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长萱宫的牌匾总蒙着一层阴翳。
天还未亮,荷枝穿了衣点起灯,从不远处汲了井水,先是轻轻叩了门,才得了一声应,便轻手轻脚地走进。
“师父。”
矮榻上的人便起身,荷枝拿着衣物上前给她穿好,又搀扶人梳理云鬓,端水盥洗。
盒盖清脆的声音,两人什么话也没有,忽听见门外传来的一声娇笑。
“陛下呀,臣妾今晚再等您来……”
隔壁的屋子里,废妃张氏每日清早起身的第一句话。
荷枝听着了,替师父拧帕子的手却没停,恭恭敬敬地呈上:“师父,您请。”
杭婵淡然接过,擦了脸,递还给她:“今日要去待选女官,师父只有几句话嘱咐你。”
荷枝站得笔直,脑袋垂下。
“你入了六尚之后,必然要拜新的师父,跟她们,不用提起我。”
荷枝应下。
杭婵舒展身姿,语气平静地夸赞,“很好。”
她转而从桌上的妆奁盒子最里边拿了一只青色的玉镯,递到荷枝手里。
荷枝不肯接。
她自小被师父收养,也知道做宫女的日子清苦,更不比其他宫的还能得到什么赏赐。
长萱宫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失宠的,被废为庶人的……到了长萱宫,都是一个样,这里离陛下的承德殿隔了千万里,来了这里,人生便到了头。
杭婵接着说,“宫中上下需要打点,从前一直让你攒着钱总归是有道理。走到哪,都不如银子好使。”
她将镯子递到荷枝手中,“只当全了这份师徒情分,你出了长萱宫,不用惦记这里,更不用惦记我。”
荷枝眼睫颤了颤。
入宫这件事,是她自己要来的。
荷枝自小被师父带在身边,受礼仪宫规教导,还有师父自己的规矩。诸多规矩中,还有一条,就是不能出长萱宫。
然而八岁时,歌声从窗外飘来,荷枝看见湖面上飘荡的船舫。远处的人衣裳华美,笑声不断。
她问师父,那是哪里。
师父当即变了脸色,而后两日没有理她。荷枝才知道,那边的事,不能过问。
后来,师父主动问她,想不想出宫去。
她还是点了头。
“这皇宫看着大,其实不大。”师父的声音缥缈,“你年纪还小,远犯不着困在这里。”
女官和宫女大有不同,除了身份上是个官差之外,到了年龄或是能得恩典,可以放出宫。
说话间,便听见不远处噼里啪啦地一声脆响,接着是一阵怒骂。
“贱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贱人!”
正说话的师父忽然拧起眉来,凌厉道:“左不过摔来摔去也只有一条破凳给你摔,吵死人了!”
那边不吭声了。
杭婵回身,将长萱宫的门推开,“快去吧,迟了要挨罚。”
青石板的宫道赫然在前,荷枝顿了一下,在师父的催促中走出门外。
“师父……”
心中还在犹豫,荷枝回身,宫门已阖上。
宫女采选女官相较于其他采选要更严苛,要过层层关卡,若选不上,再视情况分到其余各宫去侍奉。
初选几关课考,荷枝已经过了。
荷枝到六尚旁的院子里等候,她到得早,但不多时,其他宫女三三两两也来齐了。
很快,公公来了,众人朝公公齐齐地请安:“公公好。”
那公公的脸色骤然收敛,不紧不慢地展开一份名册。
“荷枝——”
猝不及防被念到名字,荷枝心底一惊,但很快走上前。
“给公公请安。”
荷枝的礼是师父仔细拿捏过的,她自知不会有问题。
然而,六尚选人,向来是女官来课考,如今来的是个公公,荷枝不禁心中奇怪。
荷枝默然地承着公公的上下打量。末了,只听公公语气中似有几分满意道:“好。”
荷枝松了口气,便能听见公公已叫下一个名字。
很快便有其他人一道被挑选出来。
公公点好人便收了册子,不轻不重道:“现在,都去东宫伺候着。”
平静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的人不轻不重一声抽气。
“能伺候太子殿下都是你们的福分。”
说罢,公公睨了众人一眼,便转身招手:“都跟着。”
荷枝走在最前,手搭在腰间紧捏着手指,跟在她身后的人亦一语不发。
眼见着从东宫后门进了后院,迎面来的又是帽上簪着红宝石的大太监,两人相互寒暄。
“王公公。”
“周公公。”
荷枝一听,便知道了,带他们来的是周公公,接人的是王公公。
周公公不过叮嘱她们好生听话,便大喇喇地离去。
王公公看着她们,眼神平静,一挥拂尘,指道:“这是你们住的屋子,自己收拾。”
没给她们多看的机会,王公公继续道:“每日卯时,伺候殿下起身、用膳,一次八人,若是没有差事,可以在后院休息。”
荷枝听着吩咐,心下奇怪,一人只做一件事,分给她们的差事实际不多。
“殿下不喜欢手脚粗笨的,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着。”王公公看着她们,眼神平静,“现在先去拜见太子殿下。”
绕过庭院短廊,荷枝将来时路收入眼中,只听丝竹管弦之声渐渐清晰,前边公公回身伸了一只手,示意荷枝停下。
园中,弹琴唱曲的宫人带着满面春风地笑容,眼波流转之间,全看着园中屏风之前长椅上歪歪斜斜地那个人。
王公公已走上前,满带讨好地道:“殿下,殿下?”
如此唤了几声,太子才瞥过眼,不耐烦道:“什么事?”
“这是新选来伺候您的宫女。”
太子依旧是懒洋洋地问道,“在哪儿呢?”
王公公连忙示意道:“还不快向殿下请安?”
一声齐整的唱礼,混杂着的琴音让荷枝不由得晃了一下神。园中这些人,全是为了讨一个人开心。
太子……荷枝在长萱宫,曾经听到废妃污言辱骂,说即便太子年少聪慧,还不是瞎了眼睛,成了废人。
当下,却听太子懒洋洋道,“倒酒。”
王公公的拂尘扫过了荷枝,那靴子定在荷枝不远处。被点到的宫女像是惊了一下,走上前的脚步急促,却不知怎么腿一软,摔倒下去。
太子像是见怪不怪,笑道:“看来是不想留在东宫,送出去吧。”
那宫女慌张地叫喊道:“殿下恕罪!”
立即有三两个太监很快将人嘴巴捂住,拖出视线。
荷枝低垂着头,心中压抑,手心已生汗。
看来这是个不好伺候的主。
“酒,还没倒呢。”太子依旧懒散道。
公公又点了两人。
这两人比前一个宫女稳得多,不疾不徐走到太子身边,荷枝听见极细的倒茶声。
谁知,一旁的太子殿下却不妨往前凑了一下,那宫女手一抖,竟将泼在了案上。
太子的脸色瞬间一变,一脚将桌上的酒盏踹翻,起身一扬袖子,呵斥道:“笨手笨脚。”
王公公忙上前打圆场:“这是慧妃宫里送来的人。”
“慧妃,哦?”太子反问道:“跟孤有关系吗?”
慧妃是他的长辈,太子竟毫不忌讳地直呼其号。
“拖下去。”他一句话,判了两个宫女的死罪。
荷枝耳朵里剩下那两个宫女忙不迭的叩头和求饶。
太子皱着眉,招了人来搀扶,朝其他人摆摆手:“没兴致了。”
他起身要走,荷枝和一众人跪着恭送。
王公公转身道:“都回去吧。”
众人四散,与荷枝同来的宫女一道回到后院,打开院中的屋门。
宫女同住在一处,荷枝才走进,便听到有人低低的叹气声。
有人先行一步,不经商量便挑了床铺坐上去。荷枝略扫一眼,只感觉都差不多。
到底比长萱宫还是好上一些。
这一日,许是因为白日里那三个宫女的事,其他人都缄十分沉默。荷枝粗略算了一下,现下是十七人,加上白日两位,殿下一次选了二十个人来。
太子不可能只要了这一批宫女。那之前选来伺候的那些人,又打发去了哪里?
夜里还有人小声说话,但荷枝早早睡了,师父教她在宫中少说话,该睡时好好养足精神。
天不亮时,人陆陆续续地起了。宫女起身时要比主子早很多,平日宫里都是练出来的。
有些宫女并非与荷枝一样,很多是当过差的,处事和做事都很老练。
但起床时,好几个人的脸上都惨白,似是没有睡好。
不等王公公来时,宫女们已经站得齐齐整整,等待点卯。
王公公迎面走来,细长的声音在后院中十分响亮,“殿下要起了——”
昨日分了差事,荷枝是第一日当值,其余人一些是做庭院洒扫除尘,还有今日梨园的姑娘会再来,也要伺候着。
到了寝殿,荷枝回望了一眼,其他几个眼神躲闪,跟在她后面,半点没有上前的意思。
再看床榻上的人已经起身,王公公朝荷枝示意。
荷枝会意上前,上前请安,“殿下。”
太子摆摆手,荷枝便跪下捧起鞋给他穿上。
许是刚刚睡起还没想好怎么为难人,伺候的时候他很静。
枕香端了水来,荷枝拧好帕子递到人的手上,太子自己擦过脸。荷枝扫了一眼,便看见太子肤色莹白,漆黑的凤眼一勾,沾着几分漫不经心。
到给他换上衣物,荷枝也规规矩矩,尽量不碰着他。
临了穿戴完毕,荷枝正要松一口气,却又听他低低地“啧”了一声。
荷枝头皮发麻,侍卫一样打扮的人上前搀扶,眼见他还能健步如飞走到正殿,不由得也疾步跟上。
到了正殿,桌筵摆得齐整,荷枝的眼飞速往王公公那里瞟一眼,便能看见他的目光落在哪个菜上。
荷枝会意,将银筷递到太子手中。
他先是接过,却道:“你下去,换一个来。”