空，看远处，看房屋建筑，看行人，看邻里交流。
看丁楚石怎么还没来……
这是丁楚石自己的想法，觉得林奕一定每天也在期待这个。
你看，他不是正在看着自己吗？
“干嘛呢？赶快下来，带你玩去！”
丁楚石在林奕楼下吼。
“好，马上下来，等我一下。”
林奕语气总是淡淡的，但丁楚石能看出来，每次自己来找他，他心情都很好。
于是丁楚石用一台自行车载着林奕，在他们一起长大的胡同里穿来穿去，也会去找胡同里的其他伙伴一起玩。
然后傍晚的时候又一起回家，两家虽不是对门，但离的算很是近了。
记忆在脑子里飘飘忽忽的，丁楚石有时候也会很混乱，很多事回忆过太多次了，偶尔也会弄不清先后顺序。
就像这一刻，丁楚石脑子里浮现出来的这个画面和对话，是哪一年来着，这对话到底是他们更小的时候，还是已经完全长大了呢？
他记不清了。
这让他更加的着急，难耐，努力的想要完完全全的理清楚，感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拍卖会早就散场了。
那位女士之前就找过丁楚石好几次，托了中间人搭线——她想和老公离婚，把包养的小男友扶上正宫位置，大概是女强人难得对小男友动了真感情了。
但本性多疑是商人的通病，她想让丁楚石为自己和小男友作画——因为“丁大师”是出了名的只为求画者画作最真实的情绪和状态——以判定小男友对自己的真心。
在后台，那位女士向丁楚石提出了这个最直接的要求，只要丁楚石答应，今天的所有状况她可以一概不计较，且愿意为丁楚石处理掉这次后续的一切损失和牵连状况。
丁楚石直接拒绝了。
像之前的每一次拒绝一样。
“丁大师”现在为人作画愈发挑人了，有钱也不赚，钱财已完全无法打动“丁大师”，他真的只会看自己心情，心情决定一切。
清洁工在打扫会场，看这位半疯不疯的“绘画大师”一个人单膝跪在地上捡那些被自己撕碎的作品碎片，大概觉得这场景也有点落寞和孤独。
于是怯生生凑过来想帮忙，刚蹲下身子，手指还没碰到那个边缘处的作品碎片，就被严厉的训斥了一声。
“别碰！”
那种肃杀的眼神直接给好心的大姐吓坐在地上了，一声都没敢吭，爬起来走远了。
曾经非常热闹繁华的小胡同，现在已经变的非常陈旧和冷清了，再过一些年，说不定就会引来拆迁商了。
胡同里的路灯昏暗的不行，也没人管。
丁楚石两手空空，就这样来了。
站在林奕房间的窗子下面，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十八年了，从未熄灭过，每晚都会亮着，两位老人是不会让它灭掉的。
他站着许久，也站不够，望着那亮灯的窗口，总是幻想着，林奕此刻是不是就在里面，哪怕——只是魂魄。
可是两位老人一定在等着自己，他不能让他们等久了。
丁楚石推开了已经发旧的木门。
小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也空荡荡，只在一侧的墙角有几盆绿植，其它什么都没有。
里门完全开着，能看见小客厅里的正方形餐桌，这种早期的胡同阁楼，餐厅客厅是不分的，客厅相对宽敞一点，稍微正式一点的饭食，都习惯把餐桌移到客厅里来吃饭——丁楚石在家里来之前，认真收拾了自己，刮干净了胡子，梳理了发型，穿了整洁利落的衣服。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为了保温，用碟碗扣住。
林奕爸妈现在已经都六十多岁了，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丁楚石曾多次想为两位老人搬家，希望他们能在起居上更舒适一点，但两位老人态度很坚决，说要在这栋房子里住到他们合眼的那一天。
丁楚石当然知道——他们怕林奕偶尔想回家看看，却找不到家了。
曾几何时，他们都不是迷信的人，从不信奉鬼神之说。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都相信了，打心底里愿意相信，这种言论是存在的。
“叔！林姨……”
“嗯，吃饭吧！”林奕妈妈表情非常淡漠，只是象征性的看了一眼丁楚石，没有说话，还是林爸应了一声。
扣盘一个个被撤下去，丁楚石看到了满桌子的菜，已经都是自己爱吃的——去年的今天，桌上还有两道林奕最爱吃的菜，摆在林奕的饭碗旁。
可是今夜——丁楚石没有看到林奕的饭碗，和椅凳。
多少年前，他每一次来这里，都会受到林爸林妈无休止的打骂，哭闹，看到他们每天每天都像自己一样的痛苦，撕心裂肺般难挨。
然后不知道多少年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开始慢慢的接受自己——偶尔来看一看他们，看他们的生活是否缺什么东西，家里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休整。
满脸嫌恶，却也不再轰赶。
“叔……林姨……”
丁楚石无法说清这一刻心里的感受——感觉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在被一点点抹去，就像他初次在今晚这样的日子，在这个家里用饭时，饭桌上每一道菜都是林奕最爱吃，最喜欢入口的，然后过了很久，饭桌上多了一道自己爱吃的，饭桌空间有限，林奕喜欢的，就少了一道。
“先吃饭吧。”林奕妈妈说。
这么多年过去，丁楚石一直在奋力讨好两位老人，想尽各种办法照顾两位老人。
一句都未曾顶撞过，不管林爸林妈用多么难听的话说给丁楚石，丁楚石都不会回嘴，全部认下，只要他们说完后，心里能舒服一点。
十几近二十年的时间过去，早已成为了习惯，丁楚石心里有万般的言语想表达，但他还是死死忍住，听从林妈的一句“先吃饭吧”。
可是他吃不下去。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夜晚，饭桌上总是无比冷清，沉默，三个人坐在一起，谁都不会说话，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很清晰。
一顿晚饭吃完了，饭桌上的饭菜却没见少多少，没有人会劝饭，但在最后的时候，林妈往丁楚石碗里夹了一只炸的酥脆的小黄鱼。
上一次丁楚石吃这个菜，在一个月前，也是在这张饭桌上，他那天也是真的饿了，一个人吃了半盘。
眼眶开始湿润的时候，丁楚石不想用这种情绪状态来面对林奕爸妈，他一声不吭的把那条小黄鱼吃掉了，然后就开始帮忙收拾碗筷。
被林妈制止了。
“回去吧！”林奕妈妈只是这样说，很平静，语气也很平淡，十八年了，丁楚石也没见林奕妈妈笑过，脸上未曾发现过一丝喜悦，林爸也一样，只是情绪变得越来越沉默，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和最初的时候——那种愤怒，暴躁，崩溃，完全没有了。
丁楚石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还能表达点什么，说的多了，大概也只能让两位老人平静下来的情绪开始翻涌。
他回身走到屋门口的时候。
“小石……放下吧！”
林妈的声音第一次这样温和。
“十八年了，什么都够了，不是你的错，走出来吧！接纳一个新的人，好好生活！”
片刻间。
丁楚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他还从未在林奕爸妈面前失控过。
哪怕一次。
挺拔的肩背开始变得有些佝偻，丁楚石就这样站在屋门口，背对着两位老人，然后肩膀开始不停的颤抖。
完全控制不住，眼泪像泄闸的洪水一样往下淌，没能坚持多久，他蹲在了地上。
隐忍的哭声从男人的嗓子里暴露出来，然后越来越藏不住。
“叔……林姨……我走不出来，我好想他……”
“每天每天都好想他……”
不停的抽泣让他的话语里都是哭腔，他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哭，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又去抱住自己的头。
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放声的大哭一场，他再也忍不住了，不想忍了，他早已把林奕爸妈视如亲生父母一样看待。
就让他放肆一回。
在林奕爸妈面前，失控一次。
然后感觉到自己的头顶，被温柔的抚摸，一只手被握住，老人的手有些凉，但莫名的，丁楚石感觉到了温暖，和安全。
他把自己的头靠去了老人的腰间，林奕妈妈再也没说任何一句话，只是站在丁楚石身侧，就这样被丁楚石倚靠着，捋一捋丁楚石的头发，拍一拍丁楚石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